不同凡響的知心交遇:深深讓我動容的吉諒與國財

陳韻琳


  蓮花池中無蓮花,滿園花樹皆作茶;
  問客流星常見否?笑答晚上問青蛙。(侯吉諒)

  海風撼樹聲如濤,木中漫步卻逍遙;
  福木列隊成隧道,仰首綠蔭遮雲霄。(侯吉諒)

  五木齋前山色沈,林樹蒼鬱流水靜,
  夜雲低飛銀河高,自慶堂裡無人聲。(侯吉諒)

  日落遠山遇新雨,天光迴照樹如洗;
  蟲鳴蟬叫聽更靜,半夜酒後數星星。(侯吉諒)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比較喜歡吉諒的詩,還是他的畫。只覺走進展覽會場,立刻被帶引進入繁囂城市中的隱逸之所,詩是豪邁灑脫的,畫也是,以致於我怦然心動,流連忘返,再三時遠時近的品味。

  有些吉諒的題記,也讓我有著讚嘆:「唉,這個人!」譬如:「甲申初秋訪福山,夜飲揮毫,盡興,出室外,見銀河繁點,因用金宣,寫其時所見。」或者:「甲申冬日,宿扇平林屋,夜行山道,清寂靜寧,唯流水、蟲蛙、夜風、晚星而已,五木齋、自慶堂皆珍貴木屋。乙酉春日侯吉諒寫記。」

  他的畫與他的詩,有我心中的夢。

  跟吉諒是在網路上結緣,因為我的一篇文章,導致吉諒一封問訊,躺在心靈小憩留言版中,問:「請問如何找到陳韻琳?」並且留下e-mail。我回了信給吉諒,而後,我們有若干e-mail往返。

  吉諒曾細問我背景。但我不知怎麼回答。因為我不喜歡條列名片頭銜,但是又怎能三言兩語交代自己呢?於是我給了他一篇我寫的關於我的貓的文章,他回信說:「我想認識妳,妳卻讓我認識妳的貓。」我笑答:「認識貓,就認識了我。」這是三言兩語可交代的最簡單、也是最深入的自我介紹。

  我隱匿在網路世界中,當然吉諒看我如墮五里霧中。但是,我對吉諒一樣是在五里霧中觀看。聽過他的名字、網路上看過他的畫,聽聞過他的畫展,有些年代久遠以前似有似無的文壇印象。但是僅止於此,仍舊是個陌生人。

  因此儘管跟吉諒有約,我仍舊先獨自品味他的畫,我想讓他的畫直接跟我說話。



  以下幾幅是我最喜歡的。

  巨竹參天粗可抱,風吹葉翻天地搖;
  千竿萬簇難細繪,筆墨過處意蕭蕭。(侯吉諒)


  這幅畫的是南投蓮華池巨竹林。色彩由濃轉淡,引人進入深不見底的竹林,幾條或左或右的撇線,繪出風中搖曳之感,冷色的淺藍點墨,點出翻飛竹林的蕭蕭意境。

  再來是這幅,畫的是宜蘭福山:

  霧中看山總模糊,山霧起時難尋路;
  路上看山起霧時,何者是山何者霧。(侯吉諒)


  詩真是精彩,充滿禪意,但也描出此畫之特別,「何者是山何者霧」,這是我幾番經歷過的很難忘懷的登山經驗:那遠處,究竟是霧峰,還是山峰呢?這種景,以畫繪出,就是比攝影多點遐想與禪思,若將霧當山,人生景致會出現什麼轉折?是該揮擺掉霧,好看清真峰,還是趁機換個角度看山,體悟另一種境界?

  下面這幅畫的是台東太麻里:

  秋芒怒放如春雨,淹沒山道無人跡;
  吉普輕吼穿山林,野鳥驚翅啼聲低。(侯吉諒)


  這畫我喜歡,是因為那些芒草,它促使我想念起秋季陽明山上的芒草,芒草原是最讓人心碎的,山風吹過,激起窸颼蕭瑟千重浪。但這畫中芒草上幾點棉白,卻讓秋芒成了「怒放如春雨」,趕走了秋寒,最絕的是「吉普」兩字入詩,讓我看了一驚。

  這幅畫的是墾丁:

  潑墨成雲追天風,放意驅筆寫秋空,
  猶記岸邊極目看,濤聲如浪金光中。(侯吉諒)


