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尊嚴與社會倫理 ── 從中台禪寺出家事件談起　

作者:蘇友瑞

我寫這篇文章時，慎重考慮這幾個前提：

第一，我不是佛教徒，是貨真價值的基督徒；所以，我不是要談佛法，而是要談社會分析與價值系統的問題。

第二，我這篇文章的分析，基本上『不考慮』以下幾種情況：

 1. 該佛寺強迫別人出家 ── 這是不必討論就知道是犯錯的極端情況。
 2. 該佛寺『鼓勵「一群人」出家』 ── 這可能有點違反正信佛法了。涉及宗
    教個別的特殊價值意義，在本篇文章不予討論。
 3. 該佛寺對未滿二十歲的學員之做為，不在這篇文章的討論範圍。因為這牽涉
    到『如何定義一個能「自我負責」的成熟個體？』，難以討論。

我要思考的是：在整個事件中，與『孝順』有關的『社會倫理』被高舉在個人信仰自由之上，父母認為他們可以理直氣壯干涉子女自由選擇的現象。

首先我要分析的是：為什麼針對這個事件，社會、媒體普遍全是那種『父母要求，所以不應該出家』進而『認定該佛寺一定不對』甚至人身攻擊該佛寺的思考方式？假設以一個滿二十歲的人，他自願參加佛寺修禪，自願出家，自願放棄所謂『無後為大』的倫理關係，這樣子是否是『不孝』？

這種輿論所反映的孝道倫理，無非是『兒女應該按照父母期望而行』的教條主義。那麼，今天為了這種孝道觀『贊成逼迫子女不准出家』，明天是不是為了同樣的孝道觀也得『贊成逼迫子女只能娶父母指定的配偶』？後天是不是為了同樣的孝道觀也得『贊成逼迫子女賣身淫窟為父母賺錢』？

這樣孝道觀很顯然在台灣社會新聞層出不窮的『虐待兒女』與『雛妓事件』中，是己經被證明無法實踐的謬誤倫理；那麼，縱觀整個媒體輿論對中台事件的評論，無法就事論事批判中台禪寺的種種不當行為，而只能使用『兒女應該按照父母期望而行』的『孝道至上主義』而進行攻擊；這樣的社會，所反映的文化問題就是一種『倫理主治的一元論社會』的問題。

台灣過去是極為專制權威的統治方式；從白色恐怖以來，若敢隨便批評政府，小的話會被『愛國的流氓』堵路教訓，大的話會去唱綠島小夜曲。這種惡劣情況下，做為一個學生，說什麼要參加示威遊行、甚至只要說要投給黨外，往往就會有學業上的威脅、身體安全上的威脅，這是遠比『出家』還要更具傷害性的處境。

可想而知，一個學生若在理想主義性格的支持下支持政治改革，在那個時代，一樣會有『父母跪著哭著拉著不放的問題』。因為這是遠比『出家』更可怕的事，極可能是性命交關的。幾位清大學生只因參加獨台會就差點以可能死刑的法律判罪，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實例。

於是，當時政府宣傳機構與學校聯合打壓這些理想主義學生的一個有效方法，就是打電話給學生家長進行『威脅』，宣傳參加政治改革運動的學生是不顧父母的不孝者......種種方法，一樣在民眾百姓的心中留下對政治改革運動的負面觀點。如今，政治改革運動在時空的運轉中己經熬過了苦難歲月，唯有經歷過專制壓迫的人，才知道自由與尊嚴的可貴；唯有曾經在政治改革過程被使用『孝道至上主義』來攻擊的理想主義者，才會知道『尊重別人信仰選擇』的可貴。想一想，過去參與政治改革的理想主義者，受到多少親情壓力，走過了多少被人漫罵『不孝』的歲月，才有現在台灣一點起碼的民主政治模式。結果，享受民主制度下的自由媒體與自由輿論，卻學會了當時專制政府抹黑民主人士的『孝道至上主義』方法，積極進行岐視別人信仰自由的行為......這會不會是苦難台灣的一種文化墮落的宿命？

