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左派安在?義大利篇

——電影《情留腦海》

陳韻琳

   柏林圍牆倒了、蘇聯解體以後,年輕一代導演處理社運學運對抗的角度,開始出現轉變,那些經過六零年代的老導演們的慷慨激昂、明顯對立已經不見了,現在這些年輕導演開始反思當年那些個非左即右的敵我意識,尤其,八零年代後又很明顯的看到曾想打倒資本主義的新左派,個個成為了當年自己最痛恨的白領階級,難免在電影敘事中出現了嘲謔性的幽默。

  1999,由Gabriele Muccino執導的電影《情留腦海》〔But Forever in My Mind〕,是一部探討義大利面對後冷戰時代的電影。為劇中的青少年孩子們,全是義大利一九六八年那些學潮工潮參與者所生下來的孩子。這些孩子成長過程中一直聽到父母親話當年,一九六八,那原本是他們尚未出生的年代,卻因父母親的茲茲念念,成為他們背負的歷史,他們知道了那個年代的不凡,知道了對抗資本主義背後的左派理想,也知道了父母親曾在巍峨的歷史歲月中,烙下偉大的生命刻痕。

  然後,這群孩子長成了青少年,他們看見如今父母親的平凡,看見如今父母親個個成為資產階級。青少年本就有著反叛性格,那是掙脫父母巨大影響力、並成為自己的重要過程;更何況,他們對父母親過去與現在的差異有著不滿,他們更想走出自己的路,推動屬於自己的歷史,刻下屬於自己的不凡印記,好在日後成為可以講給兒女聽的驕傲故事。

   電影一開始,便透過只呈現聲音的方式,像剪輯電視新聞一般,報告了義大利從一九六八到柏林圍牆倒塌這段時間的重要大事,一方面簡單交代了三十年義大利是如何走來的,一方面也把一九六八年那一代、跟如今這一代青少年,作了代與代之間的歷史關連。

  然後,柏林圍牆倒塌後的青少年出場了,問自己:「等我像我爸爸這樣四十多歲的年紀,我會怎麼看現在的我呢?」

  而後敘事轉向這群青少年的學子生涯。他們正在發動學運、佔領學校,像當年他們父母親一樣,他們要反對的是「學校的私有化與標準化」,這是他們的訴求,在這訴求底下,歷史彷彿有所推進,又彷彿是換湯不換藥的複製。

  他們一樣有著左右派問題。佔領學校的學生們自詡為左派,那右派呢,便是那群愛剃光頭穿皮夾克的人。其實,不拘是左派右派,都是不愛唸書,有著性濫交、磕藥問題的青少年,他們共同的敵人是住在郊區豪宅、從私立明星學校一路升上大學的有錢貴族子弟們,那些預科生跟他們的世界從無交集,他們也無力對抗,所以只好在其實蠻同質的公立中學中,分出左派與右派。

  自詡左派的青少年覺得自己是充滿理想的,他們不想像自己的父母親一樣,放棄理想,過著平凡、瑣碎、庸祿、被錢套牢的生活。但當他們佔領學校,喊著「反對私有化、標準化」,或者開學運大會時種種演講說詞:「反抗成人用他們的思想加諸我們,成人的思想需要被顛覆,我們需要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社會....。」又多麼像是一種未經深思的抄襲。

  當他們私底下安靜下來聊天,根本就知道自己反對的,父母當年都反對過,父母以前都說過做過了。時代早已轉變,現在,他們甚至不知道當年反對的真正的法西斯主義在哪裡?難道就是那群穿夾克剃光頭的混混?

  青少年們渴望永遠不會為自己所做的事後悔,當成人世界越對他們佔領學校的學運不以為然,他們越覺得自己很悲壯:「在外面沒人相信我們的戰鬥,我們是完全孤立的,但我們的思想是正確的。」

  但他們除了反對成人世界的口號,卻又提不出任何新世界的憧憬與方案,他們所知道的只是:「我不要等三十歲時,發現自己什麼都沒做,我不想過那種壓抑的家庭生活,不想像我爸爸一般平凡。」他們只能透過這種為反抗而反抗,感受到自己的被重視、與眾不同。

