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家的心靈躍升:攀升的蒼穹與沉淪的深淵 ── 徐志摩藝術心靈的愛情糾葛 | 蘇友瑞 |
註:這一篇以文學家徐志摩為例,使用『心靈躍升』的方法論,分析他與三個女人之間的愛情糾葛關係指向他們的藝術心靈追尋型式之不同。這是『心靈躍升』角度的另一種應用,先以文學家為例,音樂家的例子也不少。 一、藝術家的生活事件與藝術家的心靈事件: 從電視『人間四月天』開播後,徐志摩這位現代中國的浪漫詩人,以愛情事件的男主角身份重新被人們所認識,一時各種相關的書籍也紛紛出版而洛陽紙貴了。在這樣的一個愛情事件中,徐志摩的品性,林徽音的風範,陸小曼的評價,張幼儀的翻案,形成此一事件的主要觀感,也因此產生各種道德評價、道德保守主義的批判、女性主義的批判、社會正義的批判...... 然而,做為一個藝術家的事件,卻有兩種不同的面向;同樣的徐志犘的愛情事件,你可以把它思考成藝術家的生活事件,也可以把它感知為藝術家的心靈事件。每個藝術家的作品都綻放出形形色色獨特而驚人的面貌,促使人們想一窺藝術家的現實生活與其絢麗的藝術作品有何驚人的關聯。因此人們千方百計尋找藝術家的生活事件,即使找不到,也要把它無中生有地創作出來。貝多芬的『月光曲』流傳的盲眼少女故事是一例,貝多芬嗜食小牛肉、把他的作品周旋在貴族間競標上市價高者得的投資行為也是一例。在這樣的角度中,貝多芬的事件與喧騰一時的明星吳宗憲事件是沒有什麼差別。人們認識了現實生活的貝多芬,與其作品產生矛盾的關聯或相和的關聯,從中產生一種生活藝術的旨趣。 我所關注的卻是『藝術家的心靈事件』,我想詢問的是,種種的藝術家事件中,反映了藝術家怎麼的心靈現象?這些現象,又如何反映出人性心靈的普遍共相?是否每個人生命中的某個時刻,都面臨了與藝術家相同的心靈處境?因此,貝多芬的後期心靈處境──外在的兇惡行為與內在的救贖渴求──關聯於音樂上雙主題賦格的藝術突破(請參考『音樂與人生』網路音樂會專輯),歌德一生的愛情之歌也孕育出浮士德的不杇靈魂。浮士德不杇的靈魂展現人性最艱苦矛盾的『欲善成惡』與『欲惡成善』之對抗力量,這正是我對徐志摩愛情事件的感受。 二、在我眼前愈親近的光明蒼穹, 浮士德的靈魂無疑是充滿了向上追尋光明的崇高理念,但同時卻是玩弄葛麗卿的感情、為私利殺人,一連串的罪行彰顯出藝術家追尋光明背後恐怖的黑暗深淵。 正是由於藝術家肯定『自我追尋光明』的合法性與崇高感,造成藝術家相對一面的極端自我中心,因而屢屢面臨黑暗的深淵。凡是高舉自我智慧善心過於一切人的,沒有不轉變成獨斷自利的暴君的。 浮士德的靈魂無疑是充滿了向上追尋光明的崇高理念,但同時卻是玩弄葛麗卿的感情、為私利殺人,一連串的罪行彰顯出藝術家追尋光明背後恐怖的黑暗深淵。 正是由於藝術家肯定『自我追尋光明』的合法性與崇高感,造成藝術家相對一面的極端自我中心,因而屢屢面臨黑暗的深淵。凡是高舉自我智慧善心過於一切人的,沒有不轉變成獨斷自利的暴君的。 『小腳與西服』一書描述的徐志摩與張幼儀,絕對不是一個道德崇高的徐志摩與張幼儀,更不是一個充滿幻想不計一切的徐志摩與張幼儀,因更令人覺得有較高的可信度。想一想,以張幼儀當時如此傳統的中國女性,除非受到一些特殊待遇,否則怎麼可能與徐志摩一樣充滿浪漫幻想地以離婚來挑戰傳統倫理? 因此在徐志摩身為藝術家的浪漫理想中,追尋完美的愛情與自由的解放是獨一無二的真理,離婚成為反抗世俗的表達方式;張幼儀恰好不是他幻想中理想的情人,因此選擇離婚而不顧現實或張幼儀的是非善惡,自然是很正常的出路了。