所以，這種『孝道至上主義』顯然是台灣社會的深層意識，而且在整個社會變遷中，往往就是阻礙社會發展的最大惡魔，更不必提這種謬誤倫理觀對個人信仰與尊嚴的踐踏。

於是如我們所看到的，『出家者是否根據其自由意志』的真正關鍵問題，全部被輿論所忽視。只因為媒體大肆宣傳『父母如何如何傷心』，就能夠引起社會 ── 包括自詡知識份子的學術網路 ── 的全面反彈。這種事實強烈證明了，『倫理主治』的中國文化深層意識在台灣仍然是根深地固的存在，大家一方面討厭升學主義，另一方面卻支持造成升學主義背後的『兒女要依父母期望』之『孝道至上主義』；相同的現象在基督教界更是明顯，想受洗的基督徒被父母用脫離親子關係來威脅，這己經不是新聞；攻擊基督教的人士最常使用『不祭祖』來批判基督徒大逆不道，豈非又是『孝道至上主義』作祟？

『孝道至上主義』的觀念，早就應該被更新了。對父母的孝敬，本來就可以不必藉由逼迫『個人自由尊嚴』來換取。是父母重要還是真理重要？這個問題從古到今的中國文化，由於『孝道至上主義』的倫理教條，往往認定是父母重要。如此造成倫理主治社會的僵化體制與產生各種悲劇，當真永遠不可能逃離這個陷阱？

聖經上有一段：『愛父母勝過愛我的，不配作我的門徒；愛子女勝過愛我的，不配作我的門徒。』。在孝道至上主義的中國文化看來，這一段話未免是大逆不道。然而，聖經卻又一再強調『要孝敬父母。』，這是否有矛盾呢？

不，這是一個可以逃離『孝道至上主義』倫理陷阱的出路。

為什麼會產生『孝道至上主義』？很明顯的，一個人若是沒有倚靠『另一個價值』來批判『孝道至上』這種價值，那麼他就會被這種普遍的價值所同化而不自知，進而努力使用這種價值來進行批判與實踐。這就是缺乏『超越向度』價值系統下的中國文化，必然產生『倫理主治』社會的宿命。

如我們看到這次中台事件許多佛教人士，紛紛表態他們反對中台禪寺，認定『不孝』的出家者不合佛法，認定佛教徒必需完全的孝順才能出家....這很明白的表示，『中國的佛教』由於自身缺乏『超越向度』的價值系統，或者說，因為缺乏『絕對真理』的指標，造成面對社會倫理反撲時，只能採取『迎合』的安身立命方式，而無法在『堅持超越向度』的立場上，對社會倫理的壓迫進行改革。

反觀，由於基督教承認一個超越者的存在；由於這個超越的價值高過社會倫理與個人自由尊嚴，正是造成這次事件的輿論中，基督徒之言論比起社會遍輿論、甚至比起佛教界自身各門各派，更能避免使用『孝道至上主義』來攻擊中台事件的主因。

因此，是社會倫理重要呢？還是自由尊嚴呢？在思想上人人或許知道偏向任何一方都會產生問題，但是，真正落實在實踐與行動上時，我們有怎樣的價值系統，可以真正的支持我們不會過度偏向社會倫理與過度偏向自由尊嚴呢？

所以聖經的精神是：『在愛真理的前提之下，才有資格談愛父母、愛子女；如果不是基於真理的考慮，愛父母與愛子女本身就極可能是罪惡。』、『父母重要還是真理重要？當然是真理重要。』。這樣的信仰價值系統，才是打破『倫理主治社會』的關鍵；一但失去這種制衡社會倫理與自由尊嚴的系統，不是類似西方社會過度沉溺自我的個人主義，就是類似中國文化過度僵化的倫理主治社會。

當然，可以存在成千上萬的價值系統，同樣是主張愛真理勝過愛父母，而產生類似基督教的機制。所以本文並不打算證明『唯有基督教精神才能對抗倫理主治社會』，而僅僅是以基督教為例說明『做為更新中國文化的基督教精神』之可能。

我們重新看看整個中台事件的起起落落：附合孝道至上主義的言論，理直氣壯主張起『要規定法律限制宗教活動』；甚至佛教界自身，為了附合社會要求，也表態主張父母反對就不能出家。而對抗孝道至上主義的中台禪寺出家眾，只有採行絕食或自我封閉在房間，因為沒有人能支持他們『真理比父母重要！』，他們只能使用最極端的個人自由行為 ── 絕食、自閉 ── 來對社會壓迫進行無言的抗議........

面對台灣社會這種『倫理主治』精神造成如此荒唐的悲劇，我們能不能從根避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