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愛陌生人

 

作者:李志薔          

  是黎明前夕吧。我獨行在晨霧迷濛的街道,看見她推著餐車走來。一襲粗布衫褲,頭髮碎花布巾緊緊包覆著,年逾五十的女人了,討賺的滄桑盡寫在臉上。她悄悄避開了我的視線,以極快的速度拎幾袋豆漿、饅頭放在育幼院門口,轉瞬間便消失在遠方圍牆的盡頭。街上風寒露冷,牆內的孩子還沈浸在安詳的夢裡吧,我懷疑那必是某個寡情的母親,正用一輩子的愧疚為昔日的罪愆尋求救贖。

  後來,我經常在晨起晃蕩的時刻遇見她。有時候地上多了一只西瓜,或者幾包魚、肉和菜蔬。薄薄的塑膠袋在寒風中獵獵作響,看起來有點淒愴;只是那執著無悔的舉動,就像袋裡蒸騰的熱霧,讓人心底泛起一道暖流。

  後來,我發現她是在市場附近賣早餐的。幾次攀談之後,終於鼓起勇氣提出我的疑惑,她靦腆地說︰「賣不了那麼多啦,丟掉也是可惜。」語調裡沒有驕傲,反倒是一點點被人識破的尷尬。隨後,我甚至知道了,那些魚、肉、蔬果是市場的小販寄送的,之所以偷偷趕在育幼院開門之前送去,主要是不想讓人知道。當時,我站在這位平凡婦人的面前,感覺一顆心也像手裡的豆漿,被一股奇妙的暖流緊緊地包覆著。

  好多年後,我在萬華的遊民收容所遇見他。

  白襯衫、灰色畢挺西裝褲,應該是位白領階級上班族吧。我看他站在浴室門口,正用毛巾細細擦拭一位老遊民的身體。熱氣氤氳了他的鏡片,汗水在他的額頭滾動著,那潮紅的臉隨著呼吸起伏晃動,看來似乎要不勝負荷了;然而當他轉頭揮汗的瞬間,我卻瞥見一抹光采在他的眼中閃現。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附近銀行的櫃台職員,每天趁中午休息的片刻來為流浪漢洗澡。當他摘下眼鏡和我閒聊的同時,我看到一張年輕樸實的臉,卻有著一副燦爛而可親的笑容。問他為什麼要來這裡?他笑著說︰「不為什麼,只想讓自己更有活力!」隨即整了整衣袖,便匆匆趕回銀行上班去了。

  這些,也許還有更多吧。

  在九二一地震的隔天,他開著貨車,挨家挨戶收集帳篷,然後大老遠從高雄趕到南投災區,分送給無家可棲的人們。幾天之後,他又載來了食物和飲水;但這次跟來的更多,還有一車車的木料、建材、和幾個自願幫忙的建築工人。柔腸寸斷的交通阻絕了他們的去路,崩落的土石甚且要威脅他們的性命;然而,他們依舊要邁開腳步,到那些需要的地方,為歷劫的災民撐起一座座溫暖的避難所。

  在桃芝風災後的新聞裡,我看到他們從南投的鄉下北上,為內湖受災的居民清理善後。他們都是五、六十歲的老人了,有的甚且佝僂著身體;然而他們依舊要穿起雨鞋、持起箕鏟,將僅有的一份勞力奉獻給這陌生的人。一位帶頭的歐巴桑跟記者說︰「地震的時陣,台北人曾經幫助過阮,現在,台北也是阮的故鄉啦!」泥水浸溼了她的身體,髒污的臉幾乎要辨不出容顏了;然而,我依舊能從那嘴角偶爾露出的潔白牙齒裡,讀出她心中的喜悅。

  在大雨滂沱的車禍現場,遠遠地,我看見一個女子躺在血泊之中。旁邊好奇圍觀的群眾不少,汽車鳴著喇叭匆匆駛過。我看見他從阻塞的車陣中闖出來,一把抱起受傷的女子,吆喝著路人打求救電話。旁邊的人受到感召,紛紛圍過來幫忙,有些人甚至主動出來指揮交通。

