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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若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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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在文藝復興晚期的卡拉瓦喬,在他的時代中宛如自己晚期常常畫的施洗約 翰。他率先在曠野發出了強烈的呼喊,看見那些被忽略的中下階層的需要,卻因 為超越了當下時代所能理解接受的程度,成為一種只能孤寂的先聲,要直等到下 一個時代,他所執著關切的價值中蘊含的意義,才會真正被看見。 他為許多後來的藝術心靈開啟了另一個時代,他們在他那裡看見了用光線、 明暗表達戲劇性效果的可能,以之締造了輝煌的巴洛克,而他短短三十九年,奮 力燃盡般的生命裡,從畫中透露出的終極關懷與心靈起伏,更讓人不得不對藝術 心靈在實現自我與追尋永恆間的掙扎感到鎮攝。
關注社會底層的生命力卡拉瓦喬是個生性叛逆又狂妄的人,他出生平民,許多在當時社會不被重視 的中下階級甚至流氓、賭徒對他來說都是生活裡重要的朋友。他經常畫這類的市 井小民寫真,一群喝酒作樂的少年,正幫人算命的吉普賽女郎,打牌作弊的賭徒 ....一方面總是試圖捕捉一個關鍵性瞬間的姿勢和眼神,來呈現人和人之間互動 及心理狀態,讓人一眼就看懂畫中的「故事」,另一方面也透過這種描繪,表現 他心中對這些小人物的關懷。
早期的「玩牌者」就是當中很精彩的世俗描繪:不知人心險惡的黑衣少年低頭看著手裡的牌在思考,背後一個人猥瑣詭詐的,正瞪大眼睛歪頭偷瞄他的牌, 還邊跟桌子對面的莊家打手勢比暗號,莊家手上是瞄到暗號後趕緊在背後偷偷把 牌換掉,臉上卻完全若無其事般只專注著等待少年出牌。 透過對表情和姿勢的解讀,一個暗藏在檯面下的騙局就被活靈活現的展現在 觀者面前。卡拉瓦喬甚至把人身上的衣服、縐摺、帽子上的羽毛,到桌布上細小 繁複的花紋都精細完整的畫了下來,讓整個畫面帶了高貴的細緻感,幾乎感覺不 出這是在陰暗低貧環境中發生的故事。 他用繁複的技巧把市井小民表現的如此高貴,多少表達了為這些小人物們平 反的心情,這些平凡面容之下毫不矯揉造作的姿態,充滿了比優雅唯美更吸引他 的真實生命力。
神聖與庶民相遇的火花當他開始接受委託轉畫宗教題材,他強烈的庶民關懷與信仰產生了碰撞。上 帝會如何看待這些不受重視的小人物?這些在俗世間與生活瑣碎纏鬥著的人們, 他們粗俗魯莽,或者單純無知不黯高深奧妙的知識,上帝是要求無知小民走進教 堂中理解祂的崇高神秘而仰頭頌讚?或是祂道成肉身,走進這些人的世界中,親 自與他們平凡的心靈碰觸,為他們帶來生命的扭轉?
「馬太蒙召」(1599)是禮拜堂中的祭壇畫,卻一反過去祭壇畫所表現的崇高聖潔感。風塵僕僕如旅人般的耶穌走進陰暗的角落,彼得陪著他,隱身在黑暗 中。耶穌的手指向一群稅吏當中的馬太對他說:「來跟從我!」,馬太訝異的指 著自己問他:「是我?我這個被人瞧不起的人?你卻要選我?」旁邊的彼得有些 半信半疑,手跟著指著問「真的是他?」彷彿回應著他們的訝異疑惑,耶穌伸出 的那隻手,帶著肯定的力量。「是你,就是你!」 這裡面的「蒙召」沒有被獨立出來的一片安詳與聖潔,而是在最平凡的人間 ,有個看似毫不起眼的人忽然走進一個髒髒陰暗的空間,叫了另一個不起眼的人 一聲。那個片刻那個人的訝異和疑惑跟任何人一樣。重要的甚至不是耶穌的臉, 而是神聖的光線照進黑暗中,在社會底層被遺忘鄙視的小人物被親自撿選。上帝 是召人出黑暗,入光明的上帝。 到了「多馬懷疑」(1603),多馬的懷疑和耶穌對他的寬容更是直指人心。頑固 的多馬彎腰皺眉,凝神專注看著,手指幾乎整個伸進傷口中,粗魯一如無知 小民。耶穌親自抓住這個堅持除非親眼看見釘痕,用手探入肋旁傷口,否則絕不 相信他復活的人的手,讓他如他自己所堅持一般把手伸進肋旁那在十字架上被刺 穿的傷口。 沒有斥責,沒有憤怒,祂包容了他的懷疑不解。正是這種對人性軟弱的包容 ,讓多馬徹底明白,「真的是他,這真是我的上帝!」也是這種包容,帶給每個 卑微心靈莫大的激勵。縱使人有無法理解永恆意義的絕對限制,永恆依然願意伸 出釘痕之手,幫助人心成就那最後的信心跳躍。
