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從屬尊卑掌控佔有中的卑微自由
  ——電影《愛的第七個太陽》
陳韻琳

  由Vangelis Serdaris執導的電影《愛的第七個太陽》(The 7th Sun of Love,希臘,2003),會讓我聯想到的是電影《小東尼》,這兩部電影人物都簡化成極少的三個與四個,但在這麼少的人物中,卻有最複雜的人際關係,階級從屬男女尊卑與掌控佔有,跟愛徹底混淆,無法清晰分辨釐清。

  因為這是部希臘片,片名便以希臘典故作隱喻,「愛的太陽」出自太陽神阿波羅追求達芙妮的典故,阿波羅愛達芙妮,但那急切的愛跟征服佔有掌控很難釐清,而達芙妮是個渴望完整自我與自由的女人,她更愛跟阿波羅保持距離,在阿波羅緊追不捨之下,達芙妮終於選擇變成一棵月桂樹,以擺脫阿波羅。因此這神話故事,談的是只顧單方面情愫之愛,以及愛的專斷掌控征服佔有,所帶出來的災難,它是不完滿不完全的愛。

  而數字「七」,恰好是希臘文化中「完滿」的含意。這典故出自希臘哲學家數學家畢達哥拉斯,他在埃及與美索布達米亞從事的音樂研究,使他將七音階引入希臘,並從數字比例中尋找音樂的和諧,他相信最和諧的音樂,會使肉體與靈魂得到平衡,使人際圓融。

  當這兩典故結合,便有「愛的第七個太陽」的吟詠,它指出尊重兼顧彼此各自差異,在和諧中求得愛的歸屬的含意。

  而跟阿波羅與達芙妮相較,電影《愛的第七個太陽》中的人際關係,雖僅只四個,卻已涵蓋現在社會最重要的、使愛不可能單純的衝突角力。它不止說出了社會階級地位、男女不平等下,愛的複雜面向,甚至隱含同性戀對異性戀,其實有可能也跟愛無關,只是一種權力對抗而已。在這一切複雜面底下,一切的衝突角力與對抗,已經超越了時代,成為一種人性的深層本質,放諸四海、在任何時代都可能換湯不換藥的發生,也是阿波羅與達芙妮的世界性、時代性、現代性版本。

  電影成功了用了鳥籠和靴子的意象,鳥籠,是愛的佔有掌控下的囚禁,靴子,是一種外在事物的憑藉所產生的權力。當阿格跟隨從離開,也是鳥的自由之時,當少校失了一隻腳不能再穿靴子,也是他在家中失去權力的開始。

  不過,電影《愛的第七個太陽》,終究有兩個單純人物:隨從佩里克利與女僕阿格,他們最後圓滿的離開衝突角力的戰場,回鄉下過簡單的鄉下生活,而這圓滿的結局,竟是心思太過複雜的少校狄米屈與少校夫人伊蓮娜鬥爭的結果,他們的「欲惡卻成善」,這使這部電影比起同樣類似的電影《小東尼》,多了很多光明與圓滿。

男與女

  阿格才十七歲,已經受了很多苦。在1920年的希臘農村,女人未婚便有性關係,是全家族的羞恥。阿格被強暴,處女之身被剝奪,還懷了孕。阿格的母親只好用傳統方法,幫阿格墮胎,打胎過程阿格又痛苦又害怕,她跟母親說:「我要死了。」母親罵她:「誰叫妳兩腿要張開?」但母親卻又急切的為女兒禱告:「聖母請憐憫妳痛苦的僕人吧!」

  男人的罪刑,由女人承擔羞辱,這使十七歲的阿格,不再有歡顏。更糟的是,阿格身體康復後,母親便把她送往城裡一有錢的少校家作女傭。阿格不願,她不想離開家離開母親,母親跟她說:「妳會成為笑柄,若把妳嫁了,人家一知道妳不是處女,會立刻把妳送回來,我們全家都會被羞辱,妳的弟弟妹妹也不會有未來,替我們大家想一想吧!」