  電影透過在這學校中的一個青少年希爾維奧,面對學運、面對自己渴望的戀愛、面對自己的父母,鋪陳出青少年的心思情感,以對襯後冷戰時代的大環境。

   這青少年和父親之間,總是因為學運起衝突,父親不願他參與學運,想迫他轉學,他抵死不從。一九六八反而是兩代之間代溝的焦點。就希爾維奧的立場,如果父母一直自詡當年不曾渾渾噩噩,是有著理想的,那麼,現在何以阻止我們出來對抗?父親則嘲諷這些青少年的學運完全是胡鬧,他認為六零年代的學運才是真正的理想、真正的運動,希爾維奧命重要害的反駁父親:「你們當年打過資本主義,現在卻又說共產主義要滅亡了。」母親企圖兩邊轉圜,也勸丈夫:「我們當年也認為自己可以改變世界。」又跟希爾維奧說:「那些日子我們都過來了,你也會走一樣的路,你會看開。」

  被捲入學運的希爾維奧,其實真正的苦惱是他情竇初開的愛情,他愛上死黨的女友,但青少年間重視同儕的性向,導致男女各自用不同的方式傳話,最後把秘密弄得人盡皆知,死黨朋友就此交惡。

  希爾維奧碰到這樣的苦惱,寧願跟同學、兄妹分享秘密,絕不肯跟父母說。希爾維奧的母親很溫柔體貼,看到希爾維奧充滿煩惱,很想跟希爾維奧談心,讓他說出心事,但希爾維奧就是不肯,母親甚至為此請了心理輔導來協助他,但希爾維奧底死抗拒。

  最後,當他大喊:「你們不瞭解。」母親委屈答:「因為你不說。」希爾維奧繼續喊:「我不說,是因為你們不瞭解。」這循環對應,道出青少年和父母之間的代溝,是一個非理性的宿命。導演也意圖暗指,不管什麼時代,青少年總是會讓上一代成為假想敵,反抗上一代,並固著思考的相信上一代太平凡,不可能理解他們。

   正因著後冷戰時代左派理想已日漸消逝,所以這部電影在學運敘事中,交織親情與愛情的敘事,非但沒有構成主題的混亂,反而呈現出電影「But Forever in My Mind」中的某種堅持與執著。它並沒有走向虛無主義,反而一語道出:堅持與執著,未必都得是掀起歷史新一章的浩瀚與偉大;後冷戰時代仍有所堅持與執著,譬如希爾維奧家庭成員間對親情、友情與愛情的堅持執著,以及父母以愛超越希爾維奧認定的代溝,都證明了自身的永恆價值。

  最後,警局終於是突破學生對學校的佔領,把這些讓人又好氣又好笑的、與學運的學生全都被帶到警察局,這一段導演呈現的相當幽默詼諧,因為這些青少年們個個氣短了一截,他們紛紛打電話給他們反抗的父母,求他們保釋他們,帶他們回家。

  最幽默的一幕是,拼命喊空洞口號的學運領袖仗勢父親是律師,要父親幫他打官司,父親說:「你違反法律在先,我怎麼打官司?」父子起了衝突,旁邊一個女孩,立刻像被制約一般的喊出口號:「反標準化!」

  這段幽默的敘事說明了,儘管這群青少年自認是一九六八學潮工潮的繼承人,但究其實,他們根本沒有繼承到那種精神,這三十年來的時代變遷,資本主義用歷史證明了它更適宜生存,已經使左派進退失據,沒有了抗爭的訴求,更失去了精神的內涵,於是左派抗爭成為換湯不換藥的口號抄襲,只有表面沒有實質,而對電影中這群青少年而言,所謂的左派,其實只是一種叛逆歲月的包裝,他們要反抗父母、要反抗學校,他們反抗一切平凡平庸,所以校長出面阻止他們作亂,他們會說:「你在搞私有化、標準化!」他們用這佔領學校的反抗,來自我證明,究其實,左派理想,只是一個包裝罷了!

  所以,電影最終回到了電影的起頭,青少年孩子問自己:「等我像我爸爸這樣四十多歲的年紀,我會怎麼看現在的我呢?」可想而知,現在他重蹈著父親的一九六八,等他四十,他將成為被孩子反抗的父親,他也將以無怨無悔的父愛,等候孩子成長。一九六八雖是推動歷史的巨輪,但最終,就人生而言,日光之下並無新事。一如Abbie Hoffmann說的:「我們年輕過、傲慢過、荒謬過、極端過、衝動過....」那個成人的三十年前,不是如此地認為自己是正確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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