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鼓聲

   作者: 陳惠琬

 

  巴斯卡在《冥想錄》中說:「天堂和地獄中間就是人的一生,它是世界上最脆弱的東 西。」可不是,人一生是很脆弱,也因此,在面對無常命運,會有一種焦躁不安。

  一切只因面對命運,讓人抬頭難,叫人低頭易;引人微笑的少,使人歎氣的多。現實 永遠是障礙多過台階,混亂多過次序,悲歡離合,陰晴圓缺,此事不是古便難全?

  雖然,命運淺白來說,不過是一連串關鍵性之事與人所組合成的遭遇,但它與人的感 覺,卻已超越一系列地排列組合。它還好似某種玄妙天機,一股神秘力量,甚至一個莫測 高深的神靈對象,在遠處撥弄、操縱著人生。它是那麼地抽象,無從定義;卻又常化身多 重面貌,令人難以把握。有時似隻闃無聲息的貓,悄悄走過;更多時像《白鯨記》中那象 徵命運的白鯨莫比.迪克,巨大、狡猾,人以為可以征服,卻反被其刀似尾巴猛烈刷過, 甚至成為它的俘虜。

  難怪有人會覺得命運似狂風掃沙,看來漫無次序,卻又撥弄著微塵的你。又有人會把命運比作監獄圍牆,劃地設限,先天、後天都拘限人一生的範圍與發展。

  無論如何,把一個渺小生命,放在無限永恆裡,總是一種戰慄驚懾。冥冥之中似乎一 切命定,至少,先天環境與條件便已定義人的大半生。翻翻一部《河殤》,便標出華裔子 民的命運,是如何與中國地理、歷史、民族命運糾纏不清。黃河一個翻騰起伏,政權一個 動亂改制,在在影響多少人得跟著苟延殘喘,生靈塗炭。對習於把「個體」生命嵌入國家 歷史「群體」命運之中的中國人,面對近百年天災人禍,很難會不宿命,不把一切苦難歸 之於,命。

  因此,在中國這樣一個偌大命運架構之下,中國人發展出一套安身立命哲學:或積極 入世,若儒家出仕;或看破紅塵,效道家歸隱。若兩者皆不見容,則選擇外遷。於是,二 十世紀中國兩岸三地大舉遷往西方的這股移民潮,是個人為自己努力的改運。

  時代是真不同了。在近代政治經濟結構劇變、世界彼此開放相通之下,人已無需再活 得那樣畏縮、虫豸似地匍匐在命運之下。不論是出仕、歸隱、外遷、留中,不可諱言,今 天的中國人,有更多餘地抽離歷史與國家這兩股經緯線,以一己之身,與命運裸裎以對。

  但人不論怎麼算命,怎樣改運,一些命運總是更動不了。世界豈有真正的安樂土?命 運交響曲總難免穿插幾節憂傷小調,人人更都得經歷生命潮汐,生、老、病、死。面對總 也逃躲不了的苦難,世紀末焦慮於焉產生,縈繞、蠶食著我們。當如何化解?

  《湖濱散記》作者梭羅,曾提到若有同行的友人抬步離去,必是因為聽到不同的鼓聲。 似乎,每個人是各按其在生命中所聽到的不同鼓聲,來決定前進、後退、左右、快慢、或 停頓。多麼真實!

  有人窮其一生踩著戰鼓,將命運視為邪惡,選擇抗拒。小至點掉眉上一顆痣、算命、 改運;大至像《白鯨記》中亞哈船長為報斷足之恨,追殺大白鯨至天涯海角,人力終難回 天。

  有人則總是聽到撤離鼓聲,因出於恐懼,而對命運選擇逃避。過日子不發揮自身潛力, 不使勁兒,不著力。反選擇用性、暴力、藥物等各種煙幕自欺、欺人,來遮掩心中之怕, 壓抑內裡無聲的嘶喊。到一地步,再也分辨不出何為生命中之真、偽,反沉入世界裡的真 正黑夜。

 另有些人則詮釋一切為空虛、零亂之聲,毫無意義。六○年代美國一名歌星佩姬.李, 唱了一首令人悵然之歌:「不過如此?(Is That All There Is?)」 唱進許多人的內心 深處。

