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肉身去思

文/曾慶豹


羅丹的雕塑企圖用人體表達人的思想、愛,在當中我們能看到什麼? ……

會思的肉身

現代人藐視信仰,不是因為缺乏對信仰的知識,而是缺乏對信仰的專注。 我們總是含混的將信仰看著為心靈或靈魂的事物,對於強化「肉身」信仰的現 代人而言,也就有理由拒絕面對信仰提出的挑戰。

羅丹的作品往往被人看為是極端肉慾的,主要是他的作品大都從身體的 動作和行動中表現出美學的意涵,我對於把羅丹解說成膚淺的肉慾美學表示抗 議,一是過分簡化了羅丹的「身體美學」,另一是缺乏了對肉身具有的「神學 美學」的洞悉,而後者恰好是「道成肉身」的基督教神學美學所獨有的。

現代人尚未進入肉身哲學的思考。現代人把對於肉身的強調作為抵制信 仰是缺乏根據的,以此作為逃脫信仰提問的理由是很可疑的,羅丹體認到,現 代人不是缺乏美學而是缺乏神學,他的作品與米開朗基羅不同,不在信仰的對 立而在進路的不同,後者從心靈的層面進入信仰,前者則以肉身的方式進入信 仰,都同樣具備深度。

現象學家謝勒認為,如果說「宗教時代的人是肉身的禁慾」,那麼「現 代人則是靈魂的禁慾」。在我看來,現代人是無可救藥的「唯心論者」,如果 他們真的用「肉身」去碰、去撞,必定會痛、會流血,「肉身」更容易逼使我 們進入信仰的提問。「唯心」的現代人無視於「肉身」的存在,他們分不清眼 淚和傷痛的意義。進入羅丹的「思」,即是用「肉身去思」,「會思的肉身」 才算活著,現代人只有笛卡兒哲學意義下的「能思的心靈」,缺乏「會思的肉 身」。

理解羅丹

羅丹(Frnagois Auguste Rene Rodin,1840─1917)說過:「美是 到處可尋的。對於我們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真的是如此, 羅丹大部分的作品是「不克竟功」的,他使用一系列「不完整的人像」來表現, 對美的深不可測的探索,好像給我們展示了另一維度的內涵,給美重新下定義。 例如無頭闊步〈行走的人〉、沒有頭粗實的女人身軀〈神的使者〉、只有一隻手 的〈撐開的右手〉、只露出一個頭的〈思〉等。詩人里克爾(Rilke)讚喻羅丹 說「他是一切」,意思是說,在羅丹的手中我們看見了「創造」,所謂創造就 是「給物質賦以形式,也就是給物質以精神性」,羅丹把某些「特徵」表現出 來,不管它是乾瘦平凡的〈艾瑪神父〉,或是面容醜惡的〈塌鼻子的男人〉, 只要能顯示出其「特徵」,都被認為是美的。簡言之,羅丹好像想以「不完整」 來表現美的力度和無可穿透性。

卡蜜兒(羅丹的學生兼情人)曾雕過一座〈羅丹像〉,把羅丹的性格和 靈魂都有力的刻劃出來,確實是一件傑作。這座〈羅丹像〉,鼻子長而尖銳, 鼻樑直通到額頭,好像要把鼻子嗅出來的事物,直接傳達到頭腦裹去,轉換為 思想。卡蜜兒用她一生的愛和生命的能量,去理解羅丹,一個女人痴狂的愛慾 把自己都燃燒了,結果是心碎、怨恨、絕望,以致精神分裂。

第一件成熟的作品是〈青銅時代〉,羅丹從此聲名大噪。〈青銅時代〉 表現力量、靈活與內在情感極為深刻,從眼神到肌肉都介於沉睡與清醒之間, 像一個開始迎向人生冒險的少年,有人將它與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像相比擬,我 也覺得有幾分神似。這件作品在沙龍展出時,曾被謠傳說是用真實的人體翻模 鑄成的,我想會有這樣的誤解,正好說明羅丹的這件作品刻鏤得太真實了,詩 人里爾克稱這雕像為「行動的誕生」,象徵羅丹藝術創作地位的奠定。