  血水染紅了他的衣裳,狂暴的雨柱澆糊了他的頭髮,疾馳的車陣中,那溼淋淋的身影顯得異常地狼狽。然而當救護車抵達,人們簇擁著他們離去的同時,那歡欣鼓舞的笑容、不自覺相互擁抱的畫面,遂成為這風雨城市中最動人的風景。

  這些,都只是平凡的百姓吧,有些人甚且沒有光鮮的學歷與地位。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他們願意放下手邊的工作,在關鍵時刻挺出身來?然而我知道,這世界我所感受到的光與熱,有些部份便是來自這群可愛的人。

  有一次,在寒風刺骨的街上,我看見他捧著一個捐款箱,四處勸募。零星銅板和紙鈔與他身後五光十色的霓虹招牌恰形成強烈的對比。單薄而疲憊的身影,在來來往往的車陣中顯得益發地孤獨。然而他並不氣餒。五年來,那幀勸募的旗幟已經陪他走過台灣大部分的鄉鎮,並且籌到了可觀的資金。再過兩年,他就可以達成開設植物人安養院的目的了。

  問他這樣做怕不怕挫折?他笑著說︰「當然會怕;但相較於人們掏出錢的那股熱誠,受一點白眼就算不了什麼了。」他說話的同時,我彷彿從那邊幅不修的瘦小身體裡,看見一個精神上的巨人。

  在高雄鹽埕區的陸橋下,我在一座木板搭建的鐵皮屋裡遇到她。老婆婆的自助餐廳已經賣了五十年了。從早期「一道菜二毛錢」到現在「不論葷素,一律五塊」,每天中午,附近工作的勞動者都會主動來到這裡,尋求一些體力的補充,或者藉談笑紓解一天的壓力。一位長滿皺紋、面貌黎黑的中年男子對我說︰「已經吃了十幾年囉,這裡很有家的感覺。」背後其他工人則七嘴八舌地應和道︰「是啊,二十元乎你吃到飽!」隨即便露出那既欣慰又感激的笑容。

  據說,五十年來,阿婆為了經營她的自助餐店,已經賣掉七棟房子了。問她這幾十年來賺到什麼?她回答︰「賺一個心安!」她的兒子時常勸她不要再做了;可是阿婆說︰「別人養咱,咱也要養別人,對否?」於是,當我認真審視她的老臉,再看看背後那塊斑駁木板上的價目表時,當中的份量便不只是數字代表的意義而已,更多的是一份悲憫、善良和人我一體的高貴情操。

  這不禁讓我想起這幾年來,自己總汲汲於個人的事業,一心只想獨善其身,卻忘了生活原本的目的;以致好長的一段時間裡,我經常在深夜醒來,感覺惶惶不知所以,遂在清晨夢醒的時刻四處遊蕩。日子過得並不快樂。直到我遇見那位賣早餐的婦人,手裡的豆漿溶成了胸口的一道暖流,才開始捫心自問︰「如果我只為自己,那麼我將是誰?」

  當你忘記自己是誰的時候,就去服務別人吧。一位哲人這樣說過。

  我想起某次在醫院裡,和一群義工手牽手圍聚成圈,將禮物同歡笑傳遞給院內的病童;結束前,大夥珍重地互相擁抱,二個變四個、四個變八個,最後不管識與不識,所有的人通通依偎在一起了。當時,我緊緊地抱住對面那位陌生的朋友,淚水漱漱落在他的肩上,感覺一股暖流從心底流盪出來,內心變得充盈而飽滿。

  那一刻,我追憶起自己親人、朋友的面孔,以及生活周遭許多良善而陌生的身影,他們跟我有同樣的膚色、同樣認真生活的臉孔。我們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為共同的目標奮鬥著。他們不該只是陌生人吧;他們更接近我們的兄弟和姊妹。

  刊載於2002.1.13-15 國語日報 少年文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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