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形而上學者

陳韻琳


圖像
偉大的形而上學者
基里訶

        當基里訶繪這幅圖,又定此標題時,已經蘊含一種反諷。

        在一個大廣場上,一堆物件堆的高聳入天。是哪些物件呢?很多的量尺、各種式樣各種尺寸的,中間最顯眼處,是一個講台、或者是一個木板,上面雕著一個十字架。這些器具全是硬物,但在物件邊際,卻是一個理當很軟的毛毯,方方正正的豎立著,與其他量尺等物件,不僅質料不合、性質不合,而且背反常理的沒有支撐下自行豎立,一點沒有會倒下來的意思。

        屢試不爽的,當我展示這幅畫,會有很多觀賞者問:「這幅畫代表什麼意思?」然後接著問:「毛毯為什麼不掉下來?」

        觀畫者提問時,就對「偉大的形而上」提出反諷。

        哲學,曾經是各學科中的金鑰。文學、藝術、科學,都不可能不觸碰哲學。    形而上,曾經是哲學領域中最重要、不得不探究的領域。它往往辯證出上帝,或辯證出反上帝。    但哲學之形而上,竟走至像量尺般準確的邏輯思辨,信仰,被封鎖在這準確的思辨中間。

        哲學的形而上之探究,變成許許多多瑣碎的問題:「為什麼毛毯不掉下來?」或一針見血的大哉問:「哲學,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幅畫的主角是「偉大的形而上」這些置於廣場中央的量尺物件?它僅只諷刺哲學之形而上??這是我一再問自己的問題。

        不是!是畫面右上角,神秘光影中站立的一個孤獨身影。孤獨的、背部朝觀畫者的身影。光影透露時間流逝的訊息,而孤獨就成為永恆的孤獨。

        他才應當是主角。他才應當是哲學的永恆主題。但他為何置於「偉大的形而上」之外呢?

        其實這幅畫可以有更多的聯想。

        讀文學的可能離文學心靈最遙遠、讀藝術的可能距藝術心靈最遙遠、談論宗教的心中並沒有信仰,而在流逝時光下孤獨的身影,距所有的世間最偉大的談論都最遙遠。

        我的e-mail信箱是個寶庫。他們不直接在版上回應議題,他們私下跟我討論,因為他們想觸碰我的心靈,也想讓我觸碰他們的。就是這種隱密的交流,讓我感受我與他們的同一:倉促流逝的時光下,永恆的孤寂靈魂。沒有人是不孤寂的,因為每個人的心靈都是如此獨特,都在成長之路遍滿傷痕,都冀望著某些立即的答案,最終又發現這些答案跟永恆的孤寂無關。

        在他們面前我無所遁逃。誠實者需要的友伴是另一個誠實者。而我卻又很無助,因為我知道孤寂靈魂,不是「同情理解」可以消解的。每個人有自己的問題,有自己的人生。其實我們都是在光影間獨站的那個人。

        因此我唯一的方式,就是透過一種「支持的沈默傾聽」,讓他明白其實人生很不簡單,立即的滿足與立即的答案,總是會在日後顯出窘態。這是出於我的誠實。而我的人生也是如此。

        有時後BBS洩漏著一個訊息:大家用議題討論,其實是在遮掩自己。一個一個議題,你來我往間,隱藏自己不敢面對的自我。議題越是偉大,可能心靈越是孤寂。越是強悍,其實內心可能越是無助。自承強者,比弱者在內心深處有更多的哭泣。你得到心靈的安息了嗎?     

        信仰是一生之事。面對著向我誠實,也冀望我對他誠實的人,我對很多立即的困難給予立即的建議,然後,我只能說:「人生並不容易。立即的答案不是永遠的答案。」生命自在奔流,我在我的人生秘密中隱藏關乎信仰的訊息,這些訊息不是知識,它需要用生命走過,旅途終站才見分曉,那些事,容許我不用談論的,我願意我這一生是一台戲演給你看,因為這比現在跟你談論,是更加的誠實。

        在我剛強背後顯露的靈魂孤寂,在我孤寂背後顯露上帝之愛的巨大能量,這只能用我一生攤平給你看,言語,是何其的有限。

        這就是為什麼我從來沒有把偉大當成主角。偉大,最終總會淪落成沒有靈魂的量尺。所有的學說、意識型態、學科、或英雄人物,何時變成偉大,何時就慢慢走向量尺的墮落。

        你曾從這一切偉大的背後,看到孤寂的靈魂?你曾遇見過那個在時光流逝中孤獨的身影?你曾發現那人是你,那人是我?何時,我們可以在畫面角落、不再是中央,我們可以在孤寂中而不是在偉大中誠實的相遇呢?何時,我們可以丟掉不居是什麼的遮蔽隱藏,認真的面對自我、理解自我呢??

        我聽到時光在光影中流逝的聲音。我看見生命本身正在透露不居是什麼的信仰本質。我聆聽靈魂深處的聲音,那真正關心孤寂靈魂的人,也聽的見我的聲音。

        巨幅畫面上的巍峨量尺,我看到的是光影下渺小孤獨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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