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儒家的心物思想談音樂音響的社會現象 蘇友瑞


一、儒家思想的心物觀點:

  在孟子的盡心上篇談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這一段話意謂著『心』是人類理性與道德覺知的基礎,只要『盡其心』就可以養性並事天,『性』是指『心』的理知所作用的對象,而『事天』則是儒家思想的最終價值關懷(例如『天人合一』思想)。故可以說,在孟子的思想中,有一種強烈的『以「心」為主體』傾向,也就是人的理知與道德的根源是對於『心』的掌握。

  但是這裡有一個含混,就是『心』到底是什麼?宋明理學對此一問題進行探討。朱熹『朱子全書』卷49說:『心是主宰....然所謂主宰者,即是理也。』,王陽明主張『心即是理』,這是朱王兩派理學的不同分岐點。但是,不論『心』與『理』的關係如何,朱熹認為:『夫心者,人之所以主乎身心也....命物而不命於物,故以心觀物,則物之理得。』(朱子文集, 卷67),換句話說,朱熹仍強烈主張理解物之理必需先使用『心』為主體。而王陽明主張『知行合一』,意謂人能擴展內心故有的分辨是非之本能,則必然會產生趨善避惡的意志與行動。

  所以,無論兩派如何不同解釋,儒家對『心物問題』的看法都脫不了『以心為主體』、『用心來理解物』的傾向。

  明朝亡後興起的考據學派一樣承襲了這種觀點,漢學大師戴東原曾說『僕生平論述,最大者為孟子字義疏證一書,此正人心之要。』換句話說他的考證目的是,避免明代理學的談理思想造成人心的毀壞,所以才要對孟子的思想進行注疏。考據學派的學術方法看起來很唯物,但是若問到『為什麼要走考據路線?』這種價值信念的問題,他們仍然認定透過考據研究可以導正『心』從而改善社會成就聖人之道。也就是說,『考據不是一個純然的學術研究旨趣,而是為了彰顯某種『心』的良善。』;即使學者本身明明只是把考據當成純然的學術興趣,仍然得強自把考據與聖人之道做成連結。這種現象,我認為仍然沒有擺脫整個儒家傳統中的心物思考方式,仍然是以『心』為主而輕視『物』,把外表上符合『物』的考據方法轉變成另一種『心』的原則。



二、從心物觀點,到社會實踐態度

  既然儒家思想有這麼強烈的以心為主體之傾向,那麼要談社會實踐,很明顯的會認為『直接變化人心』是最正確的一條道路。所以儒家最重要的實踐哲學,主張『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就是明顯的這種因為心物哲學取向而產生的『由內而外』之實踐哲學。

  『由內而外』的實踐哲學中,要如何面對『由外而內』的情況?也就是說,『心』會不會被外物所變?萬一『心』被外物所變,人應該怎麼辦?

  孟子著名的一節:『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弗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換句話說,當人面對苦難,必需要把苦難轉化成不干擾其『心』的力量,所以孟子強調『動心忍性』。因此,孟子盡心上公孫丑問:伊尹放太甲又反立,民大悅,為人臣者其君不賢可放嗎?孟子就回答:如果有伊尹的『心』就可以,沒有這種心就是篡。因此,『心』不但是心物關係的主體,還進而成為判斷社會事件是非的至高標準!

  最後孟子認為:舜當國王、皋陶當法官,瞽叟殺人,皋陶要怎麼辦?孟子回答當然要把瞽叟抓起來!而且舜不能阻止。然而舜面對的方法是『視棄天下猶棄敝蹝也,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訢然,樂而忘天下。』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主張?因為儒家極為強調孝道,認為孝道是人的根本道德基礎。所以皋陶抓瞽叟不必怕舜這個國王會干涉或不爽,因為皋陶如此行為是正義的,舜會自然知道不可干涉。但是舜就會傷到己『心』,因為孝道是人心的根本。所以孟子主張舜這時就得逃離造成己心不能兩全的情境,終身訢然,樂而忘天下。

  換句話說,主張『心』為主體者,常常面臨的就是『用什麼行為來保證「心」的完美?』。我們發現,孟子可以為了『心』而主張忘天下,這是一個很明顯的重視『道德精神』勝過『社會實質』的現象。孟子為什麼不會考慮舜這麼一跑會造成社會失去賢君的代價?理由就是他的心物理論,社會現象是可以藉由心的作用達成變化。換句話說,如果舜真的為了維護『心』的完美而放棄當國王,則這個社會會因為這個道德理想境界而達成人心的改變,進而造成社會的改善。

