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理想到幻滅 ── 置身新文學早期的徐志摩
陳韻琳
 

(一)
新文學第一期:文學革命與傳統批判

  新文學革命,從其肇始,就跟知識份子的入世關懷有關。當時的中國根本無力對抗西方的帝國殖民主義,從歐美留學回來的知識份子,一方面的確是看到西方文化有值得借鏡效法之處,另一方面,卻又痛恨他們以己之強攻人之弱的強霸,矛盾掙扎之餘,決定大力推動中國的現代化。

  推動現代化,首重教育,可是他們發現教育無法普及,不僅只在老百姓無受教育的機會,更在教育中所的文字文言文,跟口語不合,恰像西方中古時代若要受教育,得用他們平日不講的拉丁文一般,這會增加教育平民化的困難。於是他們開始要求「語」與「文」的合一。這是文學革命的濫觸。

  白話,在中國並非沒有歷史。唐宋以來的白話小說到清朝紅樓夢,都以口語寫成,只是未被接納為「正統」文學。胡適很用心的整理出中國近千年的傳統白話文學史,以為白話運動找到傳統根源。後來也確實驗證,歐洲諸國脫除拉丁文束縛,建立民族的口語文學,歷時數十年甚至百年,中國文學革命,卻只用了三年,這固然跟隨後發生的五四學生運動的推波助瀾有關,但白話千年的傳統根基也是功不可沒。而新文學運動中,屬小說體最快發展最有成績,也絕對受白話小說的自然傳承所影響。

  新文學運動的讓教育普及化至平民,以幫助中國現代化順利推展,勢必會帶動民主;因為教育普及化的理念,是跟中國舊社會知識壟斷於少群貴族有錢人的體制相抗衡的;而民主運動,又一定會跟舊社會社會不平等的封建腐化觀念對立。

  因此新文學運動背後所有的主導知識份子,在最初期,完全不是為文學而文學的,其實都是有著大膽的批判反叛精神。

文人的集體入世致力思想革命

  中國的文人,集體性的以暴露社會文化弊端、大膽批判的方式走向入世關懷,將他們的筆與時代結合,是從五四以後。在這之前,中國文人的筆,或者是被體制收編成為官方代言,或者是藉考古、詩詞戲曲話本小說隱逸逍遙於宦海之外;文人的筆,是沒有權力選擇以批判精神入世的。五四文人有了自由可以自行抉擇理想的同時,也是新文學產生之刻。所以探究中國最早期的新文學發展,絕不可忽視那背後的精神支持:集體入世致力思想革命。

  一方面致力於透過文學革命推動中國現代化,一方面力行對舊社會的批判,新文學創始之初,知識份子們有個共同的敵人,那就是軍閥。軍閥對民國建立後民主的毀壞,使文人同仇敵愾,將軍閥勢力等同於封建守舊勢力,他們認為徹底更新社會文化已勢不容緩,因此中國新文學革命之後隨即發生反軍閥的五四學生運動,五四學生運動又反過來加速新文學運動的影響力。

  不僅從文學革命與政治事件的前後呼應,我們也可以從最早的關於新文學的重大文獻中可看出,文學改革與新文學的產生,幾乎跟社會思想革命,是一卵雙生的雙胞胎。

  胡適發表《文學改良雛議》時尤專論新文學形式「言之有物、不模仿古人、需講求文法、不作無病之呻吟、務去濫調套語、不用典、不講對仗、不避俗字俗語」(註一),而陳獨秀以《文學革命論》回應時,已涉入文學應有的入世批判方向,他要推倒過去文人沈浸隱逸的貴族、古典、山林文學,建設「國民、寫實、社會」文學,最後並問:「有不顧迂儒之毀譽,明目張膽以與十八妖魔宣戰者乎?」(註二)

