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由 雨漣 » 2004-01-13, 01:16
出自<李四的美麗人生>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蝨子」..................................................................張愛玲
看電影前作了些功課,發現評論大都把重點放在追憶,但看完《不散》後我說:「絕不僅於此」。電影彷彿是導演寫的籤詩,寫籤詩的半仙自然可以解釋,專業的廟公也能助人解籤,至於求籤信眾當然也有自己的看法,而且端看你想問什麼。
敘事語法不同於一般商業電影當然是蔡明亮顯而易見的特色,但若少了特殊的觀點和豐富的隱喻,那不過只是沉悶失敗技巧拙劣的裝高深扮屠龍之作,蔡明亮當然不是這樣。十年前首次接觸蔡明亮的作品,當時是震撼的,電影震撼人的可以是聲光效果,可以是故事情節,而蔡明亮是用畫面幾乎靜止的作品帶給腦袋停不下來的思考。
《不散》故事非常簡單,五個字就能說完 ─ 戲院快關了。故事本身不重要,它提供的人物場景才重要,那是導演想透露訊息的憑據。所謂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戲院的環境正是絕佳的素材,方便導演在其中大作文章。這部戲從最直觀的角度來看,老戲院的衰敗,今昔場景的對照,片尾老歌手姚莉幽幽地唱〈留戀〉,當然很容易就得到追憶似水年華式人事已非的感慨,推導出「回憶」永遠不散的結論。這樣的結論當然沒錯,但如果片中所有出現的人事物只是單純為服務這一個結論,那《不散》實在不夠格到處拿獎。
《不散》的場景內容及敘述都非常具體但同時又非常抽象,你知道戲中人物在幹什麼事,但你或許不懂這樣代表著什麼,但同時又猜到導演一定想表達什麼。我認為戲院、片中螢幕上播放的龍門客棧和人三者所產生的互動其實是這部片最高明的地方,導演在其中安插了很多和人生有關的精彩隱喻,充分展現了才華巧思,也是藝術價值所在,我在其中看到了蔡明亮寫給「異人」的神秘籤詩,以下便是本人的解籤過程。
●同性戀一直是蔡明亮處理的問題,我認為《不散》更把討論的層次提到抽象的人生課題上。
當日本男同志趁售票員在廁所洗東西時快步走進電影院後,並不是認真想看武俠經典「龍門客棧」,而是開始在裡頭尋找情慾宣洩的對象,其尋找的過程並不順利,一次尋歡失敗後,後排一雙臭腳丫便突然大剌剌架到他身旁讓他坐立難安,而當男同志想換座位時,就有個一臉嚴肅的傢伙放著偌大戲院其他空位不坐,偏偏坐他旁邊「圍堵」讓他左支右絀,這段是本片中引人發笑的段落,但也透露了同志的處境,破敗的大型戲院就是傳統的人生,而同志這種「異人」在這種人生架構中注定到處吃鱉,異人對「傳統正常人」看的人生劇本「龍門客棧」沒興趣(當然稀少的觀眾也代表這種人生劇本也不再吸引現在的正常人),但只要還在這個電影院內,男同志就仍然吃鱉,譬如他走出放映廳想抽煙,而迷宮式的戲院卻讓他行進困難,常要請人借過讓路,如果遇到胖一點的還得擠半天。
除了蔡明亮電影一貫「水」的主題外,《不散》裡的「火」也值得注意。日本男同志看到「龍門客棧」的老演員坐在台下邊看電影邊抽煙後也想來一根,但左翻右翻找不到火,後來也才跑出放映廳借火,而當他歷經千辛萬苦向陳昭榮借到火後,這位八點檔一哥卻酷酷地對他說:「這戲院有鬼」。在我看來拿火點煙是一種滿足感,老演員看著老電影自我憑弔安慰並從容的抽著煙,因為他在這種傳統人生劇本裡如魚得水,男同志當然無法尋得,而雖然這部片中穿的最人模人樣的陳昭榮最後借了火給男同志,但不忘說了上述那句意有所指的話,陳昭榮代表了社會的中堅份子,也宣示社會對於異人闖入了不屬於他的世界感到不滿,「異人」是日本學界所創的術語,是一種相對於共同體,處在「無主無緣」世界的邊緣人,不知這是否是蔡明亮選角採用日本男同志的原因,更妙的是男同志回陳昭榮說:「我是日本人」,蔡明亮玩弄「日本鬼子」的雙關,也就等於讓男同志承認自己就是鬼,也就是出櫃,而陳昭榮自是頭也不回的走去。這段媲美禪宗公案的微言大義,我看完簡直五體投地。
而這種拿煙點火的滿足感當然也也有暗指性的部分在,除了找不到火和男同志的求愛不順遂相呼應外,男同志進入男廁後,大家像在比誰尿的久的一幕也是機關重重,男同志同樣是進入男廁,但對異性戀男人的「死撐遊戲」卻丈二金剛摸不著頭(其實在場觀眾大概也很納悶,尿那麼久幹嘛?),而這時抽煙的隱喻又來了,排頭的男人一邊上廁所一邊拿起煙來陶醉地抽兩口,一臉自豪屌樣,但卻諷刺地成為觀眾大笑的橋段,又當觀眾看這些人尿尿已經看的有點不耐煩了,居然有個歐吉桑跑進廁所來拿他忘記拿走的煙和火,這又不言而喻地暗示男人就算上了年紀都不能缺乏「煙和火」,縱然他偶爾會忘記……
