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安迪「默默」中的時間觀陳韻琳
的確，「默默」這本童話故事是在探討時間，以及探討在一個徹底物化──連金錢也被物化的社會，「時間觀」，還有沒有新的可能？
● 這就是我們的世界
日漸物化的社會是伴隨「現代化」產生的，它是如此的不知不覺， M•安迪用了「灰衣人」這意象來表達。灰衣人出現時所有的人都覺得很冷，當他們走後，一切靜寂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可是，被拜訪的人從此時間觀改變了。
M•安迪在書中說：
「有一個不可思議，其實卻很平凡的秘密....這個秘密就是時間。
人們都利用日曆以及鐘錶來衡量時間，但是嚴格地說來，此舉並沒有什麼意義，就好像每一個人都知道，短短的一個小時，有時會讓人感到漫長如「永恆」，有時卻給人一種「瞬間」的感覺，這就要視一個小時裡發生了什麼事而定了。
因為「時間也就是生活」。同時，一個人過的生活方式，又受到內心的支配之故。
一旦掌握了人類所有的時間，就等於掌握了無限的權力。」透過理髮師這個被灰衣人拜訪過的人物， M•安迪刻畫了現代社會每一個人的生活處境：
「為了節約時間，理髮師逐漸變成易怒而暴躁，事實上他節約的時間，根本就沒有剩餘下來，有如變魔術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他的每一天似乎越來越短，一轉眼就過了一星期、一個月....一年....又一年，時光的飛逝似乎特別的快速。
跟理髮師相同的事情，老早就發生於大都市的眾多人身上。....這些儲蓄時間的人們，不約而同地顯露出疲倦、不和藹、以及容易發怒的表情，甚至以充滿敵視的眼光看人....幻想以及作美夢，簡直等於犯罪。不過，最叫他們感到難耐的是寂靜，因為他們心坎裡非常明白，自己的生活已經完全變了調，以致一旦靜下來就會感到坐立不安。
因此，當他們感到寂靜就快要來臨時，通常都會放出吵雜的音樂，這種音樂有如瘋狂一般，是一種叫人受不了的噪音，糟糕的是，這種聲音日益嚴重，如今，幾乎把整個大都市都給籠罩住了。
時間就是金錢──請盡量節約！
很遺憾的是，那些人並沒有察覺到節省時間的人，必定得犧牲某些東西，例如：生活變成一天比一天「單調」，一天比一天「劃一」，以及一天比一天「缺乏人情味」。越是節省時間，生活就會變的越乏味，越缺乏內容。可是，沒有人肯承認這一點。」
更糟的是，灰衣人抽雪茄製造出來的煙霧，又污染了「秒•分•時間之賢者」隨空氣送給每一個人的時間。人類收到這種被污染的時間就會罹患嚴重疾病，剛開始時，叫人感覺不出來，只是有那麼一點兒的不對勁，不久以後，整個人變成懶洋洋的什麼事也不想作，對任何事情都不再關心，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像這一類的懶散無力，不但不會消失，反而會變本加厲，日復一日週復一週的加重，情緒越來越惡劣，內心越空洞，對自己、對人世間的一切都感到不滿，接下來，甚至連喜怒哀樂的情緒也會消失殆盡，眼前只是一片灰色，認為世界完全與他無關，不會憤怒，不會感激，甚至不懂得歡樂與悲哀，不笑也不哭，內心一片冰涼，不愛任何人與物。這種病叫做『致死的倦怠症』
唯一能抵制灰衣人的孩童，卻受制於每一個成人世界的安排、期待與要求：「我們應當把孩子教育成明日需要的專才，不該讓他們把時間浪費於無用的遊玩方面！」
在他們的要求下，「各地建立了不少所謂「孩子之家」的機構，那是很龐大的建築物，父母所忽略的孩子都被集中在此處，待父母有空閒時，再把孩子帶回家。他們再也不允許孩子在街道或者綠地遊戲，一看到正在遊戲的孩子，就立刻把他們帶到「孩子之家」。在那種地方，不能自己安排遊戲的方式，而是由教導他們的成年人來決定，同時，那種遊戲都是教他們記憶某些東西。在這種情形之下，孩子們忘了其他的事情──也就是使自己感到快樂的事、熱衷的事，以及一些屬於自己的美夢。