舊文學與舊思想

  而胡適在其《新思潮的意義》中,更是把舊文化問題跟舊文學問題並置。胡適說,「在研究問題一方面,我們至少可以指出了孔教問題、文學改革問題、國語統一問題、女子解放問題、貞操問題、禮教問題、教育改良問題、婚姻問題、父子問題....。」

  在當時,透過留學生已介紹進來五花八門的新思想,至少包括達爾文進化論、盧梭自然主義、培根經驗哲學、笛卡爾推理哲學、羅蘭夫人革命事蹟、法國大革命「平等」「自由」思想、易卜生主義、馬克斯學說....,幾乎把西方理性時代、浪漫時代直到現代三四百年的思想一口氣輸入。這些學說其實在西方歷史上,是有著時間縱軸的長期演變的。中國卻要在這短短十二十年間,消化掉西方用三四百年摸索出來的心得,剪接插枝扭曲變形在所難免,而各種思想並陳的結果,文人們幾乎各個都讓自己的社團、自己的思想言論文章、甚至自己的生活,成為西方思想東植的實驗室。

  於是五四時代的知識份子透過新文學形式,承載對舊社會徹底的批判的內涵,來實踐集體入世的理想主義。

  舉例而言,魯迅的新文學小說《狂人日記》與《阿Q 正傳》,是典型的反封建文化的批判之筆。

  新文學第一齣戲劇創作,胡適的《婚姻大事》,內容是說田姓人家的女兒和一陳姓青年戀愛,遭到父母的阻礙,父母聽了算命盲人八字相剋之說,加上田陳兩姓古來是一家同姓不婚的原則,絕對不同意他們的婚事,後來女方終於認識婚姻只關雙方與別人無關,毅然決然出走,留給父母一封信:「這是孩兒的終身大事,孩兒應該自己決斷!」

  郭沫若的歷史劇《卓文君》,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卓文君說:「我以前是以女兒和媳婦的資格來對待你們,我現在是以人的資格來對待你們了....我自認我的行為是為天下後世提倡風教的,你們男子們制下的舊禮制,你們老人維持的舊禮制,是範圍我們覺悟了的青年不得,範圍我們覺悟了的女性不得!」

  除了正面批判,他們也嘗試透過對中下階層的人道寫實、青年男女的苦悶,襯出舊社會的亟需改變。當文學界成立第一個文學社團「文學研究社」,正是提出「為人生而藝術」的口號,主張文學是表現人生的,在反對鴛鴦蝴蝶之餘,堅持人道主義與寫實。

  這時期的新文學,文學內涵與批判舊社會是徹底結合的。

以身試法顛覆傳統的徐志摩

  我們從這角度來看徐志摩這個詩人在新文學初期,所承負的新文學與反傳統的雙重革命。

  徐志摩自英返國期間,正是新詩亟於尋覓一種形式以銜接傳統舊詩體的關鍵時刻。在他發表詩作之前,已創作新詩的文人有胡適、沈尹默、劉半農、周作人、俞平伯、宗白華、郭沫若、康白情、落華生等人,但他們摸索過程中,固然與舊詩截然有別,但充滿草創時期的簡約,甚至有些還過份粗糙。

  徐志摩一出現詩壇,便震驚全場。他以歐化的白話語法,加上中國特有的聲韻美來寫詩,實在是新詩創作中一種大膽的嘗試。但他的嘗試是成功的,他使新詩從鬆散近似散文短句,走向完整的形式結構與詩詞應具備的音律美。讓新詩格律化,在音節音響上多有講究,自然造成新詩受了一點束縛,擺脫散文詩後,字數自然也顯的整齊。

  徐志摩很敢嘗試新形式,出入中國傳統語法的抒情趣味和英詩尺度風格之間,包括以四行和六行一節為主的歌謠體,長句綿亙並以自然音節斷行的史詩體,當然更不乏從商籟十四行詩裡渡來的設問答覆、懸疑破解,以及充滿聲色變化的戲劇獨白體,甚至,他的「一條金色的光痕」還從家鄉口音入手。

  他的詩藝受華茲華斯影響很大,幾乎所有詩作的形式,都可以在華滋華斯的詩作中找到,然而,其中對他啟示最大的首推歌謠,以及一種漫興自白,不侷促於外設長度限制,又不特別以傳統韻律為準則的詩體。除此以外,徐志摩對抽象字眼、隱喻明喻、擬人化技巧也是順當的很。綜觀其詩作,簡直是左右逢源上下其手,文字的力量,確實發揮到他那個時代所允許的最大極限!

