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滅的蠟燭
梵谷1885畫作「靜物」
陳韻琳

1885靜物:翻開的聖經、燭臺和小說

  梵谷於即將離開紐倫之前(1885.10),畫了一幅靜物畫,畫中有一本大本聖經、一本左拉的小說,以及兩只沒有了燭火的燭台。這幅畫,與其說是靜物,不如說是梵谷透過繪畫做出一個宣告、一個告別式。

  梵谷出生於牧師家庭,這使梵谷強烈的宗教情懷無法避免的既連結於上帝、又連結於他的父親。他的愛上帝與他的愛父親,是糾結在一起無法切割的情感。梵谷在他寫給提奧的信中曾經說過一段心路歷程,那是在他讀寄宿學校,離開家兩週後,父親到學校來探視他,梵谷在寫給提奧的信中說:「我撲在父親脖子上....其時我和父親都感到,我們都有一個天父....。聖父,父親!」

  這股愛父親即是愛上帝、愛上帝即是愛父親的情感糾結,使梵谷有一段時間效法基督一如效法父親,他誓願要成為像苦行僧一般的悲天憫人的獻身者,所以他到阿姆斯特丹的神學校作一陣子的學生後,被差派到博里納日去傳教。日後,梵谷在紐倫時期的畫作,絕大部分就是記錄博里納日帶給他的震撼——他牧養的、傳福音的人,是一群在礦區工作、貧窮而絕望的人。

  其實梵谷在博里納日的傳教工作被上級判定為不適任,他們都覺得他很怪,原因是,梵谷用盡了他所有的熱情、所有的愛,在跟礦區的人一齊生活、一齊受苦、一齊哀傷、一齊向上帝祈禱,這使梵谷的衣著、食宿、談吐都跟礦區的人一樣,於是讓「教會裡的老爺們」覺得梵谷「沒有教養」,這些老爺們認為任何人一旦看到梵谷這種邋遢、貧寒的模樣,就不再有可能羨慕作神的兒女,梵谷會成為「反見證」。梵谷在這種「不適任」的判定中,是深深受到傷害的,他心中感受到的被遺棄,不只是自己、也是礦區這些可憐人的被遺棄。

  而後,梵谷曾為了礦區的可憐人,跟礦場主人(也是教會的會友)討公道,卻被這會友斥為「瘋子」,叫人把他攆出去。

  這段遭遇,使梵谷內心深處對上帝、對人的火熱愛情,與教會、神學院的宗教體制分離。他仍舊抱持對上帝的忠誠的愛,但他無法再信任教會。但梵谷的父親卻是教會的牧師。於是梵谷對父親的情感糾結又更複雜了。他需要父親、但他也遠離父親;他依賴父親的愛、但他也反叛父親。

  但梵谷的父親其實是深愛梵谷的,他始終如一的對梵谷的現況與未來擔憂,他不知道梵谷何時才能自食其力、不再需要仰賴家庭對他的經濟援助。這種擔憂,也很容易被梵谷視為父親對他不信任、不肯定。(當父親的擔憂終究是事實,因為梵谷這一生一直在依賴家庭的援助,這忠誠的援助者就是梵谷的弟弟提奧。)

  1885年3月,梵谷的父親過世。梵谷從這一刻知道:他的人生從此將前後判若兩極。

  於是他畫下了這幅靜物畫。畫中的聖經佔了畫面幾乎二分之一的篇幅,這意味上帝在梵谷心目中一直佔有的份量;在聖經下方,是梵谷深深敬愛的文學家左拉的作品《生命的喜悅》(La Joie de vivre)。左拉在當時是有名的激進份子,他的文學作品大量暴露下層社會的痛苦絕望,以及隨絕望而來的墮落,對梵谷而言,左拉句句屬實,每一個揭露一如梵谷畫作中的揭露,都是在為之吶喊為之抱不平為之伸冤,但中規中矩的教會人士卻將左拉的作品視為醜陋的淫穢之書。左拉被教會審判,但梵谷敬重左拉。而梵谷在繪圖中將左拉的作品只佔據畫面右下角,幾乎只是聖經的五分之一大小,也意味在梵谷心目中,左拉再偉大,仍不可能竊奪掉神聖的上帝。

  不過,這幅畫最奧妙的地方,卻是那兩只熄滅的蠟燭。從梵谷對教會對父親糾結在一起的情感,這兩只熄滅的蠟燭,既是指父親的過世,也是指教會失卻見證的現狀——他知道教會是怎樣無視於下層社會的痛苦的,這種冷漠,無疑是信仰的死亡。

  梵谷以這幅畫作為一種宣告、一種告別式,之後,他永遠的離開了荷蘭,去到法國,把他熱烈的、悲憫的、聖徒的、苦修的宗教情感,轉化成藝術的熊熊烈火,他用對比鮮明、蘊含主觀情感的色彩,作成如今我們所知曉的梵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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