又同性戀這種異人當然是相對於異性戀來說的,而蔡明亮也給我們來自男同志的觀點 ─ 楊貴媚才是鬼。日本男人抽完煙回座位,後面數排的地方坐了個女人(楊貴媚),大聲磕瓜子的舉動讓他無法不注意到她的存在,過沒多久,龍門客棧的對白傳來一句「開門」,女人隨即因鞋子掉落而打開閉攏的雙腿,這個打開「女性之門」的動作對應了電影對白,而隨著這個動作,女人曲身找鞋子碰巧讓男同志看不見她的身影,這時觀眾都會心一笑起來,大家都明白從男同志眼中看去,那女人的行徑十足是個鬼!這個暗喻似乎也點出了恐懼大概泰半出自於誤會,異性戀者如是,同性戀者亦如是,而鬼之為鬼,異人之為異,其實只是不了解。
●異人不只有日本男同志而已,瘸腿女售票員則是另一個異人。
蔡明亮裝了很多「傢私」硬把陳湘琪弄成瘸腿女售票員不是沒有意義的,同樣的,在代表舊社會的戲院中,瘸腿女售票員行走不便,鏡頭緩慢地看著她一步步艱困地走著,不算長的走廊和樓梯都成了無底洞般的惡夢,她為了能再看放映師小康一眼,捧著紅壽桃辛苦的在戲院裡來來去去,兩人卻始終見不到面,想想,放映室和放映師代表了麼呢?我想放映影片的放映室和放映師代表掌握了放映人生劇本權柄的主宰者,女售票員進入標示著「閒人勿進」的放映室就是想「問天」!但她找不到問不著!
有一幕是女售票員找不到放映師小康,於是在放映室裡慢慢地看著他點著的煙,這裡煙的隱喻又來了,但煙這種虛妄的滿足感不是她所要的,她在龍門客棧的對白傳來一句「等了那麼久就看這個啊?」後憤而拿起紅壽桃離去,暗示著她拒絕再向天獻媚求援,異人這樣的悲壯的舉動,蔡明亮是致上最高敬意的,他讓陳湘琪在龍門客棧出現俠女行俠仗義鏡頭時同時開門出現在電影螢幕旁,虛構的人生和真實的人生相呼應,俠女就是瘸腿女售票員,因此當她走到屏幕後時,俠女的影像更乘隙灑在她身上,只是這時我也不禁想到馬克思的名言:「逝去的世世代代傳統像一個噩夢般地壓在一個活人的腦子上」,所以這樣的恭維會不會也暗喻著一種溫柔的殘忍,對於殘障人士這種異人,我們是不是只想注意他(她)們奮發向上的一面,好像他(她)們的人生只是用來完成一種傳統的正面價值而已?
只是異人終究是異人的,電影散場後,瘸腿女售票員一個人掃著偌大的戲院,再次強調了她異人的身分 ─ 永遠在社會邊緣散場時刻出現,只有掃垃圾的份。最後她還灰心地把裝著象徵心的紅壽桃小電鍋留下,代表了她對舊社會和天的放棄,她毅然決然的走了,放映師小康後來才發現她的「心」,趕緊騎車追出去要還給她,但她們還是錯開了。瘸腿女售票員走出戲院騎樓,外頭下著大雨,蔡明亮電影中的水多半帶著負面意義 ─ 現實没有清流,没有活水,雨和腐水是構成社會的體液,它的流通只是製造痛苦、隔離。 代表主宰者的放映師可以舀起漏水倒出戲院外或是拉起鐵門隔絕雨水,但瘸腿女售票員最後仍得獨自撐著傘在大雨中緩緩前進。
不管戲院到底是「暫」停營業還是永久歇業,不管日本男同志最後跑到哪去,不管最後放映師和女售票員會不會相遇,蔡明亮想告訴我們,異人在破敗的舊世界中已無生路,而舊世界已在消逝,傳統的人生劇本亦失去市場,能不能找到又新又好的人生劇本及舞台還沒有答案,但至少確定舊世界的放映師也變不出好把戲了。張愛玲出生好人家,會說出「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蝨子」,但對異人來說,蝨子或許還蠻貼切,但生命有可能不是啥華美的袍子,只是破敗的戲院,一個充滿誤解、傷心和不滿足的地方。
在異人眼底,生命的挫敗永遠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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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還要說一件事,《不散》這類電影常被人批評賣弄高深有如畢卡索作畫,或是說拿輔導金的人為何總是不肯面對現實,為何不製作劇情張力夠能大賣的片子振興國片云云。我不能贊同這樣的說法,但也不想浪費我的辯論能力,我只想簡單地說:
解籤詩這檔事,
對人生沒有想法的人是強求不來的,
不過,
這或許是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