  譬如徐志摩早期(1922)的詩《雙尼姑》,便是吸取了中國古典絕句律詩歌謠的聲韻精華,卻以新文學方式呈現:「門前幾行竹,後園樹蔭□,牆苔斑駁日影遲,清妙靜淑白岩庵。庵裡何人居。修道有女師,大師正中年,小師甫二十。大師昔為大家婦,夫死誓節作道姑,小師祝發心悲切,字郎不幸音塵絕....繁星天,明月夜,春花茂,秋草敗,燕雙□,子規啼,蝶戀花,蜂收蕊──自然風色最惱人,出家人對此渾如醉....。」通篇詩的聲韻朗朗上口,用字也精妙準確。

  至於內容,這個時期的徐志摩,比較少表達民間疾苦、人間悲歡的人道主義,因為徐志摩的理想主義不屬於政治與社會的,他信仰是愛、自由、是美這三者的結合,徐志摩夢想這三個理想的條件能夠會合在一個人的人生裡,所以徐志摩的詩,是用各種意象隱喻,以近似宗教的生命莊嚴,表達這生命中最高的境界。

  徐志摩的反傳統革命,爆破震撼的是選擇以身試法,他要誠實的讓他的人生境界跟筆下境界同一。

  所以徐志摩的婚變,與隨後對陸小曼這已婚女人的追求,成為當時新文學文人間的震撼大事。徐志摩在寫給陸小曼的書信中坦承:「他們要看我們做到一般人作不到的事,實現一般人夢想的境界。(愛眉小札1925.8.11)

  1923年徐志摩發表的《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可以算是他以身試法的決斷。

(續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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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韻琳

 

(二)
新文學第二期與藝術的不自由

  五四新文學初期發展到後來,創作者人人以反對者批判者為榮,這種情況支配新文學內容與文人們,發展到不正常的地步。

  在民國六年一月胡適發表《文學改良雛議》之後四年,也就是民國十年四月,有一個很特別的社團「創造社」成立,成員有郭沫若、郁達夫等,他們出的第一本集子中,郁達夫的《沈淪》,立刻引發震撼,因為它是徹底的幻滅、頹廢的,完全是過去新文學入世批判理想主義的逆流。他們發表他們的主張:「為藝術而藝術。」但當他們揮起「為藝術而藝術」之下的批判大旗,卻又徹底攪亂大局,因為他們根本不在意對腐舊社會文化的批判,他們專門批判新文學陣營,這讓一向鼓勵批判的其他新文學陣營立刻陷入兩難的尷尬局面。

  其實批判新文學陣營的痞子作風,和幻滅頹廢的文學內涵,都出自於一:浪漫主義,也是「為藝術而藝術」的必然結果。這「為藝術而藝術」的五四逆流,不僅反映出青年人對五四之後社會局勢沒有明顯的好轉的失望情緒,更反映出「破與批」的五四初期文人理想主義,在這時已出現困境,需要自我更新。

文學成為意識型態的實驗場

  只是很不幸的,在這段時間,中國不僅有掃除軍閥的政治壓力,同時,竟因距俄國近,比歐美都更早開始陷入二十世紀最重大的意識型態實驗中:「是資本主義民主,還是共產主義民主?」當然,中國陷入這個實驗時,還沒有那麼成熟的意識型態內涵,只是化身成國共兩黨的政治軍事地盤對立。

  一個全新的意識型態,需要用世界歷史來作實驗場,中國只比俄國晚一點點的,成為實驗中心。共產黨主張徹底翻轉無產階級,便成功結合了新文學中主張「為人生而藝術」,透過描述中下階層貧苦人民以批判舊文化的人道主義文人,而共產黨激進的鬥爭打倒行動,更結合了五四以後文人失望幻滅的心情,讓他們重新燃起一線希望。

  會不會以筆批判帶動思想革命之後,應當是繼之以行動以開創新局呢?

