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神學、文學與神話的遭遇戰
  —— 關於「魔戒」作品在網路上的對話經驗

陳韻琳                   


緣起:

  十二月,我們透過正在熱烈上映、網路上的熱門話題「魔戒」,在網路上跟網友進行對話。

  爭議最大的,就是托爾金的「魔戒」,用了這麼多神話元素,配稱為基督教文學嗎?因為引發了佛基兩教的論戰,我後來完整的寫了一篇文章,作為這次對話經驗的總結。

一、會引發神學爭議的「神話」議題

  兩大奇幻文學大師路易師和托爾金,分別用神話寫出了「裸顏」(Till wehave Faces),以及「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這兩部作品各有其深度,在奇幻文學史中分庭抗禮。

  但「裸顏」與「魔戒」,也引發一個神學爭議:能否用神話傳達基督教信仰的內涵?這不僅是神學爭議,也是文學與神學這兩個領域最尖銳的交會點。

  我們先來談談路易斯和托爾金,何以會想到用神話來處理基督教信仰議題。

  路易斯(C.S.Lewis)和托爾金(J.R.R.Tolkien)兩人曾經是死黨,同為類似沙龍的「吉光片羽」社的發起人,前者專研中古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後者對古代語言文化,有著濃厚強烈的興趣,他倆的交集,是在古神話。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九日週六,兩人碰面,當時路易斯是近似東方宗教的觀點,是泛神的,上帝是靈感泉源的、大自然的根基,托爾金則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托爾金每每以說服路易師信仰上帝為己任。因此兩人自然談到了信仰。

  當時路易師認為,耶穌的故事只不過是另一則傳說、另一則神話,對他、對世界都沒有任何意義。托爾金的回答改變了路易師的一生,讓路易師轉向基督教信仰。

  托爾金說,沒有神話可以說是謊言,神話源自真事,呈現非常特別的文化意義。基督教是基於路易師所謂的『基督神話』,但它基本上是源自真正的事件,是來自真理,托爾金認為基督教核心的「神話」指引了道路,讓每一個人都可以追尋非物質的層面,是追求更深遠性靈的內心路徑。

  這段談話對路易師有深遠的影響,他開始以全新的態度思索信仰的問題。路易師後來信仰基督教,絕對是來自托爾金的影響力。當然,任何信仰的發生,都是神秘不可言傳的過程,它對不信者心靈的顛覆以致於走向信仰,是可以用「神蹟」來描述的。但托爾金、路易師兩人同好神話的同質性,使托爾金知道怎樣命中路易師思索基督教信仰時最關鍵的題旨。

  路易師基於其文學背景,後來多次陳述他對神話、寓言與信仰之間的關連性的看法。

  從文學角度來說,明喻、隱喻、象徵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它們可以在有限的理解力、與有限的語言表達能力之外,開創另一種認識的可能性,包括人性本質、生命本像、宇宙本體等等,當然,神話是其中一種最有隱喻與象徵的說故事方式。

  路易師認為,世界上的許多神話,都是「籠罩在人心上的神光陰影」(Shadows of the light of God brooding over men)「沒有一種神話不是來自天道」,路易師區辨神話和故事的不同,是在於神話除了說故事,還表達出人類信仰的共相、思想的具象、客觀而永恆的意象、超自然的異象、此外,表達方式還是嚴肅而敬虔的,一切神話,都是在指明神與人的關係(Even Pagan Mythologycontained a Divine Call),原來,神話乃是上帝給全世界各種民族文化的普遍啟示。

  路易師更明確表示,在希臘、北歐、希伯來、中國這四大系統的神話中,獨有希伯來神話落實成為歷史,也就是十字架事件。「基督教核心,是一則變成事實的神話,也就是在彼拉多手中被釘死的那位歷史人物,耶穌。」正因為如此,十字架事件又超越了神話,變成了神蹟。

  正因為路易師、托爾金這種對神話的理解,導致他們紛紛敢從神話中取材,並重新詮釋神話。

  而這種對神話的理解,又是基於上帝厚愛全世界,給全世界「普遍啟示」,並相信上帝在歷史中的啟示是「漸進啟示」的神學觀點。

  路易師、托爾金企圖透過文學隱喻、象徵與神話來談信仰,除了他們本身文學、語言文化出身的背景興趣,也多少有意欲制衡過度邏輯理性論證上帝的時代危機,但「普遍啟示」與「特殊啟示」的不清楚辨明,成為他們日後最引發爭議之點,這在「裸顏」「魔戒」中,都有類似的爭議——中土與葛羅國都是異教的世界,能談論上帝?——事實上,這背後蘊含的神學爭議是,即使神話是上帝給全世界的普遍恩典、普遍啟示,如何穿透普遍啟示,看見特殊啟示,也就是十字架事件的徵兆?

