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與弱

——「權力與榮耀」與「沈默」二書中對強弱定義的顛覆

作者:gospel           

 到底怎樣的行為配稱為強者,什麼叫做擁有權力呢?人類歷史譜寫的種種,無非是權力的爭取與被迫放棄的過程,因為擁有權力,金錢與美女...便隨之而來,人便稱之為強者。歷史是記錄強者的歷史,人生是追逐強者的人生。沒有人干於讓自己的人生、讓自己民族的歷史,變成弱者的人生,弱者的歷史。

 基督教信仰的核心人物耶穌,在初開始傳教時,即面對一劇烈的挑戰:撒旦說要把世界一切榮華富貴給耶穌,要使耶穌成為王中之王強中之強者,但耶穌拒絕了。耶穌傳教過程中曾經是個強者,有呼風喚雨的能力,公開挑戰當時猶太族群的意見領袖。但走上十字架卻成為他的不歸路,釘在十字架上時,還被人質疑:「為何不用呼風喚雨的能力,讓自己從十字架上下來?」當人們凝望他十字架上的牌子:「猶太人的王。」當羅馬官府重要權柄握持者問耶穌:「你是王嗎?」並沒有人意會,耶穌的十字架,將要挑戰歷史挑戰人生所譜寫出來的「強者」概念。

挑戰「強」「弱」定義的信仰

 正因為耶穌走上十字架,是信仰的核心,也使人或一國民族與基督教信仰遭遇時,一定會出現強烈的衝突:「我要選擇哪一種強者概念?」因此非常多世界級的文學作品,都企圖探討個人或國家的價值體系,與基督教信仰正面相遇時,出現的「強」與「弱」的矛盾衝突。

 我這篇文章,就是在探討兩部世界級的文學作品:英國作家葛林(Graham Greene)的「權力與榮耀」以及日本作家遠藤周作「沈默」,這兩部文學作品,探討基督教信仰與兩個「強者文化」——馬克斯與日本——相遇時,分別出現的衝突。

 葛林的「權力與榮耀」一書,背景是發生在南美一小國家裡,這國家長期以來受天主教(即廣義的基督教信仰)的洗禮,直到國家改走馬克斯路線,認為基督教信仰是催眠人心使人心軟弱的宗教,因此是竭盡所能的打壓逼迫。主政者採用的方法,一是把神父全數驅離,一是逼迫某些膽怯的神父娶妻,無所是事的活著,成為百姓笑柄,最後就是凡私下偷偷信仰或執行信仰儀式的,格殺勿論。在這強烈逼迫下,仍有最後一個神父,邊流亡邊到各村莊聆聽百姓的告解為他們舉行彌撒,直到被抓,與主政者警長正面接觸最後殉難。

 遠藤周作的「沈默」,則是敘述十六世紀的日本,因某些政治上的不愉快,認為過去的天主教傳教士根本心懷不軌,想要侵佔日本土地竊取日本政治勢力,因此開始驅逐打壓,(這跟明末清初曾有天主教到中國傳教,最後卻因涉入清朝政治,被要求全數撤退,從此中國閉關自守情況類似),他們作法跟馬克斯政權很類似,就是凡發現日本百姓偷偷信奉天主教,一律迫害直到慘死。就在這惡劣局勢下,「沈默」記載一個仍偷渡到日本的傳教士,與政治勢力相遇的過程。

 光看主題,會發現葛林與遠藤周作的小說主題,幾乎是異曲同工。但是,南美這長期信仰天主教,最後走向馬克斯,與日本這長期受儒家思想影響,又信仰佛教的文化背景,有根本上的不同。因此傳教士在與政治勢力相遇時,要處理的難題也就完全不同。

馬克斯之強與日本之強

 南美國家在長期貧困的處境中,與馬克斯主義遭遇,立即視其思想為一切解釋的原則,包括對資本主義國家的敵視,以及對任何宗教的排斥。這麼快速接受馬克斯主義,當然是為著要把自己的國家變成世界的強者形象。

