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叩,安啦!?

So Far, So Good (註一)

/劉鎮歐

當我們連未來都沒有,
又怎麼會有罪呢?
我們只不過是你垃圾桶中的花朵罷了。
性手槍樂團單曲〈上帝救救英國女王吧〉歌詞

耶穌哭了。

新約聖經約翰福音11章35節

「選擇生活,選擇職業,選擇工作,選擇家庭,選擇朋友,選一個他媽的大電視機,選擇車子、房子、定息低率貸款、洗衣機、以及CD……然後,你會在星期天早晨邊DIY,邊想自己到底是什麼東西?坐在沙發上觀看智障到無可救藥的電視節目,口裡塞滿垃圾食物;整個人頹廢到底,自私不過是一點點難堪而已。在愈看愈悲哀的家裡撒最後的一泡尿,生他媽的一堆混蛋小孩來累死自己……問題是,我做這些事幹嘛?我選擇不選擇人生,我選擇別的。原因嘛……沒有原因。有海洛英還需要什麼原因呢?」

《猜火車》(Trainspotting)(註二)的男主角瑞登以連珠砲似蠻不在乎的口吻,道出上述既無生涯期待又生命空無的人生獨白後,彷彿就如同影片一支放大特寫鏡頭的針頭,不但插進瑞登的手臂中,予以致命的快感;並且藉由電影傳媒的推波助瀾之助,亦為全球騷動不安的青少年注入一劑強心針,高唱「生命是一場騙局,放肆是行為典範,而無所謂是道德指標」等「革命造反」口號。英國文化評論家尼可拉斯.理查(Nicholas Richard)曾就此社會現象評論道:自從但丁的《神曲》以來,與污穢、醜行、陰鬱、死亡有關的題材,從沒有像《猜火車》這樣受到大眾的歡迎。

荒原般的九○年代

當二十世紀步入尾聲,一百年來的文化、風潮、歷史,即將由一群新世代帶進下一個世紀。不同於革命的六○年代,進步的七○年代,虛華的八○年代,九○年代的年輕人成長在一個大爆炸後般的「荒原」裡;沒有生命理想,沒有人生期待,成為一個極端又空虛的世代。英國導演丹尼•包爾(Danny Boyle)所導的《猜火車》極盡寫實又誇張地描述愛丁堡青少年獨特的人生目標和生活方式。劇中人物無法自早已異化的工作勞動中獲得快樂與意義時,便拒絕父祖輩夙昔以來的人生選擇,以自認為「最誠懇也最垃圾的方式」過活,偷、拐、搶、騙,再加上酗酒、嗑藥,以及毫無原由的肢體暴力;亟極擺脫深受基督新教抑制禁欲精神影響的資本主義式生產倫理與工作方式;並藉由藥物之助,享受「比你此生最棒的性高潮還要high上一千倍」的綺麗迷幻生活(註三)。

主體的喪失與物化的人際關係

如果描繪愛丁堡青少年在藥物、墮落、性和空寂地相互取樂的生活方式,是「嚴重腐蝕資本主義生產倫理」的社會寫真集,那麼楊德昌的《麻將》可算是部「忠實呈現資本主義消費文化邏輯」的都會寓言故事,深入描寫人際互動關係已遭異化與商品化的都會叢林生活景觀。楊德昌透過陳富豪的殉情自盡、香港的哭嚎、以及紅魚的殺人來指出這種物化人際關係可能導致的結局,強調台北社會盲目貪婪的金錢追逐必自食惡果。紅魚父親陳富豪一生錢來錢去,騙人無數,最後深覺其中的虛空,在走投無路下而與情婦一同選擇死亡。香港玩弄寂寞富家女愛麗森的身體和感情,卻在被紅魚指派去勾引少婦安琪拉之後慘遭玩弄,才驚覺自己的主體喪失而哀嚎。此時俯瞰的長鏡頭拉出燈紅酒綠的台北夜空,香港的哭聲彷彿是對台北物化社會的控訴;然而,更強烈而直接的指控是透過紅魚完全失控而絕望的行為和話語表達出來(註四)。紅魚在父親自殺死後,才發現自己完全生活在錯誤之中,憤而槍殺隱喻其父的邱董,並大聲叫道:「你平常想到過你兒子嗎?想過你把我們帶到世界上來幹嘛?叫我們活得跟你們一樣地下流、無恥,而且可惡;叫我們這樣活著有意思嗎?」繼而欲舉槍自盡卻已無子彈。紅魚在空虛中、血泊裡失聲痛苦的這一幕,深刻地表達楊德昌對於這一代青少年所受到的價值扭曲與身心戕害的忿怒和抗議;誠如深具商品意符(commodified signifier)意味的片名《麻將》所顯示令人不安與不忍的反諷:紅魚、綸綸、牙膏、香港等四位十七歲的新新人類,湊在一起斂財又騙色,幾乎甚麼都打!打混,打屁,打架,打啵,打電話,打劫,打電動,打手槍,打◎*※#,打……就是不打麻將!因為他們,甚至所有的劇中人物,宛如麻將一般,被他人、被社會體制、被政府……推來推去地把玩而不自知。