  這畫很寫意,雲朵大膽,色彩也很具表現主義,相當有特色。這是我認為最豪邁之景,也顯見海浪翻飛,帶給人的氣魄,究竟與山霧裊繞是相當不同的。



  這次展覽同時展紙,與侯吉諒並列的,還有個名字「王國財」,我看吉諒詩後,不止一次提到國財:「嘉義植物園見老榕群聚,極可入畫,此作王國財純楮皮紙,薄韌優於昔日所用。」「林業試驗所扇平工作站,規劃完善,原始生態保存良好,人工建設與自然環境相融。甲申冬日初訪,歸後用王國財冷金羅紋寫記,似得其清曠。」「甲申三月,王國財兄新製硬黃紙贈余,其珍貴藏諸深櫃,兄數問試筆何如,因寫此上覆紙性筆墨,畫人書家見之,當羨吾之有此古豔也。」

  我心中難免好奇,這王國財,跟吉諒究竟是什麼關係?

  我流連於展覽室,只有我一人的慢慢踱步,感受詩與畫帶給我的隱逸之感。直到終能從沈醉中醒來,我打電話給吉諒,跟他說,我到了、我看完了。

  十數分鐘後,吉諒出現,隨即跟我說:「帶妳去見個朋友。」

  於是,我將從畫中認識吉諒,轉往從吉諒與國財的關係中認識吉諒、認識國財。

  這是個很讓我動容的午後。



  吉諒與國財相識於三年前。

  王國財是個專業的紙張研究員。他對曾是中國古代重大科技的造紙技術、曾造出諸如硬黃紙、薛濤箋、澄心堂紙、金粟山藏經紙、磁青紙、羊腦箋、流沙箋、蠶繭紙、粉蠟箋、羅紋紙等等歷代名紙,如今卻失傳,僅聞其名,未見其紙,少數就算市面上有,品質也非常不理想,他實在是心有不甘,因此王國財說,「我是做紙的,我要把中國古代的經典名紙做出來。」這麼一發憤,埋首研究十餘年。

  侯吉諒是個畫家。他很少羨慕別人可以畫出好畫,卻羨慕別人有好紙可畫。因為畫畫的技巧可以自我成長,好的紙張卻只有依靠別人。更何況,時代越來越進步,傳統國畫可以用的紙就越來越難尋找。因此十數年來,侯吉諒從台北到埔里、香港、北京、南京、揚州、安徽、日本、甚而遠至羅馬、埃及,跨越許多國家和地區,為的就是找紙。

  沒想到,侯吉諒一次次踏破鐵鞋落空而回後,竟不意在報紙的一角,看到林業試驗所古紙新造的消息。待侯吉諒親身尋去,驀然發現,他要找的紙就在離家五分鐘車程一棟平凡的公家單位建築裡。抄出這些紙的,也不是什麼白髮皤皤的國寶級藝師,而是一位林試所的助理研究員、屬於「四年級生」的王國財。

  他們認識以後,吉諒開始用國財所造的紙繪畫,對吉諒來說,每用一次不同的紙,就是一次技巧的征服。他每週都把國財給他的紙用完,然後帶著畫好的畫去見國財,跟他說他所感受到的紙張特性,使用起來對技法的挑戰,以及紙張本身可以改進的地方....,國財便根據他的描述,再研究新紙。一來一往每週一次,長達半年。



  關於紙張質感造成的繪畫不同效果,以下這幅,是我看了印象最深的一幅畫。紙張是銀宣,站在畫前,可以看的到銀銀亮亮的閃爍感,加上吉諒敷色之濃淡,那種樹隱霧中的感覺,非常詩情畫意,的確如吉諒所題:「王國財製銀宣光澤隱約,用寫霧色,風韻絕佳。」

  石落山道阻車行,光蠟樹下趁取景;
  林工修路又種樹,午霧輕籠牛樟林。(侯吉諒)


  伯樂與千里馬的故事發生了,他倆,都成為對方的伯樂、與千里馬。

  那時候的國財覺得很累,因為吉諒真的每週都可以把紙張用光,然後跑去找他,讓他看到他造紙還有很多有待研究、突破的地方。那時候的吉諒也很累,因為國財每週都給他好多紙,他感念之餘,只好奮力畫畫,把紙用光。國財的研究進度、與吉諒的繪畫進度,都變的又猛又快。兩人把「好累」的感覺放在心中,也把「難道他就是我等候了好久、是我最想遇見的那個人?」放在心中。

  我很喜歡這個故事,是因為我經常在思索一個問題:能像李清照和趙明誠這般幸運的,既是恩愛夫妻、又是難覓知音,實在是千難萬難,而凡夫俗子之輩,到底是遇見值得託付終生的人難?還是遇見知心難?

