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的心靈躍升:『愛與美』以及『超現實』的兩種力量:達利一生的繪畫軌跡 蘇友瑞

註:底下我將把『心靈躍升』角度不僅放在音樂家與演奏家,也放到其他人文藝術領域。我個人感受到的『心靈躍升』向度是一種普遍的方法論,不只在音樂領域內如此,在文學、藝術、電影等其他人文領域也如此。所以,先以超現實畫家達利為例,看看使用『心靈躍升』的方法論,能不能讓我們對人文藝術有更深刻的體驗。(這篇是舊文章,己經在網路上流傳了。)


『愛與美』以及『超現實』的兩種力量 ── 達利一生的繪畫軌跡


● 概論:

  用一種比較不太精確的歷史曠觀,我們可以發現西洋繪畫史有一種循環演進:首先畫家追求藝術的『純粹型式美』,因而發現『黃金比例』是產生美感的絕對標準;之後繪畫技巧沒有革命性進步,於是藝術以『表達思想』為主,所以基督教思想主導下的中古世紀藝術一律以表達『神聖性』為繪畫主流;當信仰方式偏重靈性而反對肉體,繪畫中的人物形體便空靈縹緲。文藝復興時代繪畫技巧產生革命性的透視法,促使達文西追求對的人物美而創作『蒙娜麗莎』,並且把蒙娜麗莎的原型轉化成他其他的後期作品,如與蒙娜麗莎一樣美的『施洗者約翰』。隨後藝術家在既有基礎上表達各種不同的思想,直到印象派再一次產生技巧的巨大革命,莫內與雷諾瓦一生都為了使用最美的色表達最美的大自然光線;之後到了現代繪畫,便很難說有什麼徹底的技巧革命了,於是現代繪畫明顯地皆以表達某藝術理念為根本基礎。對他們來說,藝術作品的目的不是帶給人們美感經驗,更適當的說法是,這些藝術作品是要詢問觀賞者:『這件作品為什麼不是藝術作品?』。

  處在以表達理念為主流的藝術時代中,透過繪畫發掘人性潛意識的面貌當然可以成為藝術的一種表達。既然透過藝術表達神聖性是一種藝術,那麼透過藝術表達人性潛意識的層面當然也是一種藝術。達利的繪畫,正是這種挖掘潛意識的最佳表達;但另一方面,他的作品也深切反映出自己的深層意識。


● 『愛與美』以及『深層意識』的對抗:

  達利一生最重要的大事,就是認識他永遠的愛人加拉。第一次約見面時,他本想利用象徵性吸引她注意,他把衣服撕破剪碎再加以翻改,脖上掛珍珠項鍊,耳朵後插天竺葵花。刮腋毛時,把皮膚劃破,把血塗身上,然後再抹魚膠羊屎油混和在一起的混合物。但是遠遠一見到加拉的裸背,像遭電擊,立即決定終止這個毛骨悚然的約會。加拉原本是超現實主義派詩人保羅.愛呂雅的妻子,後來成為達利的母親、妻子、密友、模特兒與靈感的泉源。

  這個故事正是達利一生作品的思想骨幹。達利是一個善於作怪以世駭俗的人,所以他對於人性深層意識所有的陰暗面皆毫不保留的表達出來;然而,他對加拉『如遭電擊一般』因而放棄搞怪的行為,說明他的玩世不恭卻保留給永恒性價值的立足地。也就是說,無論如何搞怪,一但遇到真心的相愛『加拉』,馬上恢復常人。換句話說達利的作品往往有兩種力量的撕扯:一種是代表二十世紀迷失的潛意識陰暗力量,另一種是代表加拉的愛與美的力量。自達利後多少現代藝術家也嘗試詢問『為什麼人性陰暗面不是藝術?』,但是當他們把殺人魔情境、姦殺現場當成藝術表達時,卻只能讓人質疑藝術至此是否走火入魔?是否超現實主義大師馬格利特的『受脅迫的暗殺者』正轉而控訴這些藝術家?

  達利並沒有走到這種地步,依我看正是加拉的對抗力量所阻止。


● 記憶的堅持(1931):

  把達利的作品以『它觸動我們對常態事物怎樣的全新看法?』這種心理分析觀點加以欣賞,通常是不錯的方法。


記憶的堅持1931

  在『記憶的堅持』之中的軟掉的時鐘正是一個代表。『由硬變軟』對人類心理而言通常是一種『越來越糟』的時間感加失望感,對比的心理聯想是食物腐爛、冰淇淋溶化等等意像。於是在我們尋常觀念中冷硬的時鐘在本畫變軟,馬上很容易產生『越來越糟』的感覺;更由於主角是『時間』,更產生對青春白白浪費的恐懼感。所以展示這幅繪畫給人的第一眼印象,往往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這正是達利的超現實主義畫風要帶給觀賞者的心理感受。