  當然,這絕對關涉到、也依賴研究神話的人的神話詮釋與再創造。那麼,若是無神論、或其他宗教的人將神話做不同的詮釋、不同的再創造呢?是否就推翻了普遍啟示必然指向上帝的命題了呢?

  這個爭論,不僅是神學中的大爭論,也是研究文學、透過文學(當然也包含音樂、藝術等)觸碰信仰的人的困境,是文學與神學信仰的衝突之點。

二、切合文本的對話——原始神話,與神話詮釋

  儘管托爾金採自愛爾蘭、北歐神話做他的奇幻作品藍本,但不表示他的作品中一定不會有基督教色彩,而魔戒,在托爾金的詮釋底下,已成為文學作品,不再是神話。這一切,的的確確是有托爾金的神話與神學的觀點作基礎的。

  在這種情況下,讀者要怎樣解讀魔戒作品?又要怎樣構成對話?

  讀者與讀者、或讀者與作者對話,不是漫無目的漫無方向的,他們要根據一個基礎點,也就是文本。讀者會涉入文本的再詮釋,作者一樣也會做出他創作的解釋,但是一定要貼著文本走。

  我們可以期待根據文本本身做對話,把作者暫時置於一旁,這是合理的期待。但是對話者不能在把托爾金拉進討論中後,卻說托爾金根本沒有受基督教信仰的影響。這之間的差別是很大的。前者是擱置作者、只談文本本身,後者是把作者拉入涉入討論後,又扭曲作者已說出來的話。

  貼著文本對話,對話才會有基礎,但是還是得找到文本的整體脈絡,而不是斷章取義,或扭曲某段文本來證明自己的思想,而不去管這種解讀前後是否造成了不一致。

  魔戒,整體文本脈絡,我讀到了英雄、使命、試探、抉擇、使命的成就與安息,而隨著甘道夫、精靈國淡出,又具有了時間的延展性,呈現出歷史感的厚度。就其描述英雄與小人物、承負使命、自由抉擇、犧牲自我的悲劇,我們可以說它是人本主義式的。但是對咕嚕的憐憫、使命本身即蘊含試探、以及使命最終的完成竟是「欲惡卻成善」的神秘性,則典型是基督教式的。

三:價值現象學的觀念引用

  最後要談的是價值現象學的方法引用。

  價值現象學方法論,我是從劉小楓的著作中吸收學會的。會需要用到這種方法很重要的原因是,西方的思考研究是以西方為本,當然會忽略掉在東方文化系統中,會呈現完全不同的價值體系與宗教向度。

  因此需要透過題材並比、人物並比等,找到不同的價值體系與宗教向度。劉小楓得出的結論是,最重要的宗教向度的差異是「拯救文化」與「逍遙文化」。

  吸收這種方法論後,我從「魔戒」作品中單挑湯姆出來談。從逍遙文化系統中,湯姆會是最偉大的強者,從拯救文化系統,湯姆會遭逢最嚴重的批判。托爾金當然屬於拯救文化系統,而文本中魔戒使命團,也批判了湯姆。

  身為東方文化體系下的讀者,一定會有很多人支持湯姆,因為在東方逍遙文化是根基,連基督徒中,都不時會出現逍遙文化觀。而一旦拯救文化與逍遙文化遭遇,其實背後已經是在作價值系統的取捨;也就是說,當一個人認為最高尚的人不是使命團中的弗羅多、甘道夫、亞拉岡,而是湯姆,其實已經是在呈現他的價值選擇了。

  面對價值選擇,只能讓當事人自行評定這樣的價值體系在他的生命中是否一貫,旁人是無從置啄的。透過魔戒作品進行的對話,到此就該彼此尊重。

  這正是透過文學藝術談宗教向度最後的底線,一過此線,就進入到護教辯道的範圍,不再是文學的領域了。

  因此容我個人作個總評:事實上佛教與基督教在「魔戒」作品中真正該構成有意義的對話的,根本不在托爾金引用神話這件事,引用神話該引發的爭議是基督教內部的神學路線之爭。因此這次網路上的佛基論戰,根本是徹底的失焦,沒有構成任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