  這就是我所謂的『道德主義的實踐』。其中,『心』之所以要與『罪惡』或『苦難』隔離,就好像孟子主張舜必需與『孝道與正義不能兩全』的情況隔離一樣。唯有透過這種隔離,才能保證『心』的圓滿;否則,一但人心為外物所動,人就失去了『心』這一個道德與認知的主體,便不是一個完美的存在。

註:主要參考文章:林毓生:《思想與人物》。



三、儒家式的『道德主義的實踐』與台灣的音樂音響社會:

  上述的分析是否持續發生在我們的音樂音響社會現況呢?有的,到處都有這種實例。

  音樂好不好聽、音響好不好聽,本來就是非常主觀的個人經歷;但是這首音樂有什特色、那套音響有什麼特色,這卻是百分之百的物理客觀事實。無論你喜不喜歡聽貝多芬的合唱,你絕對不會認為它充滿了不和諧音程;無論你喜不喜歡搖滾樂,你絕對不會認為它柔和到令人昏昏欲睡。音響也一樣:真空管機有什麼特性、近場聆聽有什麼缺憾、CD的音質為什麼比不上調校正確的LP,這都是客觀現象;只是主觀上我會選擇:怕聆聽LP太麻煩、嫌真空管機的便宜貨很難精準鑑聽音樂、沒錢擁有大空間聆聽環境。

  上述是一種『心物平衡』的思考方式,我不會為了維護一種『心』的需要,就去否認甚至歪曲『物』的事實;更進一步,即使『心』完全不需要,也得認真面對『物』的事實。

  在網路社會的音樂討論區中,『聽得爽就好』的流行觀點常常成為談論音樂與音響的普遍答案。這正是因為『心』遠遠在『物』之上:只要我的『心』得到滿足了,任何『物』的事實我都可以拋棄在一邊。如果只是拿來自我要求也罷;但是有趣的是,當有人很認真的談論『物』的種種真相時,基於這種『心遠高於物』的思想,別人如此深研『物』當然犯了我『心』的滿足,所以我便有權利跳出來批判『這麼累要幹麻?』;因為『物』太被高抬了,『心』才是最重要的。於是就常常出現邏輯錯亂的現象:『認真聽音樂的人不會去批判隨便聽音樂的人,但是隨便聽音樂的人卻反而常常批判認真聽音樂的人《那麼累幹麻?》』的特殊現象。這是心物問題產生的道德主義實踐之第一層,於是意謂著:只要很會做人、看起來很有修養、很和善且面面俱到,這樣的人即使他的音樂知識完全錯誤、音響知識完全違反科學,仍然會成為音樂音響社會最流行的觀點。

  道德主義實踐的第二層,就更複雜了。當我們進行正確的唱片或音響知識之討論時,這些討論需要基本的知識水準與累人的鑽研思考,造成一般入門大眾無法共享,那要怎麼辦呢?其實只要進階的網友不會去嘲笑入門的網友沒水準,問題就很簡單解決了。問題是,基於道德主義的實踐,入門者會說:你是進階者很強我承認,但是你寫出那麼難的東西會不會造成入門者的恐懼?你應該負上完全的道德教化責任,要把文章寫得淺顯易懂才不會傷害入門者之『心』......同樣的,身為另一個進階者也一樣,A進階者批評B進階者沒有善盡道德教化責任,寫得太難了誰看得懂......所以寫太難文章是搞小圈圈,造成古典音樂愛好者越來越少,要負上古典音樂沒落的道德責任......心之用者真是大矣!連寫了讓入門者覺得很難的文章,都可以連鎖反應成台灣古典音樂環境的罪人哩!

  其實,相對的一種『入世主義的實踐』,根本不會浪費時間去批判別人寫得太難!真的肯花時間有社會使命,就幫他寫經傳注疏吧!搞學問的人都知道,怕入門者看不懂經書,就要作傳注疏;同樣的,看到別人寫得太難,與其浪費時間批評寫得太難,為何不使用相同的時間精力幫太難的文章注疏呢?這是明顯的文化問題:對於我們文化價值來說,指出『心』的虧損比什麼都重要,所以如何幫忙注疏文章的『物』是不重要的;所以,如何鑽研出正確的知識不重要、如何修正知識使之更平易近人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指出『心』受到虧損,認為這樣就善盡社會責任與個人道德感的滿足了,這就是道德主義實踐的第二層。

  道德主義實踐的第三層,會變成『知識論的錯亂』。音樂與音響的正確知識,卻造成道德上的不滿足,該怎麼辦?一種藝術水準很高的音樂,卻是極權暴政做政治宣傳,要怎麼辦?正確的音響知識,往往意謂著價格高不可攀,連帶可能造成炒作與高價門鑑的事實,該怎麼辦?

