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少年、龐克與極右派

/王貞文

有陽光的下午,我和朋友,一位女牧師,在她的花園樹下喝著茶。兩隻棕色的非洲綿羊在灌木叢邊好奇地偷看我們。這是一個愛好自然的家庭,每一個孩子都養動物。

一隻螞蟻爬上我的手臂,我不加思索地用手指把牠彈掉。

「妳殺生了!」朋友那十六歲的女兒咄咄逼人地責怪我,害我臉都紅了。她是德國青少年當中的一種典型,一個熱心的綠色少年。他們會在春天的清晨早早起床,幫助青蛙與蠑螈過街。這些兩棲動物在交配季節總是會橫過馬路,到另一片水域去求偶。在這一邦沒有青蛙隧道,而是在道路兩邊設網,青蛙交配完要回家,就會落在網裡,清晨,以青少年為主的義工再把他們裝在桶裡,提過街去放,免得牠們被來往車輛碾死。

青少年們被一種觀念感動時,總是那麼盡心盡力地付出。他們不眠不休地參加反核抗爭,理直氣壯地糾正大人的飲食習慣,記誦許多綠色和平組織公佈的數據。他們愛護生物的熱忱,有時令人感佩,有時令人難堪。台灣因意圖輸出核廢料的舊帳,在環保團體中名聲不佳。在這些德國綠色少年中,我還真的有點怕怕的,擔心被當作環保罪人。

環保青少年多半有開明的知識份子父母可支持他們。他們可在家中後院建立他們的生態池塘,堅持吃素,挑剔地選擇自然織品的衣服。他們活在一個受盡保護的環境裡,有自信去改變世界。他們和街上失去生活目標的龐克是對比。

龐克少年們常是逃家的孩子。十二、三歲的孩子,有時看起來已經歷盡滄桑。他們成群結隊地在火車站前,或人行徒步區坐著,染得色彩繽紛的頭髮和灰黑的衣服,構成有趣的風景。啤酒罐凌亂地在地上滾動,睡袋旁,臥著他們的狗。

很奇怪,龐克少年和龐克狗(多半是鬥狗)似乎是不可分割的。這些四處乞討維生的少年少女,總是可以把一條大狗養得毛色發亮!有人告訴我,德國老人愛狗勝於愛人,看在一條壯健好狗的份上,他們會在龐克少年的鐵杯裡施捨一兩塊錢,但是,如果一個孤單的龐克挨近來,說:「請給我錢,讓我買根香蕉」,大概只有遭白眼的份。

我常見到一個瘦小的龐克少女在街上畫畫。她頭髮完全剃光,臉上長著許多青春痘,眼神迷茫,一點也不在意人們投來的奇異眼光,靠在一條和她個子差不多大的狗身上,用彩色鉛筆畫著極糟的街景速寫。不知道她是不是夢想自己有一天會成為Keith Hering,讓人惋惜她天才早夭,還是她已經沒有夢想了?有幾次我駐足看她畫畫,但怕我的注視使她不快,總是遠遠地站著。警察來趕她,她用青少年特有的囁嚅,口齒不清地抗議著。我想,她整個獨特的存在方式,應該都是要求受重視的吶喊吧!她那無法表達自己的,帶著忿恨的囁嚅,像是一個被囚禁的人悶悶地在敲鐵窗。

每年,龐克族都有一個「混沌日」的活動。各地龐克都一起聚到某個城市,佔據街道,喝酒、唱歌、怒吼,鬧到激烈時,就開始搗毀街上的商店,點火焚燒汽車。一次、兩次之後,城市居民便學會因應之道,逢這樣的日子就撤離市區。龐克們沒有觀眾,沒有對手,有時會越過約定的示威區,到安靜的住宅區去砸人家的窗戶。

這是對中產階級規矩妥協生活的一種反抗吧?在一個眼見無法被改變的社會,在無法修補好的家庭關係中,面對未知的將來,這些少年與友伴們逃入一個色彩繽紛,以酒與怒火為能源的世界裡。

龐克少年的暴力雖使許多人頭痛,但是,和極右派的青少年比起來,他們還是可愛些。極右派的少年充滿了理想與野心,他們使用暴力不只是求發洩,他們鼓吹暴力美學,以暴力為理想工具,要清除一切不符合他們理想的住民,龐克也是他們消滅的對象。

極右派這幾年在德國勢力漸長,特別是在失業率很高的前東德地區。在水泥叢林的灰暗城區,家人的失業使青澀的少年期更加難挨,青少年們幻想有所作為,幻想著衝破水泥牢籠與困貧的日子,他們很容易就會被引導著去憎恨使他們落入這個狀況的人。在他們的邏輯裡,外籍勞工與殘障者奪去他們的工作機會。當他們成群結隊在街上遊蕩,便成了一支危險的部隊。外國人被痛揍,甚至被殺害的事,時有所聞。在法庭上,這些年輕的孩子毫無悔意,對於別人的血與哀號,沒有絲毫的感受力。

拿到選舉權的青年,如果不是患了政治冷感,沒有投票意願,很多人就投給極右派的政黨。在那些令人灰心的水泥叢林與工廠地帶,綠黨得不到年輕人的支持,極右派連線以民族主義為口號,竟成為年輕人的最愛。

在舒適的花園涼椅上,我的朋友談起她對右派少年的憂心。他們攻擊一群在海邊露營的教會青年,只因為他們看不慣這群「西仔」到他們地盤上無憂無慮地過週末。教會的孩子太受保護,只會寫文宣或遊行來反核、反戰,真正陷身暴力衝突,真的就像乖乖的綿羊陷身狼群一樣。她的女兒睜著晶亮的眼睛,批判地聽著母親的嘆息。

我為殺死螞蟻一事,向面前的綠色少女道了歉。我很期待她的銳利與愛護生命的堅持,在離開這一片受保護的安寧花園之後,仍然有足夠的力量,去感染水泥叢林間,被民族主義的意識型態與暴力美學迷醉的青少年。 (作者現於德國深造)

GGGGGGGGGG f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