沉 思 者

一八八○年,羅丹接受委託為裝飾藝術博物館大門設計雕塑,在飽讀但 丁《神曲》後,與義大利雕塑家吉貝爾蒂為佛羅倫薩洗禮堂所作的〈天堂之門〉 相呼應,提出〈地獄之門〉。

〈地獄之門〉約有兩百個形象,自成一個世界,表現人的情慾與恐懼、 希望與幻滅,在這些強健與纖弱的肉體中,傾注了深切的同情和憐憫之心,給 羅丹取之不絕的創作靈感,後來有些又單獨成為獨立作品。

〈地獄之門〉宛如告訴我們可以從死的掙扎裡一窺生命的躍動和奧祕, 〈地獄之門〉僅僅是一座「門」,從那開始雕像一個個從那「門」跳出來、飛 去、隕落,好似某種安耐不著,浮態的走動、緊張的奔濤、燃燒的欲求,證明 「死是一切思想的泉源」。沒有聞過死味的人,怎能明白生命是創造呢?羅丹 花了三十七年,反複推敲,不肯輕易定稿,既使到死,它仍是一部「未完成」, 這意味著生與死的奧祕是無法盡知的。

〈沈思者〉是對「雖生猶死」之思,〈吻〉是親緣「雖死猶生」的剎那。

〈沈思者〉的冷靜和孤單,像在沉澱一切的衝動和莽撞。羅丹構想但丁 坐在地獄門上的一塊岩石上,居高臨下,陷於苦思狀,在構築其巨著,同時也 展現羅丹想從藝術創造中通過思考死而往之生。〈沈思者〉是一個赤身裸體男 子,身體的肌肉強壯有力,屈身蹲坐在岩石上,雙腳後縮,他一手以拳抵下頦, 另一手搭在膝蓋上,眼光俯瞰著下部地獄門中被洪水吞捲的罪人,腦海中形成 森羅萬象的思慮。這位陷於苦思的人不是幻想者,而是創造者。它在地獄門中 央,思考著人世間一切的美善、痛苦、情愛。

羅丹是以封閉性的穩定體狀,表現人進入沈思時的平靜和孤單,通過手 姿貼近緊合的嘴唇、繃持的肌肉等細節,刻劃出人內心的激烈衝撞,使「靜」 與「動」這對強烈而又矛盾的能量,竟可能的以和諧交融一起。詩人里爾克寫 道:「他坐著,若有所失,沈默不語,形體和思想都顯得那麼沉重。他用全部 的力量--一個行動者的力量--在沈思。他的整個軀體彷彿一顆頭顱,全身 胍管的血則成了腦髓。

羅丹說:「〈沈思者〉就是我,就是我的奮鬥、我的磨難。他是生活在 世上每一個人!」「思」與「看」縱然不可分。沈思者的「靜」是一種深淵, 充滿內在的張力,身體是他承受這一切深淵的最直接的表達。「思」已然是受 苦,為受苦而受苦。羅丹把死亡的臨界點作為救贖的生機,「哪裡有懲罰,哪 裡就有拯救;哪裡有拯救,哪裡就有重生」,以不該死的生命所難以承受的死 亡來激起人的同情、愛心,激起復活的渴望。

羅丹的「思」不是哲學之思,海德格說哲學「尚未學會思」絕非空穴來 風,哲學的盡頭恰好是思的開始,哲學放棄去愛、去信,思則使人不得不去愛 和不能不去信。〈沈思者〉不是一件孤立的作品,沈思者總是在「看」的狀態 中有所「思」。對生命來說,重要的並不在於受難和受難多少,而在於其發掘 生命內在的深度,只有在臨界點才可能發現已經存在的深度,注視著、湧現著 對人生命的無限之悲憫。