奴隸與隱藏的伏爾泰像1940

  與之略有不同的是,軟鐘還可以誘發具體的心理感受,達利有些作品則只是純粹產生知覺重組的感受,而沒有具體清晰的心理想像。最代表的是他許多『雙重知覺』的繪畫,如1936的『嚴重的狂想症患者』、1937的『倒影變大象的天鵝』、1940的『奴隸與隱藏的伏爾泰像』等。


● 西班牙內戰的預感(1936):


西班牙內戰的預感1936

  透過性與暴力的想像,達利把人性的最強的厭惡感投射在對內戰的絕望上。對戰爭之殘酷與非理性可以有很多種方式表達,然而達利完全單純地表達『恐懼感』。他透過一隻被拉扯的乳房與相對的一隻足踝,以性暴力的型式誘發『恐懼』;再以一個猙獰哭號的人頭,與詭異的幾隻手,進一步誘發恐懼。畫面上沒有一絲戰爭相關事物,只有心理上的感受與之相符。


● 加拉的實體與虛像(1944):


加拉的實體與虛像1944

  這幅畫正是讓達利從搞怪中嚇醒的加拉之裸背,毫不作怪的畫面主角後,是加拉裸背變形成神殿式建築的幻想。這幅畫與達利其他驚世駭俗畫比起來要平實多了,但正是與前述畫作相比,表現出達利受到『愛與美』力量拉住的事實。


夢1944

  『夢』(1944)也是類似的作品,圖中仰臥的美女正是加拉誘人的胴體,以連續性的幾個荒誕實物表達出驚醒前的夢是怎樣的內容。如果不是加拉對達利的美與愛,這種惡夢的內容會被達利的搞怪玩弄出怎樣色情又暴力的內容呢!


● 里加港的聖母(1949):

  達利創作出許多以古人為本的宗教畫,其中絕大多數都讓加拉出現,凡是聖母像幾乎全是加拉畫像。事實上,以達利的個性不可能對宗教的神聖性產生順從;然而透過畫面中的加拉,處在超寫實時代的破碎與虛無中,達利把加拉的愛與美變成他的宗教畫中理應讚美的上帝。


里加港的聖母1949

  『里加港的聖母』中,一切前人繪畫留下來的神聖象徵圖像全都破碎與懸浮,彷彿世界是不實在的空虛;然而不變的是加拉的臉一樣充滿著愛與美,雖然破碎但仍不失加拉形貌;這正是我所說的兩種力量之拉扯。


耶穌受難1954

  相同的,1954的『耶穌受難』中,怪異地漂浮在空中的十字與耶穌,加上毫無釘痕的肉體,給人一種『耶穌上十字架是一種幻想』的虛無感。然而,下方的加拉是如此認真凝視著這個虛無的十字架,臉上的表情絕對意謂著認真與感動十架上的憂傷。在這兩力量的拉扯下,達利究竟是走向那一邊?我們真的無可得知。


山谷裡的基督1962

  當加拉不在場時,耶穌就徹底地虛幻了。1962的『山谷裡的基督』完全沒有加拉,於是耶穌只剩下一片霧濛濛的輕煙。


聖母悼子1982

  加拉於1982年去世,1982年仿古人的『聖母悼子』,聖母的臉不再能畫成加拉;於是整個畫面充滿機械與金屬,完全失去任何價值意涵,只剩下二十世紀蒼白的機械時代。


● 結語:

  綜觀達利的作品,正是上述的兩種欣賞方式:一種是純粹讓欣賞者產生各種心理感受,包括如『奴隸與隱藏的伏爾泰像』般的知覺重組感受或如『西班牙內戰的預感』般的情緒感受。另一種則是去感受繪畫中的思想意涵,於是很容易發現達利作品中『愛與美』以及『現實性虛無』的對抗力量。

  如果誘發心理感受是一種藝術,那麼達利的成名,正是由於他的作品非常契合地表現出各種人類心理的現象。

  達利因為擁有加拉的『愛與美』,所以安穩地走在超現實的路途上;而分析現代繪畫,卻發現除非像達利或夏卡爾這般擁有價值基礎的人們,否則幾乎都會走向虛無與瘋狂。人終究得面對現實,超現實是一種非常有意義的現實批判,但是完全活在批判中卻只能讓人瘋狂;因此當我們注意達利作品中的加拉,便可以發現支持達利生活的根源,更能理解為何加拉去世後達利不再作畫。

  欣賞達利是我們平常生活一個很不一樣的、有意義的激動與靈感,然而我們看到作品中的加拉,我們就得知道,我們終究得回到我們現實的世界,尋找我們自己的加拉。



藝術與人文的『心靈躍升』欣賞角度 回《藝術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