   就這樣,十七歲的阿格隻身離家,到了城裡。

  阿格本就相貌姣好,當她沈默的接受這一切加諸於她的心靈磨難,這使她臉上有某種難以捉摸、也無法理解的憂鬱,加上她總是沈默著順從,更讓人愛憐。到了少校家後,阿格立刻得到了少校與少校妻子的喜愛,少校夫人甚至會為她打扮,像疼惜妹妹一般。

  阿格是個女僕,就身份地位而言,跟少校的貼身隨從佩里克利相當,貼身隨從很快的就喜歡上這個安靜順從的女孩,他曾為了受少校夫人之命去幫阿格買鞋,而量她的腳長,偷偷摸了阿格的小腿,阿格害怕的把腳往後縮,少校夫人因此看到了,便跟隨從說:「我是要你量她的腳,不是要妳摸她的腿。」隨從趕快量完腳長後離開。

   少校夫人跟阿格說:「不要隨便讓男人越軌!」阿格感覺自己又再度無辜的因男人受了委屈。她問少校夫人:「我作錯什麼了?」少校夫人倒是比她農村的母親明理很多,跟阿格說:「妳沒作錯什麼。我只是提醒妳,男人都是這樣!」

   少校夫人的確是蠻討厭男性的,連少校的隨從,她都不怎麼喜歡,當她和阿格在一起時,尤其不喜歡隨從在旁邊,會想把門關上,把隨從遠遠的隔開。

少校夫人與隨從

  可是阿格和隨從同在少校家中,朝夕相處,隨從實在很難不動心,他老唱著鄉間情歌,吵的少校夫人頭疼。而在這男女不平等的社會,要男人克制情慾,也實在很難。有一天,隨從抓了一隻小鳥,打開阿格的窗戶,讓小鳥飛進去,說是送給她的禮物,當阿格在抓房間中亂飛的小鳥時,隨從攀進窗戶,想要擁抱阿格。阿格嚇壞了,她因男人受了這麼多苦,對男人只剩下恐懼。她奮力掙扎,拼命喊不要,終於弄出的聲響驚動了少校夫人。

   少校夫人把隨從轟了出去。然後問阿格他怎麼進來的?阿格委屈的說,是他自己從窗戶爬進來的。少校夫人相信她。

  少校隨即聽說了這件事,不由分說,拿馬鞭把隨從打的遍體鱗傷,好心的阿格還幫他敷藥。然後少校邀隨從同桌吃飯,隨從不肯,少校命令他:「要你來你就來。」

  少校邀隨從同桌吃飯,挑戰了某種階級關係,這讓少校夫人不以為然,她不覺得隨從有資格跟她同桌吃飯,他問丈夫為何要這麼做,少校說:「有罰才懂得服從,有賞會更盡心。」

  在這件事上,多少看出來,長官與隨從、男與女的地位,有某種張力存在,少校夫人既是需被服侍的上司,卻又是女人,此時她無法在這餐桌上擺置自己的地位,於是她要求不要出席,少校答應了。

  吃飯席間,少校跟隨從和善但慎重的談,他不能隨便碰阿格,這是他家的規矩,然後把阿格叫出來,要隨從跟阿格道歉、並保證不會再犯,「以後你要尊敬的看待阿格。」等阿格離去後,少校拿一筆錢出來給隨從,叫他有慾火就去外邊買女人,隨從不肯收錢,少校仍是喝令他:「叫你收你就收。」