  那首歌,表達歌者在生命裡不同階段的失望:房子被燒、第一次看馬戲團、愛人離去 ;每一段經驗之後,她都感到一陣悵然若失,因無一事是如她盼。當朋友知道她的空虛感 後,問她何不自我了結算了?她的回答竟是:她尚未準備好面對生命中那最後的失望!她 怕,即使當她跨入死亡,會發現門檻另一頭居然也是「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當生命成為一場令人失望的夢,或一首呢喃不成調的曲,人難免看透、看破,轉而尋 求老莊似的超脫而遁世。這尚屬塵囂之上的逍遙。下焉者亦有人把每一天皆活成通俗喜劇, 快樂無比似永遠都不會死。要不,便活成希臘悲劇,每天皆惆悵地似在等死。

  比較起來,我更羨慕另一種鼓聲。

  曾經,西班牙國家在他們銀幣上,印下直布羅陀海峽兩岸巨岩,並在下方刻下一行字: 「No More Beyond(沒有可能超越)」。這幾乎是每個走到生命盡頭之人的歎語:「No More Beyond!」命運似到此為止,命運之牆另一頭,看似什麼都沒有,沒人關心,一片 空無。

  但生命中很多圖畫都可以改變。有些也真正被改畫、改寫。果然,哥倫布便發現一個 新世界,大大超過直布羅陀海峽之外。因此,西班牙政府在銀幣上把「No」去掉,留下「 More Beyond(有可能超越)」。

  是的,有可能超越,眼見事實之外,還有更多的可能,甚至是,無限地可能,去超越。

  生命不也如此?若我們能在生命風暴中駐足,翹首,甚至把耳朵貼上命運之牆細細聆 聽,也許我們會發現,原來世界不僅到此為止,牆那頭竟還有更多、更廣大的天地。且隱 隱傳來另一種更深、更沈的鼓聲,有次序、有目的、有意義,澎湃著與我們生命脈動一致 的韻律。

  那抑揚拍擊之聲,重覆傳遞著一個生之訊息:「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裡死了,仍舊是一 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

  麥子落地,看似死得醜惡、無意義,但若真正死透,卻能結出許多子粒。正如基督教 裡的十字架,是耶穌命中死亡之處,但據說祂的復活,亦是由此開始。可不是?死亡與榮 耀,本來便有著直接的聯繫。

  也許,命運中每一次地變故與打擊,皆似一部分地我,在死去。但暫時,可以不成為 永久,我們可以不讓痛苦疤痕,纏裹我們的心,蒼老我們的生命。一棵樹即使在寒冬裡繁 華落盡,枝芽裸露,看來了無生機,但造物主卻仍在它內裡安靜地繼續工作,只待春來, 再發新機。

  暫時的死亡,並非結束,而是生命的前奏。命運之牆,也無需成為我們人生到頭的定 義。我們的故事,也許由此轉折,才算真正開始。

  美國輪椅畫家玖妮與台灣作家杏林子,或因意外或因病痛而癱瘓一身,但她們並未以 輪椅勾上生命的句點。對她們來說,身體也許日益朽去,但在自己最軟弱處,卻學到人類 最深的無望與無助,然後藉信仰超越她們的輪椅人生,進而去扶持其他不幸之人。

  《密室》一書作者彭柯麗,在二次世界大戰裡被抓入德國集中營,備受折磨。但她卻 能在那悲慘如地獄之處,每天晨起,立於她個人禁閉室中,面牆大聲唱著:「站起來!為 耶穌站起來!」唱到隔室囚友都能聽到,而受激勵,在最絕望之處,不對生命絕望。待她 終得自由之後,更不辭勞苦到處奔走,輔助許多集中營劫後餘生的難民,再重新站起,勇 於面對現實。

  對彭柯麗來說,監獄高牆並非她生命終點。她會面牆大唱,是因為她聽到那不同的鼓 聲,來自牆外,來自星空,來自一有情有義之命運主宰,能由一片殘缺之中,拾掇出美好。

  那是一種奇異鼓聲,使許多人雖被命運巨石由頭至腳一路碾過,卻仍能在跌倒之處, 再重新站起,在痛苦創痕之中,力求成長。並由生命沼澤中走出希望,走出生命,走出愛。

  那是一種由時間之內,走入時間之外,由有限、創造出無限的鼓聲。我還在學著聽。 也願有一天,那能成為我奔跑人生的---鼓聲。

 (本文摘自宇宙光雜誌二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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