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之中,母親的手總是在飛舞著。

  那是一雙平凡的手,跟許多人一樣;那飛舞的當然也不是為了什麼幽雅舞蹈,而是許多繁複單調,日復一日的瑣碎。也許,那雙手從感覺到做為長女一份責任,必須提早結束童年,與外公外婆共同分擔家中某部分擔子時,就幾乎很少停下來了。

  於是,青春歲月裡母親的手飛舞在家中和弟弟妹妹的生活間,踏入社會後飛舞在辦公桌前的舊式算盤上,算著一筆一筆的帳;等有了家庭有了姊姊和我,那雙手飛舞得更加厲害。廚房、餐廳到房間,女兒的頭髮到鞋子,吃什麼穿什麼用什麼,得去哪兒補習上下學怎麼接送....每個日子都在反覆著。

  從小娃兒到女孩,是怎樣長的一段時間?拉拔長大所需要的心力和體力,都幾近無形的傾注在逐漸要獨立的孩子身上。人們往往看見了成長的喜悅,對於背後的那雙手,卻怎樣也很難體會。

  年幼的我們無法懂,張著眼只能和同學比著,誰誰誰的媽媽如何如何,好像比不過就會丟臉般的虛榮;或者,對於那也會揮舞在空中嚴厲懲罰的雙手懼怕排斥;等大了點,膽子大了,還偶爾會劍拔弩張有意無意的反擊。成長,有時冷漠無情的成為對那雙手傷害的理所當然。

  她當然不可能成為孩子心中那完美的形象,只能繼續用飛舞的雙手,沈默操勞著,等我們大到足夠瞭解,平凡背後的偉大。那過程中所必須承受的,也許超乎我們所能想像。

  對於母親的手印象深刻,是在小時候一次受傷時。那回生性橫衝直撞叫人頭痛不已的自己,又再度因調皮搗蛋而撞破額頭,捧著血流如注的額頭往保健室衝,母親馬上被通知到校,帶我去讓醫生處理。

  睜著眼躺在治療床上,母親握著我的手在旁邊陪著,一派沈穩,眼神卻透著心急又有些怒氣的擔憂。麻醉藥發揮效力後其實也感覺不到痛了,但我卻忍不住把手又握的緊了點。很少有機會握母親的手,因為她不習慣於親密,也總是要求我們獨立別太依賴些。只是輕微的小動作,她卻誤以為我在忍痛,趕緊用力回握,並且有些驚惶的問醫生是不是麻醉不夠。

  第一次,我深刻安靜的碰觸到這雙時刻在為自己操勞飛舞的手,驚覺某種歲月的付出以及力量。那緊緊的一握,和額頭上的傷口一起,留下了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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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童的記憶裝不下那麼多,過後其實很快就忘了,能夠再深刻記得那份溫度、那有些粗糙的皮膚,是在自己也逐漸的走進獨立的世界,逐漸離開家,一個人為著許多事情而飛舞著雙手時。

  離開家,是對自我的挑戰,在那些過往不屑的瑣瑣碎碎中打轉,生活中對自己理解更深,才從自己的身上,瞧見許多自母親身上而來,那以往我始終不能理解的特質與心情,關於人生,關於處世。

  有了距離,我反而比以前更加依賴母親在平凡中的不平凡,在每個彎腰或起居之間,記憶著她的身影。越是為著生活在忙碌,越是會想到母親的手,和那時她瞬間緊緊回握的反應和力道。然後彷彿從遙遠的時空中,從生命的記憶裡獲得了自母親傳承而來的堅定力量,某種母女間獨特的聯繫。

  於是夢裡常常有那雙飛舞的手,比背影更為清晰,永遠停不下來的,源源不絕的伸出手默默給著。給身邊的所愛,給在遙遠一端,也為自己的人生奮鬥著的孩子。一種隱喻及象徵。

  有時焦慮自己來不及長大到令她安心,並且能夠也以自己的手在她需要時支持她的程度,對母親的擔憂,一如她以往所給予我們的關切。只能祈禱並期許自己在成長的年歲中,懂得珍惜並用生命回應,那平凡雙手中所傳遞的溫度與堅忍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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