  我們這輩子能有幾次,遇到某個特殊的朋友,他或她開啟你心靈深處的天窗,讓你心靈中最好的部分,得以釋放出來;或者激發出你的潛能,讓你達到過去不曾想望的境界;或者挑戰你停滯不前之處,讓你飛馬奔馳;或者,他或她讓你疲憊的心靈(可能來自婚姻家庭工作....,任何人生中途可能發生的困頓)得到安憩,讓你憂鬱的眼神總因他轉成燦爛的微笑?能有幾次遇到?

  吉諒說,畫家技法千錘百鍊之後,便養成了風格,風格對畫家而言是絕對重要的,但風格的突破也成為畫家最艱難之處,因為他得挑戰自己的習慣。國財一直不停給他不一樣的紙張,讓他得一次又一次征服不同紙張帶給他的技法挑戰,其實他也在想,這樣下去,何時他將會風格轉向開創新局,那時,又會是怎樣的一種情況?



  吉諒寫的蘭亭集序:


  吉諒雖擅書法,但不願隨便寫「蘭亭集序」,因為他認為那是書法藝術最高境界,直到有一次,國財跟他說,他想要做出近似王羲之時代的紙張。

  吉諒開始偷偷預備了,他又詳細研究了中國書法史,預備等紙張出來,挑戰自己寫出「蘭亭集序」。有一次,他隨意跟國財聊到書法史的某部分,才赫然發現,國財也在詳研書法史,他也在預備,正像他每次要用科技做出仿古紙張,他就會把該朝代的歷史文化大致研究一遍。

  國財是科技研究專業人員,但他為了造古紙科技,不惜花一大堆時間研究藝術文化,於是製造紙張,不再只是偏狹的科技專業,它已成為一門人文、一門藝術。

  我經常和網友談到「人文素養」這個議題,當網友們談起音響的「音樂性」與「音響性」,雖然說法各有千秋,但其實正是在最極端的科技與最極端的人文中,嘗試找到一種兼容並蓄的和諧,是學科技的人對人文的關注、是學人文的嘗試去理解科技。這種交融,絕對影響科技與人文本身,使音樂與音響,都變得恢弘而有深度。

  吉諒與國財也是如此。吉諒很喜歡在觸及紙張某些新鮮的特性時,就跑去找國財,問他是用哪些配方造成的,他嘗試去理解國財的科學實驗;而國財從對紙張的興趣擴延到對書法的興趣,他也開始寫書法,好瞭解畫家下筆,筆墨與紙張交會時的技法與創意。吉諒說,看了國財寫的字,說:「我心一寒,心想,他這樣寫下去,我以後就別混了,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會開始畫起畫來?」

  吉諒將國財寫的字拿給我看,我覺得國財的字比吉諒剛毅的多,吉諒的字比較溫柔,我說,看來國財個性很堅持,吉諒答:「那還用說!否則那些紙張怎麼出的來?」



  吉諒這次畫展,國財提供的紙張便有仿宋羅紋、金沙塵紙、冷金宣、絹澤紙、蟬衣宣、金宣、金色羅紋、桑斑雁皮、銀色羅紋、生宣、木棉宣、純楮皮紙、冷金羅紋、絲絮紙、硬黃紙。而吉諒也真的把這些紙的特性發揮的淋漓盡致,譬如說,國財在紙張中加入合成金粉,使紙張質感華麗厚重,吉諒便想到用它來表現台灣亞熱帶海洋氣候特有的光線感覺。

  晴樹歷歷浴金波,遠山浮沈晨霧多;
  瑰麗顏色還天地,綵筆揮灑記曾遊。(侯吉諒)

(甲申仲夏,福山植物園所見山色天光如是,唯有王國財製冷金宣能寫其光影。)


  吉諒說:「當我構思一幅畫,我立即會想到的是他的紙。他的紙成為我藝術創作的一部份,不是只是被使用的工具而已。」

  吉諒談畫時,滿臉洋溢著煥發的神采,他談到國財,也是。

  於是我更感觸吉諒這幅畫了:

  碧山深處絕塵埃,花木茂密自在開;
  雨霧清隨茶煙起,漫談詩書話將來。(侯吉諒)

(甲申冬,宿扇平,木屋前與國財兄飲茶庭中。)


  吉諒自己也認為這幅作品對他而言深具意義,因為這幅畫寫實、寫意兼備,也是他寫古體詩的開始,更因為,他真的常常懷念那個悠閒的下午。兩個心靈之交「漫談詩書話將來」,背後承載了多少的豐富?是科技人與藝文人的相遇,是科學與人文的交融,是兩顆真誠心靈的彼此成全。而我們不知能否這麼幸運,在生命中,有類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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