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作為純粹的聲音 ──悼念遠滕周作逝世一周年── |
曾慶豹 |
前言: 在我們的生命中或許多少都會遇上「沉默」,但我們多少時候可以體會它背後的含義…… 法國象徵派詩人瓦萊里(Pual Valery 1871-1945)說:「美意味著不可言說、難以形容、不應說出,……如果人們渴望通過那些被說出的東西,即通過語言來產生這種效果,或者說,如果這種效果使人感到運用語言的結果,那麼,順理成章的便是:語言正在被僱用來使人沈默,它正在表達無言。」美是無限,沈默是永恆之說,表達著無限。 語言原是人的精神家鄉,然而,語言卻成了在商品利益中物質交換的媒介,現代人不得不失去家園,成為漂泊者,因為人無法從語言中尋獲回家之途。現代語言的髒亂,急需以沈默的方式提純;通往神性之途,僅能以放棄言說的方式,專注傾聽十字架沈默之言。十字架事件是上帝在肉身上的自我言詮,十字架上的「無言」,把「沈默」確立為通過「肉身」方式進行的言說,其在本質上即是神性的言說。 沈默是一切言說由之產生,最終又回復到其中的起源和歸宿;沈默僅僅存在於它與語言的關係之中,既然只有在期待語言,人們在語言中。十字架上帝之言的絕對沈默,通過無言,神性以終極的方式自我言說。
我一直存在著某種偏見,認為沒有以神學或哲學作為提問的小說都不值得一讀,至少我覺得缺乏深度。遠滕周作是我最喜愛的基督教文學家,他的作品折服了我的挑剔;他對生命、人性、情愛,以及死亡的追問,已遠遠超越過我從許多系統性論著所得到的。 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我讀到了《沈默》這本書,從此,遠滕的名字對我來說就不再沈默了,我開始更多的讀他其他的文章,常留意他的消息,一些刊載在報章上的譯作也有收藏剪報。一九九六年夏天聽到遠滕離世的音訊時,我有一種痛惜的傷感,像是聽到貝多芬〈第七交響曲〉的「送葬」,緩慢、沈重和灰澀,難掩激動的情緒;又像是告別後歸於沈默,靈魂深受煎熬。對一位當代作家的死,有這樣難捨之情,這還算是頭一次。這回,對我而言,遠滕真的「沈默」了。 真正捉著我閱讀遠滕的動機的,還是他對「母性」所下的筆觸,是那麼的細緻和生動,總是啟動著我原始愛慾的衝動,像是在母胎時與臍帶連接的那端神祕。對「母性」的深究,成了對十字架和愛的提問,「母性」的信仰品質,與人存在的界域:死亡、情愛、忠誠、心性等尖銳問題同步展開。對人類的文明而言,「母性」代表的是一種沈默。 正如遠滕小說中的人物是活的,在人那裡,信仰也是活的,它總是在真確的生活際遇中與我們遭逢;而且,信仰總是不折不扣的以掙扎和痛苦的方式來挑戰我們,衝突的張力逼使我們必須直接的去回答來自深層靈魂的提問,沒有便捷的途徑,因為信仰上帝與否是人存在最深切的問題,它從來就不是一個廉價的物品,相對的,懂得付代價的人才真正踏進信仰的門檻。 遠滕說過:「只有當上帝的痛苦直接地成為愛,並且這一愛是根植在他的痛苦時,我們才能認識上帝受苦的真正本質。如果這一點是正確的,那麼痛苦的倫理的真正本質一定是根植於痛苦中的愛和倫理。」十字架是上帝取得肉身之人最徹底的愛,所以亦是最大的痛苦;愛是上帝本體的言說,對於言說本體的表詮,我們是欲言又止。 對人而言,信仰不會使我們變得多話,而是變得沈默,像亞伯拉罕獻以撤時所表現出來的沈默;只在放棄言說中,人才更專注於傾聽上帝之言。對上帝而言,沈默是上帝最沈重的言說,上帝對於救贖人之愛的翻騰,已非日常言語可以盡說,任何的說都顯得多餘和殘缺。十字架是上帝的沈默,卻也是上帝對愛的最深層之回答。 信仰來自於對存在的動搖和不安,「沒有信心的掙扎是盲目的,沒有掙扎的信心是空洞的」。現代社會語言的貧乏,即是信仰貧乏的根由;我們無法對十字架和愛做出提問,因為我們的語言忘缺了忠誠,忘缺了勇氣,進而流失了永恆。遠滕對母性神學作過詮釋:「耶穌知道人類嚮往的是持久不變的伴侶。他們需要一個母親般的,能分擔他們的苦難、能與他們一同流淚的伴侶。他相信,從上帝的本性來講,他並不像一個嚴厲的父親,而是像一個能分擔她孩子的苦難、能與他們一同流淚的母親」。 母親在孩子身上所做的都是歸於沈默。這世界的愛,始於沈默。
