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母馬利亞的形象變遷
 ── 從莊嚴聖母到偉大母親
陳韻琳

  聖母馬利亞在千年的基督教傳統中,一直扮演著信仰中的母性力量,她的溫柔、安靜、堅忍,以及面對耶穌之死的傷悲,成為千千萬萬受苦者──尤其是女性的受苦──的安慰力量。

杜契爾:「卸下十字架」

  千年來,多少畫家嘗試尋找在他們內心深處屬於聖母的容顏,在至今尚倖存下來的文藝復興早期壁畫中,我們會發現,所有的聖母在畫家筆下都是永恆不朽的,神聖、莊嚴、溫柔、祥和、美麗,時光在聖母的臉上從不顯出年老衰殘的痕跡,不管是畫「加冕聖母」的榮美,或畫「哀傷悼子」的聖母,聖母的臉容永遠是至美的象徵。

  不過,我們仍舊可以從文藝復興早期聖母的微妙變遷中,看出藝術家呈現出來的時代趨勢──信仰心靈漸從關切天上的神聖,轉向關切人間讓人動容的情感,因此,漸漸的容許歲月在聖母臉上刻下痕跡了。

  文藝復興早期的西納地區的畫家杜契爾(Duccio 1260-1319)所畫的「卸下十字架」,正是永不衰殘的聖母的典型代表。

  這整幅畫是以兩條主軸線左右交錯而成,左邊是沿聖母的腳往上到十字架頂的斜線,右邊是沿耶穌的頭、背,順兩位門徒的背弧形而下。這兩條主軸不僅將畫面的節奏感動態感製造出來,也圈住所有重要的人物,並讓耶穌與聖母馬利亞的臉成為視線焦點。

  聖母身軀探前,摟住耶穌,拿手撫摸耶穌那受苦而死的臉龐,兩張貼近的臉容神情是如此的相似,堅忍、節制、順從、默默受苦、神聖而莊嚴。聖母的臉儘管側寫,仍可看出是人間之至美,她彷彿永遠不會衰老。

馬提尼:「卸下十字架」

  另一個對照作品也出自西那地區,是跟杜契爾同時代的畫家馬提尼(Martini 1284-1344)。馬提尼跟杜契爾一樣,繪了受難、聖母悼子,但馬提尼擅長用更複雜的線條節奏、充滿張力緊繃的均衡、以及參與群眾的誇張手勢,來表現激動的情感。

  他的「卸下十字架」,刻意製造左邊與右邊對襯的擁擠的人群,並以偏高視點,讓觀畫者可以俯視這些人的面部表情。不管手勢或表情,都呈現著情感的激動。繪畫中所有的線條都指向十字架上方,這就造成亂中有序的緊張的平衡。

  這幅畫的聖母,在整個騷亂的群眾的襯托下,雙手高舉、一隻腳攀上梯子,儘管聖母的臉容仍維持著約定俗成的神聖、節制與莊嚴,但比起杜契爾的聖母,的確是激動了些。

  很有趣的是,馬提尼這種透過複雜的線條節奏以表現強烈情感的構圖,似乎是比較受歡迎。因為馬提尼在當時代很明顯的比杜契爾「暢銷」。研究藝術史的人多少因此替杜契爾叫屈,但我們若從文化趨勢的角度來看,卻可以看出一些時代正在改變的端倪。

  據此觀點來看波提且利的老師利比(Filippo Lippi 1406-1469)的「哀悼基督」,就看出幅畫的深長意義。

利比:「哀悼基督」

  利比比杜契爾馬提尼晚了一百年(這一百年包括了藝術史因黑死病斷層的約五十年)。藝術重鎮已從西納轉移到其他城市──譬如利比與其後的波提且利所在地弗羅倫斯。

  利比這修士和修女布蒂相愛結婚,在當時是個軒然大波,如果沒有愛才的麥地奇家族的斡旋,讓他們雙雙還俗成為合法夫妻,此事教會界還真不知怎樣善了。

  或許正因利比自身強烈的情感無法終生在修道院,從藝術史來看,他筆下的聖人臉容已不再是無區別的標準公式,開始有肖像畫的特點,並賦予人物獨特的感情,甚至讓愛人布蒂入畫成聖母形象。這都昭告了新時代的開始,也絕對影響了其弟子波提且利。

  利比的「哀悼基督」,光是那烘托氣氛的背景就與眾不同。山石嶙峻景色險峻,色澤灰黑陰暗,光這襯托氣氛的風景就佔據一半空間,利比充分發揮了借景喻情的手法。

  更特別的是聖母的臉。她已不再有傳統藝術中聖母的溫柔節制美麗。她臉上充滿衰老的痕跡,老於歲月,也老於哀傷,聖母的老,顛覆傳統聖母的永恆神聖,讓觀畫者看見她真真實實的是個失去兒子的母親,偉大、充滿人性摯愛的情感。

  於是從聖母臉容的哀傷與衰老,我們再一次看見畫家們在揣摩聖母的母性之美中,從關切神性轉向關切人性、從關切天國轉向關切人世,於是馬利亞不再只是莊嚴的聖母,更是人間永恆偉大母親的象徵。

 
利比以愛人布蒂為聖母形像:「聖母子」(之一)利比以愛人布蒂為聖母形像:「聖母子」(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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