  新文學第二期,絕大部分文人紛紛以表現左派作風為傲。新文學歷史再度跟知識份子的入世理想主義結合了,只是是用著非常激進的態度。他們當中若干人如丁玲巴金,以滿身的熱情頭入左翼作家陣營,(巴金的名字來自巴枯寧、克魯泡特金兩人名字的首尾,丁玲的愛人胡也頻因激進左傾被國民政府槍斃,丁玲隨即加入共產黨),他們是真真誠誠的相信,共產黨可以成全他們的入世理想。

  於是我們會看到新文學第二階段,大多數的文學社團與文學刊物,都是標榜革命文學的成為共產黨的代言刊物。最有趣的,是連標榜為藝術而藝術的創造社,在這時期,也鼓吹革命文學,他們過去的痞子批判精神,如今成為共產機關的代言力量。

  文學健將以文學作品入世批判關懷,在中國文學史上非常難得可貴。但是這階段的激進,使有些文人開始覺察反省:將文學與意識型態化等號,壁壘分明的讓文學內容作或左或右的選擇,是不大對勁的。

  尤其是外有日本侵略,內又國共對立的期間,左翼的革命文學與右翼的民族主義文學成為唯一的選擇,他們開始發現,他們竟然不知不覺陷入跟舊時代文人一樣的困境,其實他們完全沒有自由;他們很弔詭的在不知不覺間失去了爭取到的自由與批判力量。

  參與左翼作家聯盟的文人,甚至發現自己在寫宣傳品之外,並要到街頭從事活動以顯示其革命精神,最後,他們被規定了創作綱領:拋棄所有資產階級式的知識份子的「革命的興奮與幻滅」,從無產階級世界觀來觀察描寫,並且一定要用工人農民聽的懂的語言。如果他們拒絕此綱領,立刻被打入「小資產階級」,並被質疑他們的筆是沒有理想的。左翼作家聯盟的綱領是:「我們的藝術反封建階級的、反資產階級的,又反對「失掉社會地位」的小資產階級的傾向。我們不能不援助而且從事無產階級藝術的產生。」(註三)

重新爭取藝術的自由

  有些早期的新文學健將如郭沫若,在這時復古的研究起易經甲骨文,再度變成隱逸逍遙於政治情勢之外的局外人。另一些文人決定參與筆戰。新文學第二期國共對立階段,除了民族文學與革命文學,最重要的筆戰就是「藝術自由」的問題──這其實是對批判舊社會、期待新社會的文學革命、到以行動抉擇革命,最後文學成為革命的附庸的徹底反省,他們要把文學革命跟社會政治革命區隔開來。

  梁實秋在《文學與革命》(註四)一文中說:「....在文學上,只有革命時期的文學,並無所謂的革命文學....從人心深處流出來情思才是好的文學....文學家不接受任誰的命令,除了他自己內心的命令;文學家沒有任何使命,只有他自己內心對於真善美要求的使命....。」這已是對作家心靈自由的爭取。

  到了胡秋原發表《藝術非至下》(註五),終於引起文藝自由的論爭。胡秋原文中說:「藝術雖不是至上,也決不是至下,將藝術墮落到政治的留聲機,那是藝術的叛徒....。」蘇汶在《第三種人的出路──論作家的不自由》(註六)一文中最後語重心長的說:「....永遠的沈默,長期的擱筆,確實,有一部份作家是在那兒「靜待」自我的沒落了....。」