正因為張幼儀是個現實中難以指摘的傳統女性,更顯示出徐志摩強烈的自我中心──他絕對不是存心對張幼儀薄情寡義,他只是被藝術家的理想性格徹底導向欲善成惡的力量。 想到貝多芬一面寫出最偉大的音樂聖經後期弦樂四重奏,一方面卻同時能基於他對侄兒卡爾的愛而做出各種殘暴虐人虐己的行為,我又覺得不忍深責徐志摩對張幼儀的薄情寡義;只能說,如果藝術家不能深刻了解自身欲善成惡的恐怖力量,造成的過錯只能徒呼負負了。 三、藝術的救贖力量? 徐志摩與陸小曼的悲劇婚姻又是一件可怕的欲善成惡事件。 藝術家的心靈中,往往存在藝術具有救贖力量的思想。不只有現代思潮強力宣稱現代人的出路必需是以藝術徹底取代宗教,其實在每一個藝術家生命史中,時時看到這種藝術救贖的渴望。後期印象派大師梵谷對宗教失望後走向藝術,認識了一名妓女克麗斯汀;透過梵谷敏銳的藝術心靈,發掘出克麗斯汀單純善良的靈魂本性。於是梵谷立意救贖克麗斯汀,盡一切力量幫助她不再上街頭拉客,蓄意以她為模特兒讓她參與偉大的藝術心靈,使她生活在藝術救贖力量的世界。可惜的是,藝術的救贖力量並不可靠,此一事件終究以失敗告終。 徐志摩根據理想愛情的追尋而找到陸小曼,再因為戀愛自由的崇高感而輕視一切反對與之成親。成親之後,才發現共組家庭有如此巨大的經濟與觀念問題。徐志摩努力奮鬥一切卻毫無成果,連胡適都建議這次失敗婚姻應以離婚收場,但是他堅持不肯放棄。 為什麼徐志摩不肯放棄陸小曼?即使陸小曼己經公開有密友翁瑞午,甚至三人同榻吞雲吐霧......在我看來,正因為徐志摩堅信他可以透過愛情、可以透過藝術、可透過藝術家的生活氣質,讓陸小曼得到救贖的力量,從而走出生活困境。因此,另一種藝術家理想性格的堅持,造成另一次欲善成惡的悲劇。 每一個藝術家都會有莫名所以的堅持,這種堅持正是他創作偉大藝術作品的精神動力。只是,這種動力正也是過度相信藝術有救贖力量的根源,也是許多藝術家悲劇的開始。 四、我熱愛藝術,但我保持距離: 有些藝術家選擇在作品裡強調自我,有些藝術家卻選擇與作品保持純粹美感的距離。在古典音樂的演奏史上,有浪漫主義的演奏派別主張可以任意修改樂譜來表達演奏者的獨特詮釋,也有忠於原譜的演奏派別主張絕對遵守原譜指示來表達音樂的純粹美感。這兩種藝術與藝術家的距離關係,傳達了不同藝術家的不同人性。 徐志摩是一個徹底的浪漫派藝術家,不只是作品本身的意涵指向個人存的真實情感,即使在用詞遣字的藝術型式上,仍強烈跟隨個人情感而出現驚嘆詞。這或許正是林徽音智慧而合理的選擇放棄徐志摩的主因──源自於不同藝術特質的合理選擇。 在『林徽音傳』一書p.152至p.157中記載著林徽音對藝術的觀點,恰好對比於強烈主張用藝術表達靈魂騷動的梁宗岱,林徽音堅持藝術純粹型式之美才是藝術的重心:『藝術本身的完美在它的內部......(需要發現)存在其中的多種型式、聲韻與顏色......』。這種藝術觀點無疑主張著藝術家與作品之間需保持純粹美感的距離。再則,林徽音致徐志摩的書信,要求他『在張幼儀與她之間做個選擇』。她不像浪漫主義那麼強調愛情的至高無上,愛情並沒有高到足以包容徐志摩是有婦之夫的事實,也因此不可能高到可以包容純粹型式的林徽音對浪漫熱情的徐志摩之基本矛盾。林徽音選擇放棄徐志摩,是智慧也是洞見,因而避免第二次張幼儀式的悲劇。 藝術與人的距離完全是任意的,不意謂任何高下是非;只是不同的藝術心靈要求造成形形色色不同的距離,成形形色色不同藝術家的風範。但是與藝術未保持距脽的浪漫藝術心靈的確較容易深化欲善成惡的力量,使得徐志摩在失戀後仍繼續向悲劇前進,相對的使林徽音遠離作繭自縛的藝術心靈深淵。 