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與二十一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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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灣近年五到十年間,有兩個十分有趣的現象。其一是關於「自我」的書在市面上崛起,「關於自我」的演講或心理活動也滿受歡迎,譬如「自我了解」、「自我接納」、「潛能開發」、「生涯規劃」等;其二是「空間」這兩個字在許多咖啡廳的店名中出現,譬如「心靈空間」、「都市空間」、「思想空間」、「人性空間」……等。

        其實這正反映出資本主義時代走至加今,人心必然會出現的現象。

焦慮、疏離、不確定

        現代人的內心,普遍存有一種焦慮與疏離的心境,對於末來,是一種不確定的感覺。(註一)這種現象,源自十九世紀後期至二十世紀間,快速發展的科技、工商業與都市化,這些發展帶出社會劇變、價值體系更易、人際關係大幅改變,以及生活方式的變遷。而這一切變化,又在二十世紀末期的二三十年間達到頂點。(註二)

         因此我們會看見在資本主義的社會,普遍皆有因經濟至上而導致商業主導一切的現象,譬如商業主導文化、商業主導科技、商業主導政治……,一切領域,至終都歸結到「是否能賺錢?是否能促使經濟進步?」

         這種商業文化,還帶出來人心之傾向功利,一切事物皆從「交易」的角度來衡量,而人際關係也不再是目的本身,反變成為一種手段。加上商業化必然帶出來的都市化、專業化,更使每個人在整個社會中,只是一個非常小的零件,感受不到自己的意義和價值。

        這些都是焦慮、疏離、不確定感產生的原因。

 

回歸傳統

        其實遠在資本主義伴隨科技、工商業、都市發展起來的時候,世界各地均有反現代化回歸傳統的呼聲,(註三)他們隱然發現現代化(註四)對傳統文化是一種斷裂的傷害,會因物質化、功利化,扼殺傳統的美好人際關係、價值觀與宗教信仰,這種先知的呼聲在現代化濫觴地英法,以及德、美、其他歐洲國家均曾出現,當現代化傳至中國以後,在中國也曾爆發傳統現代之論戰,可見有識之士確知資本主義過度發展,對人類會造成心靈的危機。

        吊詭的是,資本主義之能蓬勃發展,卻是有賴於傳統丈化,因為資本主義發展之起始,需要資本的累積。西方基督教思想與東方儒家思想中,均有簡樸的觀念;而清教徒視財富增加為榮耀神,儒家思想中的家族凝聚(註五)同心同力的觀念,都對資本主義起初的發展大有幫助。

        但人類的慾求是很難畫界線定標準達到滿足的。人類歷史證明了資本主義發展是個不可逆轉的過程,它不斷的膨脹並主導其他領域的東西,及至翻轉入性、人的價值觀、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造成跟傳統的割裂。傳統主軸思想,在西方(基督教思想)與中國(儒家思想)均式微了。

 

禪的興起

        中國在面臨科技、民主、工商業發展大量從西方借取過來的同時,就已有人嘗試重新整理儒家思想,使之能與西化後的中國結合,讓中國不致失去傳統之根。這群人學術界稱之為「新儒家」。新儒家主義者均相信中國傳統思想需經歷一場「再創造」。但這群人的努力,其影響力僅止於學術界的少數知識份子,對廣泛大眾影響力不大。

        其後中國一分為二,大陸開始走馬克斯主義,台灣繼續朝資本主義的路向發展。

        九○年代前後,大陸與台灣,對中國傳統思想出現兩極化的發展。大陸許多學者,對中國傳統思想呈現出一種很情緒化的鄙棄現象,其代表作是蘇曉康的「河瘍」;在台灣,則是出現「禪」的復興。

        關於大陸現象,我們待會再提及,現在先要看看禪在台灣的復興。

        禪的主要內容是透過靜坐冥想去除雜念澄清思慮,以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但它也不是純然消極,因為理想中的天人合一,是要能由內而外,「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開放自己的。所以會有「覺悟、破我執」,而致以平常心對人世間大慈大悲,甚至以平常心來夢想、來學習、來追求幸福、來博愛大眾關懷政經。