受到成年人的薰陶，孩子逐漸的練成「少年時間儲蓄家」的面孔，對於成年人命令的事情，他們雖然一肚子不情願，但是，仍然會嘟著嘴，非常勉強的把它完成，逢到成年人對他們表示，可以作自己所喜歡的事情時，他們反而會不知所措起來。
孩子開始上「遊戲課」，學習遊戲的方法。譬如抽卡遊戲，是為了訓練集中力，好對將來有幫助。他們知道過去跟默默玩耍快樂的多，那時他們可以任意想出各種玩法，不過，成人告訴他們那樣對他們並沒有幫助。」
....這些描述，對身為讀者的我們是如此的熟悉，的確，我們是活在一個被灰衣人拜訪過的世界。
● 我們能改變嗎？如何改變？
M•安迪藉著默默，讓我們回到「時間的源頭」去，讓我們重新思考時間是什麼。
在「時間的源頭」，一切都是不按牌理出牌的。這些充滿想像力的描述中， M•安迪自有其深意。
我們先放下牌理，看這字裡行間，對「走到時間源頭」的豐富想像。
1.烏龜
引領默默離開灰衣人世界的，是一隻動作緩慢的烏龜（我是在看過這本童話後，開始喜歡上烏龜這種動物的。），烏龜抵制了最現代化的交通工具。當它帶默默通過大廣場及閃亮的街道時，汽車擦過默默的身邊，奇怪的是，卻始終很平安，什麼事情也不曾發生過。最叫默默納罕的是城裡的人們根本就不注意她跟大烏龜。
烏龜儘管走的緩慢，可是自始至終就不曾被人們所踐踏，而且，牠似乎走的很慢，卻一下子就超過人群，走到人群的前面。默默感到非常的費解。
烏龜的自我介紹是：
「我不能更改未來，但我能知道未來半小時會發生的事情。」
「我知道還沒有發生過的事情，發生過的事情，我就不會去想它了。」2.瀕臨「時間的源頭」之地
這個地區，好像是在時間境界的邊緣似的。
它並非夜晚，但也不是大白天，那種朦朧的光線，不同於晨昏的兩種光線，那種光，使所有的光線並非從一定的方向照射過來──看起來，彷彿是從所有的方向，一齊地照射過來似的。
雖然街道上有種種不同的黑色長影，可是，每個影子都朝不同的方向延伸。好像那一邊的樹受到左邊的光照射，這一棟房子受到右邊的光照射，對面的紀念碑受到正面的光照射似的。....就連建築物也跟以往看過的不同，牆壁白的耀眼，窗後面一片漆黑，看不出來是否有人居住。....在此地，默默發現烏龜走的比以前更緩慢，而她的腳步卻變的迅速無比。
因為在這裡，走的越慢，前進的距離卻越大也愈快到，緩慢走路時，腳下的道路會載著她倆飛起來。所以越氣急敗壞，越寸步難行。
（這段的想像描寫，讓我馬上想起畫家基里訶中的「時間感」，這種神秘感覺，在繪畫藝術與文字描述中、且出自不同人之手，卻如此神似，真叫人驚喜。）
3.跨入「時間的源頭」之際
跨入「時間的源頭」之際，是一條「顛倒的小路」，默默跨入當兒，感到彷彿是逆著激流前進，或者像是面對著強風站著。她把身體擺成斜斜的架式，用手抓著建築物的禿出部分，有時甚至以葡匐的方式前進。「這樣的話，我根本就沒有辦法到你那兒了阿！」默默對烏龜叫。烏龜慢吞吞爬回來，背部出現幾個文字：「倒走著前進！」
默默倒走著前進，果然能夠很順利的前進。不過，當她倒走著前進時，使用頭腦想東西也必須倒反，呼吸也非倒反不可，反正，不管任何的感覺都倒反了就是──總而言之，什麼都變成倒反！
最後他們到了「任何地方都沒有的房子」，主人的名字是「秒•分•時間之賢者」。
4.「秒•分•時間之賢者」
「秒•分•時間之賢者」住在「任何地方都沒有的房子」，這房子裡到處都是時鐘。表示地球各地時間的世界性時鐘，以及太陽、月亮、星星等的天體儀。大廳的最中央有一個巨大的鐘，有如時鐘之王作鎮在那兒。也有不少一般家庭所使用的時鐘，以及公園的鐘台。
不停的有時鐘在報時，自鳴鐘發出的音樂此起彼落，因為，所有的時鐘都指著不同的時間。
然而，那兒產生的聲音，並非叫人感到不愉快的噪音，而是彷彿在夏天的森林裡，所能聽到的有規則、又令人感到精神爽快的聲音：
