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樂中的形式與情感的平衡

 
 

文/林主惟                   

  西洋古典音樂文化的演變有著極其複雜的諸多因素,其中相當的部分與基督教文化有關,西方的基督教音樂、或是所謂的「聖樂」,經過數百年的發展,不只在形式上、更在精神上影響了此後音樂的流變,以下藉著欣賞宗教音樂的機會,筆者試圖由其中引出一點脈絡,當然,我同時也希望這些宗教音樂本身作為單獨完整的藝術作品能被今天的欣賞者細膩的咀嚼。 讓我們以孟德爾頌的聖誕神劇「Christus」(SYRIUS 141329)來作為開場白,這部今日極少被演奏的作品表現出孟德爾頌極高的音樂品質,由女高音的口白「耶穌誕生在伯利恆的馬槽」開始,經過代表三博士的男聲三重唱之後,先知的預言以四部合唱在女聲部極其優美的旋律主題帶領之下為我們展開,這主題旋律在各聲部經過發展與巧妙的編織,形成一種連續不斷且變化豐富的效果,以較為專業的口吻來說,孟德爾頌在這段合唱裡展現了非常精彩的賦格手法,合唱末了以著名的聖詠結束,非常有趣地、在孟德爾頌這個簡短的合唱裡頭結合了來自天主教音樂與新教音樂的傳統,我們在稍後會看見它們在形式與精神上的差異。

   沒有一個宗教不重視形式,形式或是一種謙恭的表現、一套上達天聽的法門,對於中古以來的基督教義來說,形式表現出上帝是秩序的創造者,在音樂上,這個概念被徹底的表現出來,音樂在教廷的規範下發展,連同歌詞都被嚴格的訂定出來,大部分直接來自聖經加上一小部份的引申,當然這時民間也流行著許多規範之外的歌謠,這些歌謠受到東方文化的影響(在十字軍東征後的文藝復興時代尤甚),甚至比教會音樂更為活潑,此時的教會仍死守著一種屬於中古西歐自己獨有風格的音樂,稱其為音樂,不如說是一個個旋律,葛利果聖歌被這麼傳唱了數百年,這看來是件極為愚蠢的事,但古典音樂的花朵就從這裡開始生根發芽了。

  葛利果聖歌具有一種莊嚴而溫柔、純粹卻深刻的情感,旋律富有韻律感與流動性,今日的葛利果常被演唱的過分學究、不然就是配上庸俗的背影音樂妄稱為心靈療養等,讓我們聽聽巴黎聖母院禮拜儀式中的葛利果演唱(FYCD001),具有多麼動人的力量,耳尖的人一定發現了其中有些葛利果搭配了和聲並且使用管風琴伴奏,是的,葛利果不是一成不變的東西,九世紀初,巴黎聖母院樂派開創了複音音樂-一種運用葛利果聖歌為基礎,試圖有技巧的結合兩個以上的旋律於一體(即對位法)的音樂形式,在法國新藝術潮流大師Machaut(1300-1374)經典的彌撒曲中(CYPRES 1630),我們可以清楚的聽見這種努力最初的成品,它並不悅耳,但這作品寫作於拉摩整理提出和聲學理論之前四百年,且已具有一種高度的造型美,經過一百五十年,在法蘭德斯樂派大師Desprez(1440-1521)的經文歌中(CYPRES 1630),我們將看到這種同時處理多旋律的技巧獲得多大的進步,而且加入一種新的手法-模仿風格,即各聲部交互「模仿」主旋律而使音樂具有一種連綿不斷的感覺,我認為這是一種對葛利果聖歌流動性特徵的變相處理,這種模仿風格即是賦格的濫觴,我們之前在孟德爾頌的作品裡已對之心領神會。

  現在讓我們先來談談「聖詠」,這是宗教改革後馬丁路德與支持者們所開創的一種新的宗教歌曲,聖詠具有以下幾個特色,反對天主教音樂的華麗繁複,轉而以質樸簡單為尚,以德文取代拉丁文,歌詞不再侷限於特定的經文,更加入許多信仰告白或禱告文,富有一種區域性(德國的一部份)的風格,,旋律質樸簡短而具有較為明顯的段落,情感表達上也更為直接而清楚,在Praetorius(1571-1621)所作的簡單短歌「一朵無暇的玫瑰正綻放」中(RICERCAR 221),我們看見了新教反抗天主教過分強調「形式」,轉而重視內心抒發所獲得的「無暇玫瑰」之美,而由於段落明顯,和聲的成分突顯了,這種由「聖詠」所啟示的形式與精神,在巴哈身上達到它光榮的頂點,也成為後世德國作曲家的音樂靈魂,但不幸地,並不是在宗教音樂上。

   當然,天主教音樂的傳統是巨大的,內容是淵博高深的,它締造了西方古典音樂文化的主要風格、技術、與理論,德國的「聖詠」在馬丁路德之後無可避免的受到法蘭德斯樂派的洗禮,在巴哈的管風琴聖詠曲中,新教精神的「聖詠」實際上以高度的天主教音樂技法來織就。

   我們就以先前提到的模仿風格,概略的由幾個作品來一窺聖樂的演變,Desprez之後一百五十年,在Michna(1600-1676)的垂憐經中(BNL 112758),模仿風格的運用手法更為柔軟、更具有情感的強度,雖合唱部分的安排已不如Desprez的作品(一說複音時期是合唱的黃金時代),但器樂的加入使整體充滿色彩與幅度的變化,又近兩個世紀之後,佛瑞安魂曲的「聖哉經」(FORLANE 16536)展現了高度發展的「形式」-包括曲式結構、調性和聲、配器等,如何與宗教情感結合而獲得了一致的完美性,如此簡潔洗練、清晰平衡,這時、宗教音樂那種惱人的「形式」要求在哪裡呢?請注意曲中模仿風格的運用,看來較為簡潔卻更有力量,一種無窮無盡的讚美!另一個傑出的例子是給予佛瑞重大影響的古諾在臨終前所作安魂曲中的「Benedictus」(FORLANE 16759),它與佛瑞的作品多麼相似!但古諾以一種更為清晰的語法,將聲部一個個的編織上去,一次次增加音樂的強度與寬度,在無窮盡的的讚美之中達到「和撒那」榮耀的頂點,佛瑞與古諾在這裡不再使用葛利果聖歌的旋律,他們掌握了「形式」的「精神」,這些作品告訴我們,對一位好的宗教音樂作曲家來說,「形式」從未成為一種束縛,而是表達讚美的最佳工具。

   宗教音樂對於形式的重視其來有自,甚至形式本身就代表著某種情感,布拉姆斯創作安魂曲僅為了形式上所帶來的樂趣,而不是宗教情感,但多少人為之流淚嘆息,而巴哈即使單純為形式寫作的曲子也都是奉獻給上帝的,無論如何,宗教音樂以形式來確立情感表達的純粹性,更以形式的追求來提昇情感表達的層次,而宗教情感則使形式成為一種特殊的美,這種美使人體會到上帝的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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