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浪子」與「浪子回頭」

陳若漪



  觀看一個畫家對同一個題材不同的表現,會有幾個面向的旨趣,它有可能讓我們看見畫家在技巧上的專研和突破,如莫內著名的睡蓮系列;它可能是畫家一生中不斷反覆的一個情境,透露了某種持續性的關切,如在卡拉瓦喬畫中不斷出現的斷頭情境;又或者畫家在經歷一段年歲之後,又重新將之當作繪畫的素材,此時一段長時間的跳躍,便能帶我們進一步思考一個藝術家心靈在時間脈絡下呈現的轉折。

  林布蘭特對於聖經中「浪子」寓言的描繪,就能帶來這樣的觀看。


  第一幅其實是畫家大量自畫像的其中之一,林布蘭特的自畫像向來如日記般,以極多的數量成為觀察他一生蛻變的最佳文本。畫中他與新婚妻子一起,從滿是宴席的桌前回頭,他咧嘴而笑,摟著懷中嬌妻向觀者高高舉杯,邀請大家分享他的成就與快樂,光線將他們兩個自暗中烘托出來,畫家頭上豪華的羽毛帽子,細緻的首飾、衣服和配劍都閃著金色的光芒,整個室內充滿了輕鬆愉悅。這是畫家正值壯年、好大前程正開展的時刻,他自己將這幅畫又稱為浪子回頭,這裡回頭的浪子有一種略帶幽默的自喻和自得,努力有所收穫,情感得到滿足,在回頭並舉杯的這個動作裡,這個年輕人向大家頌讚著自己這個值得被享受的人生。

  另外約在此同時期另一幅「浪子回頭」的版畫,則展現了他在技巧上的卓越細膩,父親與兒子在門外的平台上相遇擁抱,其他人聽到消息急忙推開窗、走下階梯觀看,台階造成視覺上強烈的情感流動,最後匯集在父子身上,讓人感受到相遇瞬間的激情。林布蘭特在這裡的精彩之處幾乎全在浪子身上,他特別仔細的處理了浪子經歷潦倒、流浪之後的滄桑感和見到父親時的懊悔激動,而父親的表情則相對的較為嚴肅呆板。

  在此之後有漫長三十年的歲月,畫家經歷起伏最大的人生大半。他從一個前途大好的青壯年人一路的為人夫,為人父,走到擁有事業、婚姻、家庭的人生顛峰,接著又迅速的走下坡,他的畫作因荷蘭社會流行風潮的轉變淘汰,不再受到歡迎,曾經累積的財富也很快的被不善理財的他揮霍殆盡,最終導致破產,緊接著摯愛的妻子、孩子又一個個的因病先他而去;晚年垂垂老矣的他孑然一身,債主比朋友還多,一如耗盡一切所有的浪子。

  也正是這樣從人生境遇的從喧嘩到落寞,讓林布蘭特晚期的畫走向一個沈思般的內心世界,除了繪畫,他再無所可傾訴。他不再只是講一個充滿高低起伏的精彩故事,而是在簡約的畫面中,更個人而深入的談一些在人性幽微之處顯出意義的主題,諸如憐憫、慈愛、寬恕。於是三十年後晚期的「浪子回頭」,比之早期的兩幅作品,呈現了徹底的內斂,沒有炫耀,沒有激情。

  晚年這幅「浪子回頭」宛若靜止,即使是旁觀者,都是以不同的角度在旁邊佇立、觀看,以各自獨特的角色意義,陷入對這個「相遇」的內心反應和思緒中。落魄的浪子如今背對著我們,跪在父親面前,表情隱約而充滿平靜,他被自父親而來的溫和光芒完全的覆蔽,平復了他破爛衣著所暗示的狼狽不堪,獲得了心靈上的安歇;白髮蒼蒼的父親面容有著經歷了年歲的謙和,他彎身低頭,在身體和心靈上堅定、無條件的擁抱失而復得的兒子。


  所有的視線都落在父親擁抱浪子的那雙手,這是整個畫面中唯一外顯的姿態,是濃縮了所有人生歷練之後最平淡,卻也最叫人動容的情感表達,這雙手推卻了世俗道德的評斷與眼光,推卻任何累贅的辯解或語言描述,傳達了一個父親對孩子絕對的寬恕、包容、憐憫、和徹底接納。

  這是晚年的林布蘭特對浪子回頭,也對自己人生和信仰重新的詮釋。不是浪子的潦倒多麼令人同情,也不是浪子的追悔和回頭如何具有意義和代表性,而是這個父親,早在浪子渴求寬恕之前,便已伸出雙手,永恆等待著擁抱寬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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