        基本上,九○年代前後蜂湧而出的禪思,是與自宋明理學以來,儒釋道三家台一的中國思想一脈相承的。而在九○年代禪的大復興,可說是資本主義極盛之後,對中國傳統思想的一種「渴望尋根」的心情,也是焦慮、疏離、不確定感當中,人心「渴望找到藥方」的一種尋索。


知識份子的心靈空間

        禪思對資本主義過度發展的今日,的確有某種程度的治療。它能讓人走出包圍自己的物化世界、功利性的人際關係、名利的角逐,而回到最單純的自我,進而尋找到自己的意義、肯定自己,再進而對人生有一個新的出發。這即是我在文章一開始所說的都市、人性、心靈、思想的「空間」。更何況禪思沿襲的,其實就是中國自宋以來的思想體系呢。

        所以九○年代興起的禪宗思想,與以往摻雜民間信仰的佛教很不一樣的是,它是廣泛在知識份子間普及的一種思想,知識份子選擇了它的思想與生活方式,也就是選擇了它的文化。因此會出現官員集體參禪、佛教青年夏令營的廣泛吸引大學生,有關佛法的演講座無虛席、以及中學週會邀請大師來宣講禪思…等的現象。

        但是,為什麼在台灣回歸中國傳統思想的同時,大陸卻鄙棄了呢?到底大陸看到中國傳統思想的什麼弱點呢?

 

無「超越主體」的文化特色

        中國大陸在與台灣分開,各自經驗不同的主義之後,至少有兩次政治上的大悲劇。其一是文化大革命,其二是學生民主運動。大陸的經濟改革進展緩慢,稍見成果還是這幾年鄧小平帶動下的改革;至於政治,進步更少。而台灣,經濟起飛的速度雖已達至讓傳統崩解、人心焦慮疏離不確定的地步,但政治改革卻也才是近幾年的事。

        因此中國大陸的學者,在歷經歷史悲劇之後,開始深研「中國思想的深層結構」,他們相信「中國思想的深層結構」中,有某種病徵存在。

        基本上來說,中國思想中(包含台灣之禪)最重要的特色,是中國思想上並無另一超越的主體(即基督教所說的上帝)的存在。這也就是說,中國思想中,並無「第一因」的觀念。譬如聖嚴法師即明確辦駁「正信的佛教,沒有創世主的觀念。佛陀是人間的覺悟者。佛陀雖能覺悟世間的一切原理,但卻無能改變世間已有的狀熊;佛陀雖能化度眾生,眾生的能否得度,尚須由眾生的能否自我努力而決定。」

        這跟基督教思想很不一樣。基督教思想是最先確信了超越的主體,才談世界、人與人生的。聖經的第一句話便是「起初上帝創造天地」,而後說及上帝按祂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上帝看天地與人均是好的。但人後來濫用自由意志,犯罪背離了上帝,便與上帝分開。因罪與上帝分隔,是人存在的苦難。這種分隔乃是聖潔與罪的分隔,其距離大到人無法自救,非得上帝主動走向人,用著可以同時滿足上帝公義與慈愛二種聖潔屬性的方法--十字架,來救贖苦難中的人類。從此凡信者皆重回起初與上帝同在的美好。這即是上帝顯在人身上的「新創造」,使凡信者皆有新的生命。

        可以這麼說,中國思想與基督教思想最大的差別,即是在有無這「超越的存在」。


自由、心證的思想體系

        因為中國思想中沒有這超越的主體,所以也就不能從這超越的主體來看自己、看人生、看世界,因此中國思想的主體是「我」。這就是「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由己向外推展的順序;也就是靜坐冥想以致天人合一的由內向上的順序;也即是聖嚴法師所說「眾生能否得度,尚須由眾生能否自我努力而決定」的自救之法。

        問題是,中國的「我」觀,是否太過於樂觀了呢?