五、結語:苦難,是藝術心靈不得不然的本質: 種種藝術家欲善成惡的苦難,是誰該負責?是藝術家本身人格不健全?還是藝術造成藝術家人格不健全? 這是沒有答案的,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正是由於藝術家敏銳的心靈,造成他可以創作出深入人心的作品;但這種敏銳的心靈卻非常容易忽視理性評價或社會評價,因而導致欲善成惡的悲劇。 我們流行的一種看法,往往習慣去強調藝術家受到多大的苦難,如同描述莫札特往往強調他的貧困,卻完全失真地歪曲了莫札特家境還算富裕的事實。這習慣強調藝術家的苦難遭遇,背後的思考邏輯顯然認為藝術作品是受苦的結果,掙脫苦難的崇高人格是作品感人的主因。然而,這種流行觀點是把馬車放在馬前面了。 藝術家的苦難絕不是環境的壓力,而是自身藝術心靈『自主地』造成。貝多芬生前己經得享大名且經濟富裕,是他的藝術心靈走向欲善成惡的悲劇,導致名氣轉為以權勢離間母子親情的罪惡,進而導致生命最後無休止的沉淪與貧困。梵谷早己被醫生告知瘋狂作畫行為將導致精神疾病,是他自我選擇寧可成為發瘋的高級藝術家而不願成為正常的次級藝術家。即使藝術家生長在富裕安樂的環境,他們絕對有辦法加以破壞導致苦難的發生,孟德爾頌安逸富裕的家庭生活卻險些毀於堅持自行演奏巴哈馬太受難曲,也是一個活生生的藝術家心靈事件。 苦難,真的是藝術心靈不得不然的本質! 與藝術心靈保持最遠距離的張幼儀,是整個徐志摩愛情事件中最幸福的。雖然她不幸走入勢必被拋棄的婚姻,並且在大環境的影響下長年侍奉徐家長輩、操心徐家骨肉。然而她晚年再嫁,生命末期的愛情不可能再有年少無知的輕狂,這份婚姻不會有如徐志摩般燃燒藝術的燙手,她應該很幸福吧?如果在那個時代中,薛寶釵嫁給賈寶玊,只怕會是更慘烈的悲劇。徐志摩與張幼儀最大的錯誤,就是結婚;張幼儀最大的幸福,就是離婚。一個沒有陷入藝術心靈的女人自然沒有苦難的本質,所以張幼儀一生的平安與晚年的幸福,都是可以預期的。 與藝術心靈保持適當距離的林徽音,正確的拒絕徐志摩浪漫燃燒的愛。同時擁有崇高的藝術心靈卻又有冷靜的現實頭腦,相信是許多藝術家追尋的典型。 與徐志摩同樣深陷藝術心靈的陸小曼,注定與徐志摩面臨相同的悲劇;徐志摩燙傷了張幼儀,易地而處陸小曼一樣燙湯了王賡;他們聰明的放任徐志摩與陸小曼自由,卻使兩把火相互吞噬。這個愛情悲劇,只能惆悵藝術家的苦難本質了。 然而藝術家的苦難本質卻也是社會一張絕好的明鏡:在藝術家的苦難中,哪些是環境強逼的?哪些是我們可以問心無愧對之沒有責任的?徐志摩與陸小曼固然是團火,然而是誰把張幼儀送入火坑呢? 藝術家的苦難本質對社會不合理現象的批判會是巨大的,因為藝術家願意燃燒自己的生命來強化這個批判。相信在徐志摩愛情事件中,每個讀過故事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因為生命的燃燒而受震憾,這種震憾或許會轉化成同情徐志摩、同情張幼儀、同情陸小曼......無論如何,都是接受了藝術家用生命提出的詢問! 認識藝術家心靈事件的詢問後,再來就是你我個人獨特的感受了。只是我驚異於藝術家心靈欲善成惡的恐怖力量,同情著這個事件中每個無法逃脫心靈羅網而得到救贖的人們。有誰能承擔每個人心中欲善成惡的死亡深淵,讓生命走向祝福?這將是我看待藝術家心靈事件後追尋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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