   少校叫隨從離開去外邊玩。但隨從並沒有拿錢買女人,他買了一條項鍊收著,想送給阿格。

  或許因著社會文化徹底保護男性,隨從的確曾想對阿格有所圖謀,但此時,少校嚴罰又溫和規勸下,他真的學會了對阿格尊重,也因此呈現出來他對阿格是有真心。

   看起來阿格似乎是遇上了理性開明的主人,可以擺脫她在農村的陰影了。

少校與少校夫人

  但阿格卻未曾料想到,少校嚴令隨從尊重她,並不表示少校自己也會尊重她。少校從不曾擺脫過在當時視為理所當然的階級觀念,更沒有擺脫男尊女卑的觀念,他甚至嚴守這種觀念,他連和他的妻子之間都是不平等的,跟阿格更是,因此當他侵犯阿格,他一點都不覺得那是失禮與傷害。

  少校和少校夫人相敬如賓,沒有子女,卻早已分房。在某些關鍵事件的討論與決定過程,可看出他們一樣受制於男女不平等的文化,加上少校有著軍人性格,言行非常專斷跋扈,生活又完全以軍旅為重,因此少校夫人的生活圈,都是以軍官、政務官的妻子們為主。

   少校夫人很少微笑。

  當少校強暴了阿格,事後,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對阿格一個交代也不需的,進了自己的房間。但強暴過程被少校夫人看到了。

   少校夫人非常明理,他知道這件事不能怪阿格。

   但阿格從此卻捲進了少校和少校夫人的鬥爭。

  少校以少校夫人對性愛冷冰冰、又生不出孩子為由,視自己對阿格的侵犯完全無愧於少校夫人。這只能說明,男尊女卑的文化,在貴族菁英階層間是一樣的存在。

  連著幾天企圖阻止無效後,少校夫人知道這是無法挽回的事,終於跟少校攤牌,說她決定接受這個事實,只是希望跟阿格的性事只在少校房中進行,不得讓外界知道,她要保存顏面,她不想被其他貴族階層議論。若是阿格懷孕,她會將阿格的孩子視如己出。

   少校和少校夫人達成協議了。

  但是阿格卻對自己的身體、對自己想不想受孕、想不想成為少校做愛的對象,毫無置啄的餘地。她在男性至上的文化底下毫無地位,在貴族至上的文化底下一樣是毫無地位。可是阿格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阿,當少校把阿格帶入房中脫她衣服,跟她說:「妳要為我生孩子,妳是我的。」阿格流下了眼淚。

  而後,因著希土戰爭,少校和隨從必須遠赴他鄉,也不知能否活著回來。少校臨走前,跟妻子和阿格惜別,但很明顯感覺,他對妻子情感已死,對阿格卻有著逾越階級尺度的憐愛之情。

同性友誼與異性戀情

  少校離去後,少校妻子為她所受到的屈辱展開報復。但是非常奇特的是,她不是凌虐阿格,而是逾越階級的,要跟阿格成為女性伴侶。有一幕,是她讓阿格跟她同坐床上,她在床頭,阿格在床尾,聽阿格談她和家人的書信往返。後來阿格就在床尾睡著了,少校妻子幫阿格輕輕的脫襪子,拿自己的腳掌輕貼在阿格的腳掌上,這是主僕分際嚴明之下,外人不可理解的肌膚之親,是跟同性戀情界線模糊的姊妹情誼。

  少校夫人跟阿格之間的這種情感,可以說是對少校最激烈、最有深度的反叛,她非但沒有做出任何「女人為難女人」的行為,她反而跟阿格變成姊妹,阿格成為她的寵愛,於是,少校夫人就此反抗了階級、也反抗了男女不平等、反抗了少校的專斷跋扈獨裁。


  她要跟少校地位平等的爭奪阿格。因此她會跟阿格說:「妳跟我之間沒有秘密,但妳跟其他人必須有,有些話不能說出去。」又說:「沒有少校我倆比較快樂對不對?」「我要妳永遠陪著我,永遠不離開。」