        我們每一個人都會經歷自我內在的幽暗面。它可能在靜坐冥想遠離外在世界時沈澱至底層,人性善之面因此能浮至上層;但一這並不表示幽暗面不存在。它會經由任何一種試探誘惑,重新被挑旺起來。並且,這種「由己向外」、「由內向上」的思想體系,太容易導致「自由心證」了。任何人皆「立地成佛」、任何人皆「天人合一」的結果,其實就是任何人皆自成章法。

        所以會流傳一個笑話:甲與乙起爭執,找大師評論,大師對甲說:「你對!」又對乙說:「你對!」丙在一旁看了很不解,上前問:「到底是甲對還是乙對!」大師對丙說:「是你對!」

        中國思想的自由心證,促使「法治」一直很難建立。因為法之存在,是預設了人皆有罪性,需用法來制約,而法之最終上溯「自然法」,也是預設了有一「超越的存有」。

        法治與民主是一體的兩面,有法律才能有自由,這是基督教思想非常重要的觀點。(聖經中記載,當上帝給人自由「園中各樣樹上的果子,你可以隨意吃」時,也給人法律的約束「只是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你不可吃。」)中國思想中,既無外在於「我」的法理,發展民主當然是一片亂象(如台灣近些年來之民主發展,混亂遠多過於秩序)了。

        可以預期,台灣興起之禪思,對未來民主的發展並無多大幫助,反而很有可能製造更多的亂象。


道德倫理化的思維取向

        此外,大陸學者之所以力抵中國傳統思維,也是因為「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與「天人合一」觀念中的「天」,在中國傳統思維中其實就是「德」,也就是忠恕仁義的道德實踐。「天」既非外在超越的現象,要證明「天人合一」或
「平天下」,唯靠道德實踐了。

        其實基督教思想也強調道德實踐,但這實踐的起始,是蒙上帝救贖與上帝和好之後,透過對他聖潔的認識,回應他的聖潔而有的道德實踐。也就是說,那超越的對象與實踐道德的我,是不同的本體。

        但中國思想中這種天人合一即是實際道德,卻是只有一個本體,即是我自己。也就是說,我合德,便驗證了天人合一。

        遠從周朝以夾,中國的「天」概念,即是一個經驗的路線。「天」從來沒有真正獨立於人而存在過,它與人的德行休戚相關。表面上看來是人「順應天」,其實是人透過調整自己的德行來「左右天」。從周之「禮」,到孔子之「仁」,到宋之「理」,全是心性與天命在「道德行為」中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而德之總綱,即是忠孝節義,這便便得中國歷史一直擺脫不掉泛政治化、泛倫理化、泛道德化的思維取向,凡事皆以政治倫理道德來概括,壓抑多元化的發展,缺乏對獨特個體的尊重,甚至擺脫不掉以「人治」代替「法治」的觀點,缺乏「制衡觀」,以致助長獨裁權威。

        經過文革浩劫,又經過天安門事變,大陸的知識份子,真是受夠了。

        其實憑心而論,一面倒的詆毀中國傳統思想,真是大可不必。上帝創造的人既是依上帝形象而造,上帝又看一切創造為美,人當然會順本性中屬上帝的美善來思索文明,更河況中國傳統思想是二三千年的累積成果,自不可等閒視之。

        今日大陸學者一面倒的詆毀中國文化,是對長久以來的歷史悲劇的反動,但只要大陸繼續其現代化,仰賴經濟的發展,終有一天會因商業文明的過度發展,而出現資本主義社會底下共同的病症,那時一定還是會反思現代化的未來,並尋找民族傳統思想上根源的。

        至於面對台灣現在禪思的迷思,知識份子也應深思大陸學者對中國思想深層結構的批判,不要像一個溺水者緊抓浮木,一廂情願的視中國傳統思想為資本主義時代中的唯一解藥。中國思想中「無超越主體」所導致的思想困局、歷史悲劇,以及對人性過度樂觀的性善說、自由心證的亂象、泛道德、泛政治、泛倫理化的思考方式,仍潛在禪宗思想裡。

        面對二十一世紀勢必更烈的資本主義膨脹,我們需要的是有容乃大的謙虛心胸,讓中國思想被更新並被持守下去。既然中國的悲劇乃在無一「超越的主體」,會不會一旦坦然接受「起初神創造天地」的有神觀,並嘗試去認識這位創造天地的上帝,則「人觀」與「世界觀」會更適其位,便破解了中國思想的困局,蔚成更新中國思想的契機呢?


〔參考書目〕
註一:調與超越-中國思維方式探討,趙林/陝西人民
註二:中國民主之困局與發展,金耀基/時報
註三:正信的佛教,聖嚴法師
註四:身心安頓,林清玄/洪建全文教基金會
註五:世界範圍內的反現代化思潮-論文化守成主義,艾愷Guy S. Altto/貴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