驗收二十世紀下半年的美國文化

          ——電影「老爸的單程車票」

陳韻琳


  Denys Arcand執導「美國帝國淪亡記」(The Decline of the American Empire」時,值1986 ,他當年四十五歲;十七年後的2003年,Denys Arcand六十二歲,他招聚了同一批演員,拍攝「老爸的單程車票(The Barbarian Invasions)」,歲月,在演員們的臉上留下痕跡,在Denys Arcand的電影中也是。

  Denys Arcand這兩部電影中的主角們都是高級知識份子,在美加這個資本主義大帝國底下,從青年到老年,他們一路追隨著思潮,不拘是文史哲中的存在主義、結構主義、解構主義、女性主義、性解放,或政治思潮上的分離主義、獨立主義、主權合作主義、新左派,他們玩弄著有錢有閒的資產貴族才能玩弄的菁英思想,在資本主義與新左派的矛盾中站在對自己最有利的位置,因此其中的核心份子雷米戲稱自己是「享樂派的社會主義」。

  在「美國帝國淪亡記」中,他們高談闊論,並且知行合一的支持性解放,因此即使有婚姻,彼此間卻有混亂的性關係。當時,他們的話題中是有談到死亡,但是談到的是數據:男性與女性的平均死亡年齡。

  十七年後的「老爸的單程車票」,作大學教授的雷米成為他們當中第一個驗收這一生成績的人,他罹患末期癌症,在死亡面前,他被迫重新檢驗自己的這一生。


思想

  因此雷米驗收的第一個生命成果,就是他當年的思想。當年在新左派思想支持下,他大力倡導保障中下階層的社會福利與醫院國營,而現在,他進了國營醫院,卻發現當年基於新左派思想被他們力挺的工會,卻成為阻礙醫院進步、無法推倒的另一個階級。他感嘆的說:「以前我支持醫院國營,現在就要承負其後果。」當然,當年還有太多的事物是僅只因為思潮激進就大力支持,卻完全經不起歷史檢驗的。譬如,他就支持中國的文化大革命,而他對文化大革命的憧憬,卻僅只來自於法國新浪潮導演高達的電影。

  諷刺的是,雷米自詡自己是是享樂派的社會主義,但他生下來的兒子賽巴,卻徹頭徹尾是個資本主義者,他幫投資者作經濟市場的分析,也很自詡自己的專業。儘管雷米不屑資本主義,但當雷米的妻子央賽巴遠從英國回加拿大,照顧臨終的父親,賽巴完全是用金錢破解制度上的疑難雜症、並取得工會的支持的;此外,他還用錢買到昂貴的海洛因,幫助父親減緩疼痛,取得臨終的尊嚴;他用錢買學生對雷米的尊敬與謝意,以彌補父親一事無成的遺憾(相當諷刺的是,金錢果真至上,學生竟然也收錢了,只有一個女學生受感於雷米與死神掙扎的痛苦,不忍拿錢。)


親情與友情

  雷米知道當年追逐的時髦思潮,滿屋子的書,經不起死亡的考驗,夜晚他一人在病房,孤單寂寞、恐懼而無助,他需要親情與友誼。

  但當年的朋友們已很久不再聯絡了,他身邊只剩下一路伴隨性解放觀念,仍守住這個婚姻的妻子露意絲。露意絲一人無法應付這麼多事情,因此喚兒子賽巴與媳婦凱兒來幫忙。但賽巴跟父親不僅觀念不合,關係也不親,他跟父親起爭執時說:「我不是為你來的,我是為了母親,都是母親把我帶大,你的風流韻事,毀了她,也毀了我。」但母親私下跟賽巴說:「只有為人父母以後,才會知道作父母有多辛苦。你父親非常愛你,當你兩歲病重時,他整整抱著你兩天不離手,你開始上學以後,他每學期都會去找老師談話,只是沒讓你知道而已。」母親的話讓賽巴決心協助父親用最舒服的方式走過人生的最後一段時間,他打電話把父親最在意的友人召聚過來。

  於是,我們會發現在「美國帝國淪亡記」中那些友人們,一個個出場了,不僅臉上全刻著螢幕下真實歲月的痕跡,在電影中,他們也和雷米一樣,因中年生命種下的因而飽嚐其果。最明顯的例子就是黛安,她的性混亂帶給女兒娜達莉的痛苦,使娜達莉成為無法戒除毒癮的吸毒者。現在娜達莉被賽巴央來照顧父親,因為她知道該怎樣買海洛因、打海洛因。黛安見到娜達莉,痛心的表達關切,娜塔莉跟母親說:「妳對我無能為力。」母親說:「當我知道妳這樣作全是我的錯,我更痛苦。」娜塔莉答:「是不是你的錯,都無所謂。」

