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天:林徽音》  知心至交
陳韻琳
  

  我很想談談林徽音在家庭之外,跟幾個朋友(除了費慰梅以外幾乎都是異性,沒辦法,當年的社會女子能受教育的實在不多,致使文人以男性為主。)之間的深重情誼。

沈從文

沈從文  先從沈從文一樁小麻煩談起。

  沈從文在湘西的偏遠山城長大,二十歲時受五四餘波影響,奔赴北京,開始其文學生涯,跟林徽音成了很好的朋友。

  沈從文跟妻子坦白的表明他對北京一位年輕女作家的愛慕和關心,結果引起妻子的嫉恨,他在徽音面前為自己辯護,他不能想像,這種感覺跟他對妻子的愛情有什麼衝突。當他愛慕和關心某個人時,他就是這麼做了,怎麼可能不跟妻子說呢?他可以愛這麼多的人和事,不只是家庭婚姻而已。

  這件事讓沈從文衝突茫然不知所措,便把痛苦告訴了林徽音,或許沈從文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林徽音後來寫信跟費慰梅說:「過去我從沒想到過,像他這樣一個人,生活和成長的道路如此的不同,竟然會有我如此熟悉的感情,也被在別的情況下我所熟知的同樣的問題所困擾....。」這封信最後批評了當時左聯支持的「普羅文學」,林徽音看出「普羅文學理念」僅只是一種意識型態,而從文學中「人性是有其共通處的──不管階層或生活背景是否有所不同」的角度而言,普羅文學才是好文學是沒有道理的。

  林徽音這種體悟,當然是從沈從文跟她背景懸殊,卻有類似的情感心境所得的體悟。她那和沈從文共同的情感、心境,就是一種文學家藝術家的性格,概括來說,就是情感比家大,總會容納進比家更多更多的人與事,與情感。最大,會大到讓梁從誡覺得:「我被母親以最平淡的口吻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凜然之氣震動了。我第一次忽然覺得她好像不再是『媽媽』,而變成了一個『別人』。」(這感覺發生於林徽音對日本表現出寧死不屈的態度時)。(梁從誡「回憶我的母親林徽音」)

  愛比家大,最典型的表現,就是她跟某些性質相近的朋友之間常常久久深深厚厚的友誼。

徐志摩

  林徽音和徐志摩的愛情故事我不想多講,我只想談談她和徐志摩昇華後的友誼。

林徽音徐志摩  林徽音對胡適之說:「實說,我也不會以詩人的美諛為榮,也不會以被人戀愛為辱。我永是我,被詩人恭維了也不會增美增能,有過一段不幸的曲折的舊歷史也沒有什麼可羞慚的....我這幾天思念他的很。」(1932.1.1給適之的信)

  1932.6,林徽音給適之的信再度提到志摩:「我今年入山已月餘,觸景傷懷,對於死友的悲念,幾乎成個固定的哽咽牢套在喉間,生活則仍然照舊輾進,這不自然的緘默像個無形的十字架,我奇怪我不曾一次顛仆在那重量底下....。

  徐志摩死後,林徽音一直把他長存心中,不只從兩篇悼念徐志摩的文字中可見,費慰梅也如此印證:「她不時對我談起他,從來沒有停止思念他。我時常想,我們之間用流利的英語談著各種題材、充滿激情的話,可能就是徐志摩和林徽音之間生動對話的迴響。我想,她永遠忘不了他。

  費慰梅看的出來,那段男女情愛故事,林徽音已將之昇華成知音知己,在她心中,永遠長存著兩人的生動對話。

  後來,在費慰梅的《回憶林徽音》一文中說:「我常常暗想,她為什麼在生活的這一時刻如此熱情的接納了我這個朋友?這可能跟她失去了那不可替代的摯友徐志摩有點關係。在前此十年中,徐志摩引導她認識英國文學和英語的精妙方面,曾對她有過很深的影響。我不知道我們彼此間滔滔不絕的英語交談是不是曾多少彌補過一些她生活中的這一空缺。

  林徽音這樣的重情,繼續發生在其他朋友之間。其中最感動我的,是患難知己老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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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四月天:林徽音》 知心至交(續上一篇)
陳韻琳

 

