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最終不是沈默 陳韻琳

  關於遠籐周作的小說「沈默」,心靈小憩文學專欄中已經有很多文章討論,我現在僅用文學形式的角度,來分析小說最後用日記題材來處理的高妙之處。

  「沈默」這則故事,在驚心動魄的傳教、慘烈逼迫之後,最後段落竟出現兩則跟之前故事手法完全不相類的日記題材。

  其一是荷蘭商館館員約納遜的日記。

  約納遜日記中,記載了日本民間若干人士仍偷偷信仰天主教,他們繼續被迫害,迫害甚慘,連孩子也不放過。可是日記中也記錄,每一次有教徒因信仰受迫害,神父洛特里哥都在場,不停的為信徒奔走,乞求釋放。

  日記中也記載勸誘洛特里哥棄教的神父費雷拉,他顯然是有著想讓讓葡萄牙在日本政商勢力中居於上風的企圖,因此不斷以宗教為由刁難荷蘭,幾乎是用出賣宗教的方式抵制荷蘭,成為一個討人厭的告密者,或者是因為這個緣故,日記中談到費雷拉,不用其本名,而用日本名字澤野忠奄,日記中並輕描淡寫的說:「此人黑心。」「為避免麻煩,甚至咒詛此遺忘神之惡漢早日去世,神或許會保佑我等免受嫌疑吧。」

  日記筆法一轉,再回一段小說情節的故事敘事後,最後又是天主教住宅官吏日記。

  在這段日記中,記載了吉次郎一直跟著蒙特里哥神父,軟弱的跟隨,卻從官方立場,一直「有可疑處」,而後發現他果真有基督像片在身上,而與吉次郎情感甚篤的一橋又兵衛,與蒙特里哥周圍的松井九郎又衛門、壽奄,最終也被查獲仍舊信仰天主教。

  我認為遠籐周作最後用日記題材的文學形式,非常的高明。這不僅說明了「沈默」故事絕非完全虛構、是有其歷史背景的;更重要的是,他立刻強制將讀者的近距離情感投射控制住,轉而用抽離而客觀的筆法,讓讀者冷靜理性下來。

  的確,讀這樣的逼迫而後棄教的驚心動魄故事,任何人都忍不住會有情感徹底陷入的危機,讀「沈默」這本小說,讀完是會很痛苦、甚至忍不住有些虛無感的,因此非常需要讓情感煞車,轉而理性思想:「上帝真的沈默了?」。因此,若讀者在情感陷入之後,拒絕讀日記題材,也就是說,拒絕讓自己抽離情感強度,用冷靜客觀的心情重新思考,可能會因此忽略掉故事中的暗藏玄機。

  兩則日記讓我們知道,因強烈逼迫而棄教,是有兩種結果的。費雷拉棄教後,很顯然的對葡萄牙的熱情遠遠大過信仰,因此政商合作下,寧可幫日本政府逼迫傳教士,也不願荷蘭取得商業利益。

  而蒙特里哥呢,他讓信仰繼續偷偷存活著,吉次郎繼續在他身邊,而後他和吉次郎,繼續偷偷的影響著其他的人。上帝信仰歷經重大強烈的逼迫與考驗,從明顯高處潛入地底偷偷的存在,但它仍舊繼續。

  兩則日記中間夾雜小說敘事,也是很棒的文學技巧。

  這段小說敘事,說明棄教後的蒙特里哥與日本奉行筑後守碰面,筑後守儼然勝利者的姿態,對蒙特里哥說:「五島和生月現在還有許多自稱天主教徒的百姓,不過,奉行所已經不準備抓他們了,因為它的根早斷了,百姓偷偷信奉的上帝,和天主教的上帝已經逐漸分歧,變成莫名其妙的東西!....日本就是這樣的國家。」....

  筑後守走後,那最軟弱的吉次郎卻來了。吉次郎渴望告解,但蒙特里哥自覺不配,吉次郎卻哀求著:「若棄教的保羅還有聽告解的能力,就請寬恕我的罪過吧!」蒙特里哥心裡想:「....要裁判的不是人....而且最瞭解我們弱點的只有主....主阿,我恨你一直都保持沈默。」他聽見基督的聲音:「我並非沈默著,是一起受苦。」....,最後,蒙特里哥跟吉次郎說:「在這個國家要是已無可以聽你告解的神父,那我就為你祈禱吧;在告解完後的祈禱 ....安心的去吧!」

  如果信仰繼續潛伏的存在,筑後守說的「天主教信仰的根早就斷了!」指的是什麼?

  筑後守聽到的天主教教義是:「救贖不只是依賴上帝,還得信徒要有堅強的意志。」因此他相信逼迫神父和信徒棄教,便是摧毀了天主教的根。

  而神父在經歷過棄教後,已經明白了:「我現在要對抗的是我心中的天主教教義....天主教不是你說的那樣....。」

  蒙特里哥知道基督的救贖,正是在最軟弱的人身上顯出完全,如果他的意志終於瓦解,也成為棄教之人,上帝仍舊愛他,那麼,吉次郎在上帝眼中也不是無望的。

  正是軟弱的經驗,使他終能把信仰化剛為柔的潛伏進地底,他繼續用信仰影響著人,而吉次郎也終於在獲得接納後,繼續擁有信仰,並且也成為影響別人的人。

  因此他體會了,上帝的沈默,最終不是沈默,而是「基督正用受苦來陪伴」。

  「沈默」小說,對作者遠籐周作個人而言,是信仰思想的邊界,之後他便有了轉折,這在他後來的「深河」中可以看出來。這部份,日後有空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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