資本主義消費文化的慾望邏輯

因此,不論是蔑視資本主義生產倫理的禁欲精神,如《猜火車》中嗑藥的邊緣青少年,或是充份體現資本主義消費文化的慾望邏輯,如《麻將》中堅守「不動感情,只動腦筋」待人原則的中產青少年,都不難發現他們所身處的高度資本主義化社會中的重要特徵,便是貪婪恣縱。美國社會學家丹尼爾•貝爾(Daniel Bell)在《資本主義之文化矛盾》(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一書中作出如下的結論:資本主義文化雖在生產過程中極盡理性自制並情慾壓抑之能事,以達成人力的高度開發;然而,在貨物行銷及市場開拓需求的煎迫之下,亦發展出一種慾望澎湃、追求短暫直接的感官歡愉文化。在這個追尋膚淺刺激的資本主義世界中,人類已由創作性動物演變成佔有性動物。貝爾並指稱,五○年代以來,資本主義文化正式步入享樂取向的年代;電視、電影、MTV、廣告、流行音樂已取代家庭、學校、以及社會文化傳統,成為青少年最重要的社會化工具;青春、亮麗、感官歡愉成為人類追求的新目標。在這個索求歡娛的文化中,「性」變作人生追求的巔峰,「性高潮」轉化成為宗教信仰(註五)。

在這一片盈溢氾濫的縱慾狂潮中,首先慘遭滅頂之虞的便是身處生理陡增並心智尚未成熟的青少年。三年前,由美國導演(Larry Clark)所拍攝的《衝擊年代》(Kids)便毫不遮掩地揭露青少年的「交媾文化」,性已由愛的親密互動行為退化為兩三個器官的局部刺激動作。十七歲的男主角泰利在「終結」一位十二歲的「處女」之後,炫燿地向友人說道:「處女,我愛死處女了!沒有性病,下面不會鬆垮垮的;而且不臭。除了爽,還是爽!」當他自我誇示為「處女終結者」時,不自知地早已淪為「交媾機器」。

影視傳媒主導大眾文化的價值建構

就柏克(Kenneth Burke)戲劇理論的觀點而言,人們的行為可視為一連串的社會戲劇;人們在所生存的舞台上扮演著各式的人生角色,而語言就是用來回應所面對的情境。若將電影視為一種語藝作品,它是人類將思考、行動符碼化的結果。電影創作者將所觀察到的社會生活百態、體驗到的人生經歷、以及思考到的信仰哲理經由攝影機轉化成為電影,呈現出與當代社會息息相關的人生戲劇;然而電影基於大眾媒介所具有的特色,在經由現代文化工業大量複製之後,業已無聲地侵入人們社會生活當中,緣起於社會的電影反過來又再度影響社會(註六)。 特別是自六○年代以降,影視傳播媒體透過全球消費資本主義的廣告行銷運作,主導現代社會大眾文化的價值建構;作為大眾文化主要的消費主體青少年其生活態度與價值觀亦日漸相互受彼此的形塑與引導。