  文人們的文章不斷因立場問題彼此批鬥亂扣帽子,文學被當作了政治立場的表態,新文學的內涵與形式完全不成為「文學批鬥大會」關注的焦點,讓五四新文學的參與者,在新文學第二期時,對自己當年堅持的「以新文學批判舊社會激出新社會」的文學理想,面臨茫然、失望、幻滅的窘迫。而有些作家如丁玲、巴金,則是在共產黨取得中國大陸政權後,自身被徹底批鬥下放,方才醒悟過來。

藝術不該淪為為政治服務

  這因入世批判舊傳統理想,最後失去藝術自由的新文學第二期,徐志摩再度成為一個象徵。

  這時期,徐志摩與胡適等人,創辦了新月社(1928正式成立),他們對當時文壇被意識型態盤據的現象的看法是:「正逢著一個荒欠的年頭,收成的希望是枉然的;這又是一個混亂的年頭,一切價值的標準是顛倒了的。」他們一成立便公開反對傷感派、頹廢派、唯美派、功利派、訓世派、攻擊派、偏激派、纖巧派、淫穢派、熱狂派、稗販派、標語派、主義派,並堅持「不得不醒起不能不奮爭,尤其在人生的尊嚴與健康遭受凌辱與侵襲的時候。」(註七)

  從此徐志摩為左翼所不容。

  左翼詩人這時受意識型態影響,盡往「口號詩」發展,認為這樣的詩「才有內涵」。例如殷夫的《讓死的死去吧》:「讓死的死去吧!他們的血並不白流,他們含笑的躺在路上,彷彿還誠懇地向我們點頭。他們的血畫成地圖,染紅了多少農村、城頭。他們光榮地死去了,我們不能向他們把淚流,敵人在描準了,不要舉起我們的手!....。」

  這些認為口號詩才具有革命屬性理想主義的左聯人士,將徐志摩打成「資產階級」「貴族文學」。

  其實徐志摩的詩中,絕不缺乏對中下階層的人道關懷。

  譬如他的《古怪的世界》:「從松江的石湖塘,上車來老婦一雙,顫巍巍的承住弓形的老人身。多謝(我猜是)普渡山的盤龍藤:青布棉襖,黑布棉套,頭毛半禿,齒牙半耗:肩挨肩的坐落在陽光暖暖的窗前,畏□的,呢喃的,像一對寒天的老燕;震震的乾枯的手背,震震的皺縮的下頦;這二老!是妯娌,是姑嫂,是姊妹?晚霞氾濫著金色的楓林,涼風吹拂著我孤獨的身形;我靈海裡嘯響著偉大的波濤,應和更偉大的脈搏,更偉大的靈潮!」

  以及《拜獻》:「山,我不讚美你的壯健,海,我不歌詠你的闊大,風波,我不頌揚你威力的無邊;但那在雪地裡掙扎的小草花,路旁冥盲中無告的孤寡,燒死在沙漠裡想歸去的雛燕──給他們,給宇宙間一切無名的不幸,我拜獻,拜獻我胸間的熱,管裡的血,靈性裡的光明....。」

  而他《一塊晦色的路碑》,也以詩體發出不平之鳴:「....過路人,假如你也曾,在這人間不平的道上顛頓,讓你此時的感憤凝成最鋒利的悲憫,在你的激震著的心葉上,刺出一滴,兩滴的鮮血──為這遭冤屈的最純潔的靈魂。」

  1926年段祺瑞政府槍殺請願民眾,死者中有十三歲孩童的三一八事件,事後,徐志摩寫了《梅雪爭春》:「南方新年裡有一天下大雪,我到靈峰去探春梅的消息;殘落的梅萼瓣瓣在雪裡醜,我笑說這顏色還欠三分豔!運命說:你趕花朝節前回京,我替你備下真鮮豔的春景:白的還是那冷翩翩的飛雪,但梅花是十三齡童的熱血。」