老 金

  當年在北平,「老金的小院子」正對著「太太的客廳」,他們常常穿梭那扇門,從老金的小院子到老金客廳,或者從老金的小院子到太太的客廳。

  老金跟梁思成林徽音一家關係是深遠流長的,逃難期間數度因為工作地點極近而一同跑路,梁思成為工作需要得離家在外,林徽音病重,也是老金在照顧他。梁思成說:「有老金照顧,我沒有什麼好擔心的!」而老金跟他們家情摯之深厚,孩子們甚至喚他「金爸爸」。

  老金在長沙被炸梁思長林徽音逃向昆明時,跟他們家各自星散,老金寫信給費慰梅:「我離開梁家,簡直像掉了魂似的。」

  後來他們在昆明重逢。老金跟慰梅說:「徽音依然那麼迷人、活潑、表情生動和光采照人──我簡直想不出更多語彙來形容她。....她不再有很多機會滔滔不絕的講話說笑....我們心中藏著一些沒有表現出來的思念、希望和焦慮,這些東西用不著表現出來,因為人人都知道它的存在....

  不止老金常提到林徽音,林徽音的信中,老金也不時躍上舞台:「....思成笑著、鴕著背(現在,他的背比以前更駝了),老金正要打開我們的小食櫥找點東西吃....。」「可憐的老金,每天早晨在城裡有課,常常要在早上五點半從這個村子出發,而還沒來得及上課空襲就開始了,然後就得跟著一群人奔向另一個方向的另一座城門、另一座小山,直到下午五點半,再繞許多路走回這個村子,一天沒吃、沒喝、沒工作、沒休息,什麼都沒有,這就是生活!

  梁家逃往李莊時,是林徽音最寂寞的時期。因為這些對她而言是如此重要的朋友因為聯大繼續留在昆明的緣故,都跟他們分開了,當中當然包括老金。

  不過,老金一休假就往李莊跑,所以也出現三人聯合寫給費慰梅的幽默信件:「思成是個慢性子,願意一次只作一件事,最不善處理雜七雜八的家務。但雜七雜八的是卻像紐約中央車站任何時候都會到達的各線火車一樣衝他駛來。我也許仍是站長,但他卻是車站!我也許會被碾死,他卻永遠不會。老金(正在這裡休假)是那樣一種過客,他或許是來送客、或是來接人,對交通略有干擾,卻總能使正常車站顯的更有趣,使站長更高興些。」他們因為物資堆缺,紙張總是用到一點空位都沒有。所以後面是老金的附言:「車站現在正在打字....。」然後是梁思成的:「現在輪到車站說話:車站主樑因構造不佳而嚴重傾斜,加以協和醫院設計和施工的醜陋的鋼鐵支架經過七年服務已經嚴重耗損,從我下面經過的繁忙的戰時交通看來已經動搖我的基礎....。」 ─── 1941.8

  這封幽默的信,充分將戰時悲慘歲月、與人間患難親情友情的雙重主題賦格曲譜奏的有若天籟。

  老金本質上就跟林徽音一樣,是個擁有在最沮喪絕望之刻,突然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又一春的性格的人。這是他們友誼常常久久的關鍵:兩人性質類似。所以老金會對費慰梅說出他戰時面對一無所有的人生哲學:「在這艱難的歲月裡,最重要的是,要想一想自己擁有的東西,它們是多麼有價值,這時你就會覺得自己很富有....。

  這就是老金,譜著跟林徽音近似的賦格,終生患難之交、知音知己。他在林徽音重病到亡故這段時間,仍躍在林徽音筆下:「....老金染上那種集中營俘虜的野蠻習性....他的習慣是在自己的窗台上放一只杯子和一雙筷子,這樣他每天早上可以用它們調一杯可可,有一次,他在房間裡或塵封的窗台上找不到它們,氣的不得了,後來我向他保證,今後我會告訴女傭乾脆別洗它們了,放在枕頭下邊讓他容易找到!