本文撰寫的一個主要企圖就在於,透過青少年電影的探討,提出一個體驗青少年生活文化的視線焦點,並以青少年與其成長的社經環境互動的生活脈絡視野來了解他們的成長掙扎與苦樂;而非藉此「問題化」青少年的生活型態,再對其「問題」進行各式分類與對策研討,落入一種由控制社會功能的角度片斷化或切割化地研究青少年。過去,國內學界對於青少年文化研究的解釋主要都是採取世代解釋模式(generational explanation)的觀點,過度強調年齡差異在文化型態上的決定性造成青少年的共同行為與分離對抗模式;因而忽略社會結構變遷及衝突所帶來的問題。英國學者邁克•布萊克(Mike Brake)則提出結構解釋模式(structural explanation)的觀點;他認為文化主要是經由學習得來,為解決生活上所產生的問題;社會中各種構成因素均會形成學習的影響變數。青少年文化在本質上是一種反映出原社會結構與階級情況的產物;社會各階層都有獨特的結構位置,也都有不同的生活狀況與問題。所以,當青少年成長時,經由社會化的過程中,均不自覺地受到上一代行為的影響,進而形成獨特的價值觀、行為、以及認同等;繼而這些受階級結構影響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就構成青少年文化的根源。布萊克將文化視為一種人們想以集體方式來解決生存問題的觀點,可以清楚看出青少年文化因所處社會結構位置的不同而展現出不同的文化風貌,以及與其母文化之間的連續關係(註七);這樣的文化理解觀點可從九○年代以降的另類且多元化的青少年電影中得到相互的印証。

因此,當我們觀看上述又嗆、又衝、又「墮落」的青少年電影,或是自開春以來佔據新聞媒體版面的青少年搶劫、殺人、集體強姦、墮胎等犯罪事件之後,想要提高音量「訓斥」或「教誨」他們時,應想想他們的血液中有來自我們身上的罪惡因子。楊德昌在接受記者訪問時曾說道:「下一代完全是在模仿上一代!《麻將》片中那四個填滿『上一代的罪惡感和精神壓力』的充氣娃娃,他們沒有真實的欲望、沒有喜好、沒有個性;他們的差別只是存在於追求上一代給予的人生目標時,所展現的智能高低或起跑姿勢的差別而已」。所以,當我們想要「開訓」或「開罵」時,應該先為我們自己的罪惡與青少年的「荒原心境」流下一滴懺悔的眼淚吧!

(作者為專科學校教師)

    註釋:

  1. 《少年叩,安啦》是侯孝賢傳人徐小明的力作,全片冷冽地凸顯逃離家庭與學校規範的下港青少年,模仿成人男性世界的浮誇行事作風;藉吸安、尋釁來滿足蒼白生活中日益虛脹的英雄氣概,並誤蹈幫派恩怨,一步步自陷絕境而橫屍他鄉。「So Far, So Good」(直到目前為止還好)是取自名震法國,繼而驚動全球青少年人心的《恨》(La Haine)一片著名的口頭禪。大片黑幕拉開影片的序曲;一個自五十層高樓往下掉落的墜樓者(暗指時下青少年),每經一樓就安慰自己:「So Far, So Good!」;接著「砰!」一聲,揮灑出本片夠嗆、夠悍、以及夠衝的X世代風格意象。他
  2. 「猜火車」是一種英國年輕人常玩的無聊遊戲;大家站在月台上,猜想下一班火車會在幾點幾分進站?會開往何處?這亦是意謂著時下年輕人對於生活漫無目標的隱喻。
  3. 陳德愉,〈從最近幾部有關新世代的電影來觀照X世代〉,新新聞,96年11月9日,頁94-95。
  4. 林文淇,〈麻將 楊德昌的不忍與天真〉,影響,96年12月,頁99。
  5. 蔡美麗,〈從資本主義的文化特質談「情慾解放」的雙面性〉,當代,124期,頁68-70。
  6. 張玉佩,〈九○年代初期台灣電影的社會文化意涵 以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為分析對象〉,《中國電影﹕歷史、文化與再現》研討會論文集,頁245~249。
  7. 黃俊傑、吳素倩,《都市青少年的價值觀》,台北:巨流,1988年,頁23-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