  從道德主義實踐的立場,當然是全部不承認。這個答案個人認為沒有對錯可言,但是要指出往往造成『知識論的錯亂』。也就是說,沒錯,華格納是附和納粹的罪人,但是不理解他的音樂,就很難理解布魯克納;如果因為道德主義的實踐而否定華格納,卻宣稱很鑽研布魯克納,那就是知識論上的嚴重錯亂了。同樣的,高價音響往往造成高門鑑,但是因此否定它的真實物理特性,只怕反而毀掉音響科學的正常社會。我的意思是,任何科學一定都是從最尖端的科學知識改良成普遍的科學知識;最尖端的科學知識沒進步,普遍的科學知識就不會進步。最高價的音響沒進步,平價的音響就不可能進步。然而,當『高價』變成一種道德主義的論戰時,它就只剩下『我爽』與『奢侈』的無意義論戰。到底高價音響有沒有意謂著科學知識的進步?至少在網路上很難看到這方面的專研,反而多的是看到高價等於冤大頭的道德主義論戰,這真的無助於音響科學社會的發展。



四、心物平衡的音樂觀點

  西方文化的深層價值是基督教精神,它在心物問題上有截然不同的觀點。在基督教的立場中,『心』或許很重要,但絕對不是『主體』。基督教的道德主體是上帝,這是一個『外在的超越主體』,並不是從內心反省而生出來的。也就是說,『心』是被一個『有具體內容的《神》』所主控的,具體的內容就是白紙黑字的聖經。

  因此,基督教不主張『心』的獨大,人不管犯了多少錯,他依賴的不是來自內心的省察,而是來自與上帝的溝通、乞求上帝的憐憫:這個過程本來是很主觀的,極易流於『與己心的上帝』溝通之危險。幸好基督教有白紙黑字的聖經做為基礎,就算可以從詮釋學的角度質疑每個人對聖經的理解是否相同,但是那至少是一個『客體』基礎;透過對聖經唯一性的尊重與認同,避免『人心』成為基督徒與上帝的唯一溝通管道。

  於是『心』可以深入『苦難』與『罪惡』,因為在該情境中沾染上的不良習性,雖然傷害己心,但是既為上帝而犧牲,上帝當加以憐憫。所以萬一舜是基督徒,他大可以清算瞽叟的罪惡,不會因此就產生個人『心』的毀棄。這也就是聖經上耶穌為什麼說:『愛父母勝過愛我(上帝)的人,不配做我的門徒』,其背後的思考方式,就是這種高舉上帝勝過己心的思考方式。

  既然『心』不是道德主體,自然『物』的鑽研與『心』是可以獨立並行的。在西方文化會有一種有趣的現象:明明是極為虔誠的基督徒,卻在學術研究中竭力主張上帝不存在。這是一個比較誇張的例子,這表示在他們的心物問題中,『心』(個人信仰)與『物』(學術研究)是可以完全的二分,沒有任何超人可以同時擁有心物合一的完美境界,只有上帝可以接受一切人性有限的缺陷。古典音樂是一個作品,是『物』,與作曲家演奏家的『心』也一樣是完全獨立的。

  站在欣賞古典音樂的立場,越是鑽研認真理解古典音樂這種『物』,古典音樂的知識素養就一定越高,這是百分之百的物理事實,否定這一點一定會造成知識論的謬誤或道德主義的缺失。但是,古典音樂的知識素養很差,感受古典音樂的那顆『心』卻不一定會變差。心和物是完全獨立的,我百分之百能指責你的古典音樂知識素養極差,但是卻百分之百不能推論你感受古典音樂的能力也很差。如此,我們才能一方面促進古典音樂正確知識的發展,另一方面仍然能培養自己對古典音樂的深度感動。過度相信我爽就好、或者過度相信知識的重要,不是偏於心就是偏於物,通通都是偏差的音樂態度。

  只是在傳統文化下,過度偏於心的現實問題會比較嚴重,過度高舉『心』從而過度誇大『偏於物的缺失』這種問題更是嚴重!比方說,網路上有多少人會『很誠懇的』批評『認真深入的討論古典音樂之網友會造成看不起其他愛樂者、給別人壓力的後果』呢?而又有多少利益行銷是包裝在崇高的『輕鬆聽就好』口號?

  音響社會無法科學化,音樂社會無法藝術化,因為一切知識都得歸結到『人心』的是非,這大概是我們傳統文化面對現代社會的最大困境之一吧!

註:改寫自筆者原作:從儒家的心物問題談中國文化的社會實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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