  在這種情況下,即使阿格處境比較好了,但仍不可能自由,她仍是奴隸、她是被擁有的物品,只是主人從少校變成少校夫人而已。

   無論如何,少校夫人成功了。

鳥籠與靴子

  少校喜愛養鳥,好好照顧鳥籠中的鳥,是老女僕非常重要的責任。當他遠征,鳥籠被少校夫人放到了屋外,但等聽聞少校即將回來,老女僕趕快把鳥籠再放回少校房間。

  沒想到希土戰爭最後希臘失敗,少校是失去一隻腿的回來,曾這麼英姿煥發、獨斷跋扈的少校,只剩一隻腿後,好像發號施令的氣概,也隨他那隻腿離去了,他意氣用事的想自己用一隻腳上樓,卻摔了下來,少校夫人搶上去扶他,他不肯,一定要自己站起來,少校夫人只好把柺杖拿給他。

  少校不願順妻子安排換住樓下,他將自己封閉在房間中不願見人,看著那隻永不可能再穿的靴子,彷彿看見最大的嘲謔與諷刺,他憤怒哀傷而消沈,偏偏老實簡單的隨從不懂這心事,老是把他丟出陽台的靴子撿回來,還刷的晶亮。

   更糟的是他發現自己已永遠失去擁有阿格的資格,少校夫人直接跟他說:「阿格只會服事我,不會服事你,她是我的使女。」少校答:「換句話說,我現在是徹底被擊垮,在戰場、在家都一樣?」

   他隨即發現,不肯跟他同房的夫人,卻跟阿格睡在一起。阿格在家中地位也已提升,不再需要穿圍裙。

  現在唯一能在少校身邊服事少校的人,是隨從。在戰場上隨從可以逃命,但卻不顧一切的救他,一路把他背著逃亡,戰後,少校因他的忠義,讓他退伍恢復自由之身,他卻自願留在少校身邊繼續照顧他。

  現在少校家中,變成兩個男人一國、兩個女人一國,壁壘分明,隨從與阿格無意也無心於此,但少校和少校夫人的權力鬥爭繼續著。

  希臘戰敗後政府改朝換代,少校除了軍伍中是個威武之人,離開軍伍什麼都不是,加上他又失去一條腿,他知道他未來沒有前途可言,少校想到了一個報答隨從、給阿格自由、又報復少校夫人的方法。

  他知道隨從後來一直愛著阿格,他也知道阿格不肯接受隨從的示愛,是因為自己非處女之身,怕隨從發現後輕視她遺棄她。

  少校在侵犯阿格時,已知她之前有過男人,他問阿格要阿格回答,阿格只是受苦的沈默著,彷彿無法負荷這個羞辱。

   於是少校問隨從:「你喜歡阿格?願意娶她嗎?」

   隨從戰前曾拿著項鍊跟阿格求婚,阿格拒絕了,隨從因此說:「她不會肯的,我早知道了。」

   少校說:「你什麼都不知道。」

  然後,少校跟隨從說:「阿格會拒絕你,是因為她有過男人,她覺得你會嫌棄她,但那個男人就是我,因為我想要孩子,夫人不能生,所以我指望阿格,但她還是沒有生,看來我是不帶種,阿格跟你,一定會多子多孫的。」

  少校這番話,幫阿格隱瞞住那樁對阿格並不公平的醜事,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他知道憑隨從對他的赤膽忠誠,會原諒少校所做的這一切。阿格是個好女孩,嫁給隨從,隨從是會幸福的。

  然後少校又跟阿格說,我跟他說了一切,他不會嫌棄妳,他會好好愛妳,他將是妳的救贖與生命。

  少校夫人聽說少校要促成隨從與阿格的婚事,說:「她不會答應的。」少校答:「她已經答應了。」少校夫人才徹底認知,儘管她對阿格很好,但她是另一種權力強勢,她不可能一輩子擁有阿格,阿格仍舊嚮往自由,嚮往擁有自己的人生。她並沒有贏。

  在少校主持之下,隨從跟阿格完婚,帶阿格遠走他鄉,開始不再有主子的自由生活。

  他倆走後,少校便自殺了。留下少校夫人,兩手空空、一無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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