  但徐志摩的人道與不平之鳴,終究會被他再度提升到對生命的探索與提問;因為這才是他的終極關懷。他不會讓自己的詩,被帶往「藝術為政治革命服務」的不自由裡去。

  所以徐志摩會透過人道精神,看待十字架事件的《骷髏地》:「....『父阿,饒恕他們吧,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犯的是什麼罪....你沒聽著怕人的預言?我聽說,公道一完事,天地都得昏黑──我真信,天地都得昏黑──回家吧!』(1924)

  或寫出不受人世限制,嚮往超越真理的詩作《我不辭痛苦》:「我不辭痛苦,因為我要認識你,上帝:我甘心,甘心在火焰裡存身,到最後那時辰見我的真,見我的真,我定了主意,上帝,再不遲疑!....我再不想成仙,蓬萊不是我的份;我只要這地面,情願安分的做人。」(1925)

痴鳥到死方絕唱

  任何一篇詩作都被亂扣帽子,使徐志摩自由、美、愛的詩的意涵徹底被糟蹋。

  我們看他這時期的詩作《秋蟲》,通篇充滿對文人無恥的、用「主義」強姦藝術的無奈抗議:「秋蟲,你為什麼來?人間,早不是舊時的清閒;這青草,這白露,也是獃:再也沒有用,這些詩才!黃金才是人們的新寵,她佔了白天,又霸住夢!愛情:像白天裡的星星,他早就迴避,早沒了影。天黑它們有不得回來,半空裡永遠有烏雲蓋。還有廉恥也告了長假,他躲在沙漠地裡住家;花儘著開可結不成果,思想被主義姦污的苦!你別說這日子過的悶,晦氣臉的還在後面跟!這一半也是靈魂的懶,他愛躲在園子裡種菜。「不管,」他說:「聽他往下醜──變豬,變蛆,變蛤蟆,變狗....過天太陽羞得遮了臉,月亮殘缺了再不肯圓,到那天人道真滅了種,我再來打──打革命的鐘!」

  徐志摩在其猛虎集詩作的序(1930)中說:「最近這幾年生活不僅是極平凡,簡直是到枯窘的深處。....我希望這是我的一個真的復活的機會....你們不能更多的責備,我覺得我已是滿頭的血水,能不低頭已算是好的。你們也不用提醒我這是什麼日子,不用告訴我這遍地的災荒,與現有的以及在隱伏中的更大的變亂,不用向我說正今天就有千萬人在大水裡和身子浸著,或是有千千萬萬人在極度的飢餓中叫救命,也不用勸告我說幾行有韻或無韻的詩句是就不活半條人命的,更不用指點我說我的思想是落伍或是我的韻腳是根據不合時宜的意識型態的....這些,還有別的很多,我知道,我知道,我全知道,你們一說到只是叫我難受又難受。我再沒有別的話說,我只要你們記得有一種天教歌唱的鳥不到嘔血不住口,它的歌裡有它獨自知道的別一個世界的愉快,也有它獨自知道的悲哀與傷痛的鮮明;詩人也是一種痴鳥,他把他柔軟的心窩緊抵著薔薇的花刺,口裡不住的唱著星月的光輝與人類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來把白花染成大紅他不住口。他的快樂與痛苦是渾成的一片。」(註八)

  他用痴鳥比喻自己在這時代中堅持的藝術心靈的自由。

前途是自由?是渺茫!