〈吻〉之悸動

〈吻〉是羅丹另一件極富盛名的作品。〈吻〉取材自但丁《神曲》中的 保羅和法蘭西斯卡(Paolo and Francesca )的悲戀故事,於一八八七年首展時, 還被攻擊為色情之作。羅丹的〈吻〉深刻表達男女情愛間令人悸動心蕩的激情 之作。男女兩人相擁的緊密姿勢,嚴密而無罅隙的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體,心心 相印中,似乎除了急促的呼吸之外,一切的時空運轉都已靜止下來,而且與外 面世界相隔絕。羅丹為此大膽之作辯護說:「裸體同淫猥或放蕩無關,它表現 的是真實。」

這擁抱滿含激情而又無比純潔。〈吻〉、〈永恆的青春〉和〈永遠的偶 像〉都是羅丹以形體動作來表現崇高的愛情和肉體的慾望、歡悅的衝動與無法 抑制的痛苦。羅丹喜歡用人體來表現思想與感官之美,由此進入對個性的探索, 好像全部美的祕密都在人的裸體上。藉由人體的語言,羅丹想傳達他的生命、 熱情、直接、不顧一切,他坦率的雕塑出激情、痛苦、愛慾,也雕塑了平凡的 塵世和超越的悲劇,最後直指向人性潛意識的悸動。

羅丹為〈吻〉做了一個註腳說:「人會以認這是以吻和愛撫塑造出來的!」 如果不是吻和愛撫,那會是什麼?答案除了「愛」,還會是其他的答案嗎?面 對「地獄之門」所受的折磨、痛苦和恐懼,只有愛能給人勇敢、給人生之勇氣、 給人靈魂以救贖。像保羅與法蘭西斯卡之間的愛,難分難捨,雖飽受地獄之苦, 卻也難使他們分開,只因靈魂中除了他/她以外,再也找不到可以解救的途徑了。 正是對死的正視,使我們不得不企求於愛,唯有愛,僅此用愛去愛,死才獲得 真正的解答。

從羅丹的〈吻〉使我們連想到「猶大之吻」。我們當然知道兩者的不相 同,但可以肯定的是,耶穌在接受猶大的親吻之時,同樣是將身體貼近、臉頰 對著臉頰,相對於猶大,耶穌的親吻是良善、仁慈、寬恕、同情、溫柔。這一 親吻,使得耶穌走向十字架的苦路。

親吻在猶大是一個出賣的記號,親吻在耶穌那是「愛」的記號,也是 「死」的記號,此時此刻正是「夜深」。

「奧祕」一字的原義乃是閉上眼睛和耳朵。奧祕便是寂靜、便是黑暗。 黑夜對肉身而言是惶恐、不安,黑夜也象徵著慾望和死亡。然而,在神聖的黑 夜中,恰好是光照耀之域,黑暗與光之間以神聖之域向我們啟示,心靈得以認 識到自己的貧窮和匱乏,以神奇和喜悅帶著賜予光芒的黑暗之奧祕,靜候那巨 大的光影。在焦腸焚灼中,全心的渴望愛,才真正進入愛,我們可以感到耶穌 以肉身的行動去「吻」、去「愛」,祂的親吻是閉上眼睛和耳朵的愛,是神聖 的奧祕,也是心靈解救的希望。黑暗是神聖之域的象徵,耶穌的「吻」像輕聲 細語般的,述說著「愛」的神聖和奧祕。

「獻 身」

羅丹在姐姐逝世之後,傷痛欲絕,進入教會,想出家當神父,幸好經艾 瑪神父的勸說,羅丹才改變初衷,放棄了當神父的意念。〈艾瑪神父〉是他的 第一件作品,這是一位獻身於靈修和信仰的肖像,可以看得出來,生命總是在 專注和付出中展現其堅定的力量,羅丹似乎領略到「獻身信仰」的真正意義, 恰好就在於對真、美、善的事物追尋中,我們才享有生命。羅丹一生對藝術的 專注和付出,可以說早己完全在這個作品中透露了他宛如宗教般的堅定和熱情。 在藝術中,羅丹找到了他的信仰,〈艾瑪神父〉的形象,其實就是他自己。在 藝術的領域,羅丹成為一位雕刻「道成肉身」的虔信者,更恰當的說,他是一 位藝術信仰中的神職人員。 (1998/0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