流亡歲月對庶民鮮明直接的關懷注定讓卡拉瓦喬在他的時代飽受爭議,加上他難以相 處的性格讓他同時成為不斷惹禍上身的麻煩人物。不知是苦難總會找上藝術心靈 ,或是藝術心靈自身往往會不由自主的導向苦難?1606卡拉瓦喬因為自己無法控 制的狂暴情緒犯下殺人罪,他逃離了羅馬。 離開羅馬,等於離開了安穩的生活,他成為一個待追捕的逃犯,從一地逃到 另外一地,每當被發現,就要往下一個地方逃。就是在這個時候,他走向了另一 個心靈階段。
他畫了第二次的以馬忤斯,流亡前第一次畫時,桌上還擺著不少色彩鮮豔的 食物,耶穌披著紅袍,年輕俊雅,和門徒高談闊論,到了第二次,只剩下簡單的 麵包和水,殘破、貧困,每個人的臉上都有著深深的憔悴,耶穌更是整個消瘦蒼 老了一圈。他在幽微的黑暗中平靜而輕聲的談話,柔和而謙卑,周圍的人專注傾 聽著,彷彿被他的話語碰觸到內心深處某些深層的需要。
他還畫一系列耶穌上十字架前受苦的景況,黑暗中默然承受嘲諷凌虐的耶穌,與旁邊猙獰嘲諷著的人們,成為鮮明的對比。他被人藐視,被人厭棄,神情卻依然充滿憐憫。那彷彿明瞭人心一切苦痛,甘願為人過犯壓傷的面容,成為人在黑暗中 的安慰和力量。因他受的刑罰,我們得平安,因他受的鞭傷,我們得醫治 。 流亡讓卡拉瓦喬對憐憫悲苦、承擔苦難的信仰真意有更深一層的體會,不見 得很戲劇性,很強烈震撼。過去走進世俗,撞擊引領人心的基督,如今以柔和謙 卑之姿,和人心一同受苦,在患難給予安慰。 在靈魂的深淵尋找安息流亡歲月裡,卡拉瓦喬一直等待著能趕快再回到羅馬,卻始終無法如願。漫長而焦躁不安的等待中,他讓自己成為大衛手中被砍下頭的歌利亞,猙獰而淌血 。早期充滿狂歡自信,歌頌青春的希臘酒神形象在無止盡的心靈折磨後,成了輕 易被打敗,充滿恐懼而身首異處的巨人頭顱。
在最黑暗絕望的深淵裡,疲憊的心靈要在哪裡找到意義與安息?他在「七大 聖事」、和「牧羊人朝拜」那裡找到了答案。 貧賤逃難的歲月,使教會群體中的神聖禮儀,距卡拉瓦喬是無比的遙遠。他 深深體會到罪與罰,卻渴望著贖與恩。 「七大聖事」說出了他的渴望,也為其他一切流離失所的人請命,成為他們 的提問與反詰:聖事禮儀背後的信仰精義,到底是 什麼? 天主教會的七件聖事分別是聖洗、堅振、感恩、懺悔、病人傅油、聖秩以及 婚姻,他們涵蓋了信徒一生經歷的生老病死、彼此關顧相愛、以及婚姻。透過這 些宗教禮儀,人將一生奉獻給上帝,也讓上帝的神聖如大光般普及信徒的一生、 恩寵之愛遍滿信徒生命的每一時刻。 但卡拉瓦喬的「七大聖事」,已將禮儀徹底生活化到庶民生活中最卑微污穢的角落,他描繪了耶穌說的那些「做在我這弟兄中一個最小的身上,就是做在我 身上」的平凡卑微事物,在生老病死的苦痛之間、窮困流離失所之間、罪與罰之 間。 於是展現眼前的是一個女人讓從牢房探出頭的囚犯吸自己的奶水;一個人持 著火把幫抬著屍體準備埋葬的人照明;左邊年輕人看著角落蜷曲雙腿的病人、拿 刀割下手上的布給旁邊赤裸寒冷著的人;旅館主人邀請疲憊的旅人進屋內休息; 口渴已久的莽漢,仰頭大口的喝著好不容易獲得的水;天使環繞著聖母和聖嬰, 溫柔微笑著的向下注視著這些在人世間陰暗之處彼此憐憫、互相幫助的人們。畫 面充滿切割分散的動作,卻以光統一。
而「牧羊人朝拜」中的牧羊人們,一生就在野地和羊群之間了。他們赤著腳 趕著羊群,在野地裡來來去去,從年少到年老,青春到滄桑,他們孤苦而被遺忘 。 但是那天夜裡居然有奇妙光芒照向他們,天使說,救主降生了! 像我們這樣殘破的生命居然還能有機會看見盼望?他們不顧一切的拋下羊群 跑進城裡,四處找尋,終於像天使說的一樣,找到包著布,躺在馬槽裡的嬰孩。 那就在他們所熟悉的殘破環境之中,馬槽裡沒有榮耀的聖光,環繞的天使和頌讚,卻因為母親和嬰孩,充滿了祥和與神聖。母親溫柔抱著孩子躺臥在地,她 輕輕將臉貼在孩子的臉上,知道這個小小嬰孩的出生帶著某種重要使命。牧羊人 們喜悅又小心寧靜的望著這小小的臉龐,他們不由得俯身屈膝,伸出手臂,是渴 望、是激動、還有說不出的安慰與平安。神聖沒有遺忘他們,神聖親自將他們引 領出野地,叫他們成為看見拯救的見證人。 在流亡的靈魂深淵,「七大聖事」是卡拉瓦喬對信仰實踐的反省,心靈渴望 的表白。聖事禮儀被實踐在最卑微陰暗的角落之時,上帝的恩寵與救贖應許充滿 這些卑微靈魂的每個生命時刻,人們在神聖大光的愛的感召彼此安慰、彼此眷顧 ,而他不安而疲倦的靈魂,更如同「牧羊人朝拜」中一輩子在曠野中滄桑孤苦的 牧羊人,在馬槽裡的嬰孩身上看見自己生命的安息與盼望,終獲徹底的心靈安慰。 沒有人被遺棄、沒有人得不到恩寵、沒有人孤單,這是卡拉瓦喬一生為每個 卑微靈魂的請命懇求,也是他起伏一生裡,最終緊緊抓在手上的信仰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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