 葛林用「警長」這個角色來表現當時南美很多人的心聲。葛林如此描述:「...他要根除一切令他不幸的童年的種種,他要催毀一切,不留任何記憶...新一代兒童的記憶將是嶄新的,一切不再會是過去的樣子...。」在他這樣的想法中,剷除教士,就是剷除不幸的根源。為要徹底根除教士,他向政府首長要更多的權力。Power!他用權力發佈一個最恐怖的命令:「每個村莊留一人質,一旦發現村莊窩藏過教士,人質立即槍決。」

 警長成為攸關人命的審判者、最有權力的人,教士變成流亡者。他去任何地方休息,都會造成愛他的人致命的結果。不只沒有權力,他根本一無所有。

 遠藤周作的「沈默」中,權力則掌握在政府代表名叫「井上」的人手中。對天主教的厭棄不僅是因為過去天主教傳教士錯誤的決定——在日本擁有殖民地,讓政府無法轄管殖民地,造成權力的對恃,也因為日本文化一如中國文化,宗教只能依附於政治,永無法成為制衡政治的的勢力。而天主教卻宣稱上帝比天皇更大,無疑是在挑釁著日本天皇的權力。

 井上一樣在握有權力的過程中,竭盡所能的迫害信徒,驅逐傳教士,最後則用慘無人道的逼迫方法,驅使教士成為「叛教者」——用腳踏耶穌的聖像——不僅屈辱了信仰,屈辱了信徒,也讓信徒疑惑著自己堅持信仰的意義。而井上也一樣的,迫使教士棄教過程中,不是讓教士的肉身受苦——因為他知道教士承受的住——他是讓信徒在教士面前被凌遲,讓信徒痛苦的聲音傳入教士耳中,受苦的臉孔刻進教士眼底,而教士卻有吃有睡沒有任何痛苦。這成為教士最慘烈的刑罰,搖撼著教士的意志力!

信仰遭遇軟弱,便挑戰愛與憐恤

 葛林與遠藤周作不僅寫強,也寫軟弱。葛林筆下的教士,遇到一個混血兒。混血兒一出現,教士就有預感這混血兒會出賣他以得賞金。這混血兒一直苦苦追蹤著他,造成教士內心不知多少掙扎。混血兒一方面呈現出一個渴望告解,渴望被上帝憐恤的小人物,一方面卻常常在眼神中不知不覺的流露出貪婪與卑鄙的內心世界。教士不想隨便把一個人視為卑劣之人,加上混血兒也一再的說:「我只是需要上帝,你卻不信任我!」一再造成教士良心的不安。教士欲擺脫他卻一再不成功。 

 在這整個與混血兒一路逃難的過程,漸漸的,混血兒變成挑戰教士信仰的象徵。教士跟自己說:「為了善為了美,為了家庭或子女或文明而犧牲是件極容易的事,但為死掉的心和腐敗而犧牲,卻需要上帝...基督也為這個人而死,我怎能以驕傲,欲望和怯懦來哄騙自己,以為自己比那混血兒更值得基督的死?」

 沿路的不斷掙扎,最終教士戰勝了。他把自己唯一逃命用的驢子給了混血兒(因為尾隨教士途中,混血兒得了病,需要就醫,但教士卻不能進城),讓混血兒可以就醫。混血兒一再問教士:「你想遺棄我對不對?」教士以行動證明,他戰勝仇恨選擇愛,他把自己遺棄在荒涼的樹林裡,以雙足奔赴更加危險的逃命之旅。最終,他還是被混血兒出賣。

 遠藤周作的筆下,則是出現一個也一樣讓人憎厭的小人物「吉次郎」。吉次郎渴望信仰,卻極度膽怯,每受逼迫,立即叛教,但又巴望著上帝的憐憫,因此一直尾隨教士不肯離開。但更糟糕的是,官員很善於利用吉次郎的膽怯,他們只要一嚇唬,吉次郎一定就密告。吉次郎是個連官員都懶得取其性命的小人物。