  但幸而娜達莉來了。因為雷米在朋友面前還是有著強者的武裝,他是因朋友而快樂,但他也因朋友而刻意示強;雷米反而是在娜達莉面前最能坦誠相向,因為這時他倆竟有著某種相似性,因而能彼此瞭解。

  譬如說,當雷米跟她談當年篤信性解放,因而跟她母親也上過床,娜達莉卻說:「噓,專心,因為第一次吸海洛因感覺最棒,是你最想重溫的快感。」立刻上一代沈迷性,下一代沈迷毒品的相似性就在對話中一覽無遺了。

  雷米問娜達莉:「妳不在乎生命?我像妳這個年齡也一樣,隨時可以死,無所謂。年輕人是最好的烈士。越老反而越珍惜生命。當我們開始珍惜生命,開始倒數計時,想到是最後一次作這件事....。」娜達莉卻表達出她此時和雷米心情的近似:「我不會活那麼老,我常吸毒過量。」雷米擔憂下一代,他提醒娜達莉:「妳若無法瞭解自己的過去,又如何預測未來?或許,妳會戒毒活到老?」娜達莉反問:「你怕死嗎?」雷米坦承:「我怕,我想活下去,我太熱愛生命,我熱愛一切。」娜達莉說:「你無法割捨的不是現在的生活,而是過去的時光,但過去的時光,已消逝了。」

  娜達莉中肯說出雷米此時真正該面對、卻不敢面對的事物,那就是生命自然的消逝;但也提醒了自己跟雷米不一樣的地方——她是在強迫自己讓生命消逝,因為她不敢面對過去與未來,她一樣是在將死的狀態。當雷米跟娜達莉說:「我無法接受死亡,我至少要找到人生意義,我和出生時一樣的無助。」反過來說,這不正是娜達莉的心境——無法珍惜自己的生命,是因為不知道活著的意義?

  娜達莉陪伴雷米的臨終,刺激了她戒毒的動力與勇氣。
  

死前最珍惜的事物

  雷米生命中的最後幾天,回到了當年朋友相聚的小屋,也就是「美國帝國淪亡記」中那個湖邊的小屋。雷米的朋友為了出借湖邊小屋好讓雷米完成遺願,不惜跟妻子吵架,因為他妻子不認識這群朋友,不曾參與過他們的生命成長史,因此很介意出借湖邊小屋。

  儘管雷米越來越衰弱到連美酒都無法品嚐,但無論如何,雷米生命中的最後幾天是幸福的。他有朋友與妻兒相伴,靠海洛因減緩痛苦,回到中年與朋友相處的小屋,回顧著親情與友情的美好。

  這一切,歸功於雷米的兒子賽巴。雷米自覺不配,跟在醫院作義工的修女說:「賽巴作的這麼好,不是我的功勞!」但修女反問:「你怎麼知道?」

  誰曉得何以黛安性解放的結果是女兒吸毒;雷米一樣性解放,卻使兒子賽巴發憤不要像父親一樣,因而找了一個跟他一樣不肯重蹈父母覆轍、珍惜婚姻的未婚妻凱兒?

  生命到最終是無法解答的奧秘,雷米或許不配,但他的確有個好妻子好兒子。修女在雷米要去湖邊小屋時跟他說:「接受奧秘!跟賽巴說你愛他。」    

臨終

  雷米真的是讓人羨慕的幸福,因為他選擇在湖邊小屋以海洛因結死亡,妻兒朋友相伴,並一一告別,他死的莊嚴而溫馨。

  雷米跟兒子賽巴說的臨終之語是:「我對你的期望,就是希望你能生個像你一樣的兒子。」妻子跟雷米說:「你是我的真命天子,認識你是我的榮幸。」雷米回答她:「妳是我的守護天子。」

  而雷米的朋友們,全都一一輪流告別。這讓我們回想到在「美國帝國淪亡記」中,湖邊小屋的屋主曾感慨道:「我有家人,就是你們。」當然,他們當年的友誼不是沒有缺陷,雷米輪番跟他和妻子的異性朋友們上床,最後由一單身女友當露意絲面說破,而後私下道:「我只是不能忍受有聰明丈夫、聰明孩子,卻這麼愚蠢的中產階級家庭主婦!」於是露意絲理念上支持性解放的理念徹底破功,她痛苦的偷偷痛哭,因為她打心底真的的情感是:她非常在意丈夫和自己的朋友亂搞........;而如今,這一切友誼的缺憾如過往雲煙,面對雷米之死,他們只剩下永難忘懷的友誼,與中年種下之因,由老年承負結果的共同感慨。