十字架上帝的沈默是神性的言說。人言在此變得蒼白,因為人在上帝之前總是會一再的要求言說,孰不知這樣的言說總是對神性的言說的傷害。然而人終究還是不能「不言」,人沒有相稱的本體「不說」,只有不斷的說,以免落入某種自以為是的「偽神性」之說,像嬰孩呱呱落地的那一剎那,嬰孩的哭號聲與母親的淚水形成某種逗趣的對比。 上帝的沈默作為耶穌內在神性的表達形式獲得史無前例的貫徹,至少是一種充分之說。沈默在耶穌十字架受難的被棄並非是消極的逃避,而是對人言世界最為有力的抵制;貫徹沈默是要體現神性世界的完美無瑕,保護神性自我言說的自主性。相形之下,人言的世界是原罪的殘破之物,神性與人性的糾葛與弔詭、神言與人言的隔閡與疏離,上帝在十字架事件的屈從和無助,越發顯示了文明的野蠻和造作,人之言盡是血腥和暴力。 上帝的沈默是以封閉起與世界進行溝通的語言形式,祂壓根就拒絕承認人言與神言之間有任何溝通的可能性;但是,其中也不表示上帝完全放棄了言說,上帝堅毅的追尋自主的作為,以此見證祂的行動要比任何的話語都要來得擲地力聲、鏗鏘有力,更見世人之言所言的短視和多言,或者一說話都無可避免的揭露了其原罪的本質。在神性的言說中,人之言算得什麼,人言世界不正是充斥著胡語亂言的扭曲嗎? 有聲與無聲之間,是人性世界與神性世界的衝突更是虛假與真實的對比。在我們的世界中,理性壓迫瘋狂成為沈默;在父權的世界中,母性的聲音被迫選擇沈默;在強權的階級社會中,金錢、權力、學識佔據了所有發言的空間,弱者注定要放棄言說。高官的宏大威權宣說、政黨的歌功爭權言詞、社會賢達的慈善呼應,都是人性自我脫罪的原罪行為,無論「道義」或「道德」如何的獲得抬舉,若人沒有聆聽弱者的沈默言說,就無視於上帝在十字架上的死難事件和神性言說的真實。 我們無法界定沈默,沈默拒斥被界定,任何界定非得要使用人言,而人言又不具有正當性,所以神性的沈默之言一定是一種「異在」。我們必須知道,人類終究還是會說,但是,一切人之言說都是危險、騷動的;上帝的「不說」,可謂「說得恰恰好」,在上帝的沈默中,正是人之言的界限,也是人對上帝之言的理解極限。
生命在其自身的生長進程中,總是要遇到種種令人悲哀的事情。由於生活中充滿了偶然性的因素,又因為人性中嚴重的欠缺,難免不陷入痛苦和不安的。十字架上的上帝是一位被棄者,徹底被遺棄和被羞辱,衪的沈默是一種「純粹的聲音」,不是對痛苦的一般控訴,而是對苦難人生和荒謬世界所有存在的、基礎的承擔,神性的肉身在此揭露了上帝的隱祕,和祂全部的真實。 上帝與人之間的關係是繫於「聽與說」的關係,這世界的基礎也是通過上帝的「說」才得以存在。純粹的聲音是神性自我啟示的標誌,衪的「不說」是一種對神言與人言之別的堅持,也是對神性言說的超越性和神聖性的保護。十字架召喚人性的我們植根於永恆之道,進入神聖者的奧祕,只有這條路徑是人唯一返回神聖精神家園的路。 在十字架上,上帝成了「啞巴」。純粹的聲音是最沈重的聲音,以上帝的被棄、以十字架的死難為代價,換得此召示人返回家園的聲音。 選擇沈默並非只是難言之苦而已,選擇沈默最難、最痛的,是在被棄時仍堅持去愛。十字架的沈默,不是愛的表達,而是上帝在耶穌的痛苦和死難上直接的成為「愛者」。十字架的沈默,把種種關於愛的談論都擱置了,儼然把愛帶向不可說,這種不可說並不是神蹟或奧祕,毋寧說,那是一種神聖的純粹,是以「愛的肉身」來說出神性的承擔和全部真實的「說」。 