 吉次郎密告,導致教士被抓,信徒被逼迫。吉次郎卻可憐兮兮的尾隨教士被官員帶來帶去的足跡,他渴望被教士確認他還是值得上帝憐憫的人物。吉次郎曾激動的跟教士說:「茂吉(受逼迫致死的信徒)很堅強,可是我天生就是懦弱的人阿。....如果我不是生在這迫害的時代,我也會是一個好基督徒...」。

 最後,教士一樣戰勝了自己。「耶穌所尋找的,不是像患了血漏的婦人,就是如被扔石頭的娼婦般毫無吸引力一點也不美的人。喜歡有吸引力的、美的東西,誰都能辦的到。但這不是愛。不捨棄已褪色,如襤褸般的人和人生,那才是真正的愛。」因此教士最後答應了吉次郎的要求,聽了他的告解,也為他祈禱「你安心去吧!」,讓吉次郎知道自己已得到全能上帝的救贖。

 「誰又能知道,弱者一定不比強者痛苦呢?」教士對自己說。

最深的軟弱中生出最大的勇者

 其實信仰中最大的、與軟弱有關的掙扎,不是去悲憫原諒別人的軟弱,而是深刻的、痛苦的去與自己內心深處的軟弱相遇。

 葛林的男主角教士,在國情未改未遇逼迫之前,是個努力要往上攀升,達到有影響力的主教位份的人,他有才華,也被人看好。曾幾何時,他卻逐一失落著他的過去。他逃亡,冀望信徒的同情以有頓飯吃,有落腳休息之處。他在不知明天會如何的恐懼中,拿作彌撒用的酒來猛灌以麻醉自己,卻又在醉態朦朧之間,與一個女人生了孩子。曾經,教士認為信徒應當庇護他,終究他是國中唯一的、最後的教士,他對信徒是有用的,對信仰也是個見證!但是,一次又一次的軟弱犯罪,使他自信心全無,他開始懷疑,信徒以自己的性命來拯救教士的性命,到底值不值得?

 但是他內心深處的軟弱,卻促使他終於真正的愛上這塊土地上的百姓。他從他軟弱的永恆刻痕——私生女——身上,竟生出最平凡也最偉大的、過去從未曾擁有過的、為人父母的深情。這愛闊延到百姓。

 百姓不再是他攀升的樓梯,他看百姓,一如他看他的私生女,是個個需要愛需要救贖的上帝的子民,只要百姓還需要上帝,他就應當與他們一齊受難。 

 因此,這個自負驕傲一點點被磨光的教士,終於不再自認他非得要「活著」以見證信仰。他丟下他最後一點記錄過去輝煌歷史的公事包,雖逃出這逼迫他的國家,卻又毅然決然的返回他委身的土地,選擇儘管被混血兒欺騙,卻有可能救贖一個強盜的教士職責,終於赴上受難之旅。

 遠藤周作所描述的教士,也在受迫害過程中經驗到內心深處最大的軟弱——他無法原諒上帝,因為上帝容許百姓受苦,卻不發一言,上帝竟然沈默。他對上帝的沈默無法容忍。

 直到他最後終於忍受不了信徒為他承受這麼大的苦難,拋棄「作日本國最後一個教士」的驕傲、自負、自尊,決定「腳踏聖像叛教」,就在那一刻,他體會到信仰中更深更深的含意。

 「聖像中的那個人,由於被許多人踏過,已磨損、凹陷,以悲傷的眼神注視著教士,從那眼中,有一滴淚欲奪眶而出。那張臉默默的卻溫柔的凝視自己,似乎在說:『你痛苦的時候,我也在旁邊跟著痛苦,我會陪伴你直到最後...』那是從未有過的鮮明的形象,是痛苦的基督!忍耐的基督!...『我是為了分擔你們的痛苦才背負十字架的』」