  文學第二期的徐志摩,不僅面臨強逼藝術家失去自由的時代處境,他自身透過跟陸小曼的結合以見證愛、美、自由合一的理想的冀望,也徹底的幻滅了。從初婚日記中寫:「前途是自由吧?為什麼不?」到當年十二月的日記:「我想在冬至節獨自到一個偏僻的教堂裡去聽幾折聖誕的和歌,但我卻穿上了臃腫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不自在的「腐」戲,我想在霜濃月澹的冬夜獨自寫幾行從性靈暖處來的詩句,但我卻跟著人們到塗臘的跳舞廳去豔羨仕女們發金光的鞋襪。」再半年後詩集序中寫:「狂妄的虛潮早經銷退,餘剩的只一片粗確的不生產的砂田,在海天的荒涼中自艾。....我如其曾經有個一星星詩的本能,這幾年都市的生活早就把它壓死,這一年間我只淘成了一首詩,前途更是渺茫。....。」(註七)

  他跟陸小曼的結合,非但沒有證明他的理想主義──自由、愛與美,反而徹底毀滅了他自己和陸小曼。

  新文學第一期以身試法、反抗舊傳統爭取自由愛情的詩人徐志摩,到第二期,被現實生活徹底的綑縛,留下充滿遺憾的詩作《火車擒住軌》:「....睜大了眼,什麼事都看分明,但自己又何嘗能支使運命?說什麼光明,智慧永恆的美,彼此是在同一條線上受罪;就差你我的壽數比他們強,這玩藝反正是一片糊塗帳。」彷彿既慨嘆自己的昔與今;也慨嘆所有懷抱新文學新時代革命入世理想的知識份子的昔與今....。

  1931年,徐志摩飛機失事過世;其他藝壇繼續攪和著意識型態的筆戰,直到抗日戰爭爆發,新文學第二期被迫中止。

註一:胡適「文學改良雛議」「新青年」1917一月號
註二:陳獨秀「文學革命論」「新青年」1917二月號
註三:左聯理論綱領1930四月「萌芽月刊」第一卷第四期
註四:梁實秋「文學與革命」1928「新月」第四期
註五:胡秋原「藝術非至下」1931文化評論創刊號
註六:蘇汶(戴杜衡)「第三種人的出路──論作家的不自由」1932「現代」一卷六期
註七:徐志摩「新月的態度」「新月月刊創刊號」1928三月註八:猛虎集詩集序1930


● 後記

  在徐志摩時代,有一個作家叫做名張恨水,文風乃鴛鴦蝴蝶派,有人戲稱禮拜六派,因為文章專供上班族週六閒暇時休閒用。但是他的《啼笑姻緣》小說,卻引發巨大的「啼笑熱」「張恨水熱」,改編成戲劇絡繹不絕,由三零年代到五零年代,擁有最多的讀者。

  同時間,迴避掉扣帽子政爭的林語堂幽默小品,也是另一種文風路數。

  如今七八十年後,一個經濟繁榮、徹底走向資本主義民主的台灣社會,最暢銷滿街充斥的正是鴛鴦蝴蝶、腦筋急轉彎笑話、明星政壇花邊小道;徐志摩,除了他的《再別康橋》被編成教科書讓學生熟記外,其他一切創作早就被遺忘了!是因為一個電視連續劇「人間四月天」讓他再度走紅,其詩作文集,方才大賣。

  梁實秋曾說:「徐志摩值得令我們懷念的應該是他的那一堆作品,而不是他的婚姻變故或風流韻事....徐志摩的文名幾乎被他的風流韻事所掩....。」

  於今徐志摩透過電視連續劇,繼續因其風流韻事,文集大賣。

  徐志摩對愛、美、自由的終極關懷,與他所處的時代的文人集體入世批判的理想主義....在此消費物化的社會,還能有安身立命之所、還能尋找到蹤跡嗎?有誰敢付代價抗拒消費物化社會的淺薄庸俗與物質慾望,重新找回心靈精神的自由與尊嚴?我在整理這篇文章時,一再被他們的血、淚、奮鬥、成功與失敗,他們的痴鳥精神所震撼感動,理想主義的時代傳承,在我立足的消費物化社會,竟是如此的不著痕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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