詩人里爾克(Rilke)說:「如果有一種悲哀在你面前出現,它是從未見過地廣大,如果有一種不安像光與雲影式的掠過你的行為與一切工作,你不要恐懼,你必須想那是有些事在你身邊發生了;那是生活沒有忘記你,它把你握在手中,它永不會讓你失落。」上帝在十字架上以純粹的聲音,開闢了人在此岸的生存中揭示隱匿天國的可能性。通過十字架,一種深不可測的絕望,從黑暗的深淵中站立起來,說出那「不可言說之神祕」,世界必須靜謐於傾聽的狀態,傾聽神性在純粹聲音中的自我言說。 沈默是一種選擇性的放棄言說。耶穌選擇了站在上帝的那一邊,上帝的「啞」與耶穌的沈默,形成一種最為隱密、深不可測的交心,是三位一體上帝中之兩個位格間的深度溝通。十字架上,耶穌選擇了沈默,對衪而言,人之任何形式的言說,盡都是殘破不堪、髒亂的話。十字架的那一邊,人在洶洶不絕的說,語言成了暴力、血腥的司法判詞,成了集體嘶喊的殺人工具,若耶穌選擇開口,將適得其反的招致語言強暴。沈默,絕非等於無可奈何,恰恰相反,沈默成了一種維護語言神聖性最好的方式,也是抗拒胡言亂語最直接的表達。 十字架的受刑,沈默作為純粹聲音的言說。以無言之言說方式再次呈現語言的本質,也拒絕語言被權力玩弄,即便忍受苦難而保持沈默是一件殘酷的現實,上帝的自我言說仍通過這樣的方式完成。沈默的屈從不是討好,衪的屈從是一種有力的反叛,也是一種宣判,宣判人言之無效;純粹的聲音超越了有聲與無聲、無言與有言,是人言與神言的區別。外在的世界是如此不牢靠,神之言無法依持人之言作為內心意志堅持的媒介;言說的不確定性已本體地宣佈全神性的言說只能由神性之言說自已言說,神聖之言的憤世嫉俗,在沈默之中獲得了堅持和貫徹。 遠滕確信,耶穌是上主的聖言,衪的沈默是神性的言說。一九六○年到六二年間,遠滕曾有過三次肺部手術經驗,一九九二年以後腎臟也出了問題,經常進出醫院做人工洗腎但是這些痛苦並不成為他作品的主題,反倒看到他的逗趣和幽默,寫了一些愛惡作劇的小文章,表現出基督徒的生命喜悅和信仰的樂天態度。 正如讀到路益斯談到「聖愛」時曾說的一句話:「我們受造是為了上帝。在天國,人就離開吸引彼此互愛的受造物,而回到真愛本身。」遠滕放下了他的筆,他不需要再寫關於神性的沈默,也不需要傾聽上帝的聲音,而是親緣見到上主的面顏,回到了純粹聲音的上帝那裡,找到了靈魂的永恆寓所。奧古斯丁曾渴望的說:「讓我死吧,只要能給我見到你的面,不然我就會抱憾而終了。」
由有聲的說、歸向聽從與存有相宜的「沈默」,或者說,被真理的可能性逼迫著,僅保持著沈默。關於語言,沒有人比當代大哲海德格更為痴醉的了,他如此說道:「把作為語言的語言帶向語言」(Die Spracheals Sprachezur Sprachebringen)。海德格指出,「對某些事情滔滔不絕,這絲毫也不能保證領悟就因此更闊達。相反的,漫無邊際的清談則起著遮敝的作用,把有所領會的東西帶入虛假的澄清境界,也就是說,帶入煩瑣事務的不可領會狀態。」 於神聖的事物,我們的確談得太多了,但是不見得因此我們對神聖有更多的接近。沈默似乎比不合時宜地說話,更具有語言的效力。聖經說道:「你在上帝面前不可冒失開口,也不可心急發言,因為上帝在天上,你在地下,所以你的言語要寡少。事務多令人作夢,言語多就顯出愚昧。……多夢和多言,其中多有虛幻。你只要敬畏上帝。」難怪海德格也要說「少談些哲學,多注意去思;少寫些文章,多保護些文字」。沈默把人的意識活動吸引著,使它「反觀諸己」,凝聚成一種對上帝的專注,準備好傾聽上帝之言:「主啊,請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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