 教士終於體悟,真正的苦難已容不下任何言語的安慰,只能用陪伴受苦來表明其悲憫。當上帝在苦難中沈默時,是因為祂以自身的苦難在陪伴,就是耶穌上十字架的那日,大聲喊著說:「我的神我的神,你為什麼離棄我?」真正苦難的陪伴,是沈默著的,沈默但一同受苦。

 因此教士在腳踏聖像棄教以後,語重心長的說,現在我所認識的上帝,已經跟過去在台上光榮輝煌的被演講、被宣告著的上帝不一樣了!

真正的權柄從捨己的愛中產生

 劇情發展到最後,葛林與遠藤周作都點出基督教信仰中十字架的核心——真正的強者,是甘於接納卑微的甚至是卑鄙的小人物,卑屈的與小人物認同,與他們一齊承負苦難。

 這就是耶穌拒絕權勢與榮華富貴,走上十字架的奧秘。安慰悲苦人間的,永遠不是必須高高仰望的強者之尊,而是無華嚴美容,受苦的耶穌。耶穌最後以其對死亡的戰勝,成為真正的王者,祂因此揭露一個莫大的盼望:「受苦、被遺棄,不是永恆的浩劫。與基督連結,將繼承至終戰勝死亡的王者之尊!」

 警長把他所有的鬥志全放在逮捕教士這件事上,當教士最後終於被抓,兩人一席談話,警長說:「現在國境中沒有教士了!富人就是我下一階段的敵人!」教士說:「抓富人,目的是什麼?」警長說:「讓我的下一代變成富人。」教士便說:「你的邏輯真奇怪!如果我有敵人,一定是因為這敵人讓我痛恨!那我就不會讓我的下一代變成他們!而且等有一天,這國家所有的人都變成富人了,你再來要作什麼?」

 教士的確說中心事。就在教士被槍斃的那一天,警長心中升起很大的空虛感,一種不知還要跟誰戰鬥的空虛感。警長的強者形象,是建立在一次又一次的豎起敵人並戰鬥得勝的行為輪迴上。他以為自己是在為小人物奮鬥,其實,小人物從來沒有一次真正的走進他心中,他太「強」,是小人物根本無法高攀的!警長在小人物中的形象是一把槍,讓人懼怕只敢遙遙觀看。

 教士被槍斃的當天晚上,下著大雨,一個偷偷信仰上帝的家庭的大門,響起一陣陣的敲擊聲,這家庭的孩子跑出去開門,發現是一個陌生人。孩子不安的問:「你是誰?」那人說:「我必須見你的父母親...」然後附耳對孩子輕輕的說:「我從別的國家來的,我知道你們國家的處境,所以我決定進來你們國家。我告訴你,我是教士!」孩子立即跪下吻教士的手.....。

 葛林透過這最後一段,告訴讀者上帝絕不棄絕緊緊抓住上帝的人,也洩露上帝「差派」使者的神秘旨意:這就是宣教士會浪跡天涯的奧秘。除此之外,葛林更說出基督教信仰的權柄傳承是如何產生的——是透過一個個心甘情願捨己,與卑微小人物一齊受苦的人傳承下去的。

 信仰的權勢永遠不是政治的也不是強者的權勢,而是受苦捨己之愛中產生的權勢。擁有越多權勢之人,是越多知曉也身體力行「捨己之愛」的十字架奧秘的人!這就是葛林將書名取為「權力與榮耀」的用心。

 至於遠藤周作「沈默」,結尾部份就相當艱難隱澀,原因是身為日本人深處於日本文化當中的遠藤周作,比葛林要觸碰的信仰議題,又多了一層文化性質的掙札。限於篇幅,我這次暫且不談,或者以後有機會,我光就遠藤周作的兩本書「沈默」與「武士」,來深究遠藤周作的,也是中國的台灣的信仰難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