「時間是一種音樂，它不停的在響，人們才不留心的去聽它。不過，我卻時時聆聽著它，是一種很靜穆的音樂。那種音樂雖然來自很遠的地方，它卻是響徹於我的心坎深處。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時間吧....。」
5.星星的時間
「秒•分•時間之賢者」告訴默默另一種時間的計算方法：那就是「星星的時間」。
秒•分•時間之賢者，自己有一個懷錶，叫人驚訝的是，他的懷錶並沒有指針，更沒有任何的數字，只有纖細的兩個發條重疊而已，它們各朝著相反的方向，緩慢的旋轉，當兩個發條重疊時，交叉點就會發生閃光。
「這可是表示星星時間的錶哦....星星的時間，就是『特別的瞬間』，在這一瞬間，上從天空裡的星星，下至所有的物體及生物，都會彼此發生作用，但是只止於一次而已。在這個瞬間裡，將發生往昔與將來都不可能有的事態。很遺憾的是，人類都不懂得利用這個瞬間。所以，星星的時間，老是在人們不知不覺中流逝。一旦有人注意它的話，世界上就會發生驚人的事情！」
「秒•分•時間之賢者」讓默默看到另一種時間觀──星星的時間，也就是特別的瞬間。不是定睛看過去，也不是定睛看未來，而是看見「此時此刻」。每一個此時此刻，竟都是一朵朵燦爛極致的花朵：
「有一個平靜無波像鏡子般的水池，水池上有個像星星似的巨大無比的擺子，以緩慢莊嚴的速度移動。這星星擺子緩緩接近水池時，忽然從黑色水面露出一個巨大的花蕾，隨著擺子接近，花蕾逐漸膨脹，很快的，水面上出現一朵盛開的花。從沒有這麼美、這麼香的花。默默突然發現自己這一向最大的憧憬，就是看這花、聞這香氣。
但是鍾擺又緩緩的回去了，隨擺子遠去，那朵奇葩開始凋謝，花瓣一枚一枚散落，落到黑暗的池底。
可是擺子又再回來了，剛剛那朵奇葩完全凋謝了，但是，池子另一端又出現另一朵花蕾，開出比剛才更香給鮮豔更美的花。這朵跟上朵截然不同，但比上朵更完美。
旋即，鍾擺回去，花朵凋謝；靜悄悄的，鍾擺回來，池中又出現花苞緩慢變大，又比上朵更完美。花開花落，花開花落，默默知道新開的永遠比上朵更好。
默默還聽到聲音，是各種大自然聲音的合奏，它是一種語言，是使時間之花誕生消失的語言。
『我沒有想到人類的時間竟然....竟然這麼大。』默默說。
『默默，妳看到的聽到的，不是全人類的時間，只是妳自己分內的時間阿！』
」生命是每一個瞬間的總集和，單悼念已逝的過去、或單計算期待著未來，便是錯失每一個瞬間。灰衣人要人們「儲蓄時間」，正是要人把注意力放在永遠的未來，默默必須幫助人們把注意力轉回，看見每一個值得珍惜的現在，因為這是這些瞬間，才能使過去和未來存在。
● 時間就是生活
我們再回到「默默」一書起頭， M•安迪在灰衣人即將出現之前，說出的箴言：
「有一個不可思議，其實卻很平凡的秘密....這個秘密就是時間。
人們都利用日曆以及鐘錶來衡量時間，但是嚴格地說來，此舉並沒有什麼意義，就好像每一個人都知道，短短的一個小時，有時會讓人感到漫長如「永恆」，有時卻給人一種「瞬間」的感覺，這就要視一個小時裡發生了什麼事而定了。
因為「時間也就是生活」。同時，一個人過的生活方式，又受到內心的支配之故。
一旦掌握了人類所有的時間，就等於掌握了無限的權力。」如果最可貴的時間就是瞬間，時間又意味著生活； M•安迪是嘗試透過「默默」，提醒這早已被灰衣人全盤入侵的現代世界一點翻轉的機會──在不斷被時間表、各種約定、開會、計畫....淹沒的日子中，不時讓心中的默默走出來，跟她作一點對話：
我鍾愛「現在」嗎？我鍾愛「現在的生活」嗎？有什麼比重先後順序需要調一調，好讓我看見的不僅只是要作待作的事情，而是朵朵心中正在綻放的美麗？這些美麗是什麼？一輪落日、幾顆星星、等待相聚的父母、渴望陪伴的孩子的臉、一封鼓勵安慰他人的信？....。而你的生命中，又有多少「星星的時間」在日常生活作息中殺出重圍，讓你日後驚異其美與其影響力？這些回憶又是什麼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