「太太的客廳」   

  林徽音重視藝文朋友當年就是鼎鼎有名的。她那「太太的客廳」,是個類似文藝沙龍的地方,可以想像當時藝文人士交流聚會、觀念衝撞,不時在這一方客廳裡發生。當時的藝文界,詩的領域就有新月派與象徵派這兩大派別的爭論;文學界左傾的人標舉的「普羅文學」──唯有中下階層的生活面才有可歌可泣的高貴,也跟「藝術是用以表達人生」這人性共通論點互相別苗頭。

  林徽音認識的藝文人士不知凡幾。

  不過從書信中可看出,最後和梁思成林徽音一家有深交的,都屬藝文人生觀點比較近似的那幾個。林徽音對沈從文固然有「如此熟悉的感情」之嘆,對老金何嘗不是性質近似,所以她跟沈從文說:「你一定得同老金談談,他真是能瞭解同時又極客觀極同情極懂得人性,雖然他自己並不一定會提起他的歷史。

  長沙轟炸時期,這些朋友仍常聚首。徽音對費慰梅說:「每天晚上我們就去找那些舊日的「星期六朋友」,到處串門,想在那些妻兒們也來此共附『國難』人家中尋求一點家庭溫暖。在空襲之前我們仍然常常聚餐,不在飯館,而是在一個小爐子上欣賞我們自己的手藝,在那三間小屋裡我們實際上什麼都作,而過去那是要佔用整整一棟北總布胡同三號的。我們交換著許多懷舊的笑聲和嘆息....。」 ───  1937.11

  一晃抗戰八年,朋友陸續星散,勝利後林徽音重返昆明,與眾老友重逢:「我們用了十一天,才把在昆明和在李莊這種特殊境遇下,大家生活中的各種瑣碎的情況弄清楚....但是那種使我們得相互溝通的深切的愛和理解,卻比所有的人所預期的都更快的重建起來....即使談話漫無邊際,幾個人之間也情投意合、充溢著相互信任的暖流,在這個多事之秋的突然相聚,又使大家滿懷感激和興奮....直到此時我才明白,當那些缺少旅行工具的唐宋時代的詩人們在遭貶的路上,突然在什麼小客棧、或小船中、或某處由和尚款待的廟裡,和朋友不其而遇時的那種歡樂,他們又會怎樣的在長談中推心置腹!
  ....我們都老了,都有過貧病交加的經歷,忍受了漫長的戰爭和音信的隔絕,現在又面對著偉大的民族奮起和艱難的未來....我們不僅體驗了生活,也受到了艱辛生活的考驗。我們的身體受到嚴重損傷,但我們的信念如故。現在我們深信,生活中的苦與樂,其實是同一回事!
」 ───  1946.2

  從當年「太太的客廳」這些現代主義者,立志要用科學的方法研究中國的過去與現在,到最終成為患難知己,一齊在各不同地方體驗著最艱辛的中國歷史與戰亂生活,一齊變老了,而「信念如故,並深信生活中的苦與樂,其實是同一回事 ....」,我每每看過這段,想到老金、沈從文、蕭乾這些林徽音的患難之交,就深深的感動不已。

  真正的藝術文學性情中人,情感一定比家庭能容納的要多很多,其知音知交之情、鄉土家國之愛,也必然會成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若要他圈地自限於小小家庭,簡直是在扼殺他的靈魂。這種愛比家大的藝術性格,其實中外皆然。我非常喜歡聽古今中外各類知交相遇的故事,每每知交之遇的對談紀錄,再在讓我神往。

  而林徽音更讓我動容的,是他們的知交早已走出「太太的客廳」,走出對話對談,成為彼此生命的見證;他們是「經歷著對方的成長」,在生命體驗中,各自堅持著該變的以及不該變的,最終卻發現彼此有相同的堅持,以致於分散後重聚,仍是這麼的知心一如往昔,只是,比過往多了太多生命生活人性的深刻體會。「信念如故」,這是何等甘美的簡要詮釋。
  
  人會隨生活處境、環境變遷,心境觀念都漸漸的改變;昔日情深知交,未必後日再聚首仍能相知相惜。我經過不知多少次「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好幾次戲劇性的「曾為好友、最後形同陌路」,或「分散十多年,再聚首,竟彼此驚豔」;漸漸也明白知心實在可欲不可求,那「信念如故」的堅持,以歌德的話來說,就是:「朋友相互間的一致,最初是出現在從事同樣的工作愛好同樣的事物,但是,讓友誼長存的,還得有某些永恆的事物,諸如價值、信念與信仰。」....這在非戰亂物質豐富、生活瑣碎平凡的時代,更是難能可貴。

  我永遠在心田深處記得我生命中曾是、以及現在正是的知心,那種深刻的分享,從思想觀念,到人性人生,到自我最深的渴望、軟弱、欲求....我永遠會記得這些知心在我生命中的陪伴與影響,並且會永遠的珍藏懷念那種深深相契後的心靈悸動!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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