從帝國淪亡到野蠻人入侵

  老爸的單程車票片名翻譯的並不好,原名The Barbarian Invasions,跟The Decline of the American Empire,具有更強的思想銜接性。

  導演Denys Arcand在The Decline of the American Empire中談到幸福的概念:在穩定或向上成長的社會,集體利益或未來幸福,會放在比個體幸福更高的位置之上,所以盧梭的幸福論,會導引出法國大革命,但現代人幸福觀念轉換了,現代人對個人幸福的瘋狂體驗,驅使美國衰落。透過這段話,Denys Arcand將性解放安置於劇情中,成為The Decline of the American Empire的思潮樞紐。  

  此外,Denys Arcand對傳統價值的失落,也充滿焦慮之情。

  在The Decline of the American Empire中,是透過訪談作家表達的:「文明衰落是不可避免的,我們只能減緩它,我們很幸運的,處在帝國的邊界(加拿大從美國中心來看,是邊界)。」

  在傳統價值中,Denys Arcand又特別將宗教信仰挑出:「我們的心靈排除了其他經驗。」

  到了The Barbarian Invasion,顯然是對應The Decline of the American Empire, 描述野蠻人之所以能入侵,咎因於帝國的沒落,這是資本主義社會墮落腐敗後的咎由自取,野蠻人入侵,不僅包括911事件 ,也包括溫暖好心的警察說的話:「毒品供應商不斷更換替代:伊朗、伊拉克、黎巴嫩、土耳其、義大利....,毒品總是供不應求,這是入侵。」而後者的入侵方式比前者更恐怖,因為它渾然不覺、無所不在。

  一樣的,Denys Arcand把宗教信仰特別挑出,他是透過教堂意圖販賣宗教文物來呈現的。賽巴的未婚妻凱兒專職藝術作品的拍賣,因此她奉令去看一個教堂的古老宗教文物,當她最後判定:「這些宗教文物並沒有市場價值,不過它們對當地居民有價值。」神父卻反問:「換句話說,這些全都一文不值?」此外,當雷米跟修女爭辯二次大戰集中營的慘烈迫害發生時,教宗卻在享福,修女難過的答:「若你說的是真的,那我們更需要有上帝來原諒我們。」她也提醒將死的雷米:「接受奧秘!」

  在這思想連續中,我們看到導演Denys Arcand的矛盾,他在The Decline of the American Empire, 透過受訪談的作者表達:「歷史不是倫理學,跟是非、正義、愛都無關,全是數據。」而在電影一開始時,以一條路不斷進展的影像來暗喻歷史進程,又透過訪談作者說:「文明衰落是不可避免的,我們只能減緩它!」

  但在The Barbarian Invasion,當雷米病痛中喃喃自語:「到處是野蠻人。」卻在看到兒子賽巴進來時眼睛一亮:「我們的王子來了!」多少意味,上一代的淪亡造成的野蠻人入侵,只能仰賴下一代的醒覺來拯救。因此雷米過世後,賽巴有機會跟娜達莉偷情,兩人卻都警覺的將彼此推開,以免自己重蹈上一代的覆轍。

  這兩片對歷史是直線進展或可逆轉,所呈現出來的前後不一的矛盾,反應出導演的憧憬,也洩露了導演個人從中年到晚年的心境轉變,這是帝國衰落、野蠻人入侵、徹底幻滅後的非理性想像——但願下一代沒有從上一代受到傷害,但願受傷害的有機會重整殘破的生命,但願下一代夠堅強可以解決上一代的晚年苦痛,但願下一代重視上一代不曾重視的,讓衰落的文明得以逆轉——歲月在導演生命中烙下的刻痕,使他不再能遠距離的批判,他開始情感投入的憧憬與期望,這點矛盾,洩露了導演個人的心靈秘密。

  也因此,兩部片子最後都出現鏡頭指向天際微光,卻呈現完全不一樣的意涵。在The Decline of the American Empire中,那天際微光是超越歷史的鑑察觀看,而在The Barbarian Invasion中,天際微光則成了老年回顧省思後的祈禱與祝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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