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大地震
讀村上春樹《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作者:程亦君

 

  今年一月17日是日本1995年神戶大地震之後的十一週年,日本各界每年皆記念此日,一次的大地震竟為人們的生活帶來如此深遠的影響與衝擊,讓人體會到大自然與人類社會的關係如此緊密。日本暢銷作家村上春樹在1999年八月開始寫一系列關於神戶大地震後的短篇小說,這個系列原名「地震之後」,結集出書後以其中一篇小說「神的兒子在跳舞」為書名。

  書中所有故事的時間點約為1995年二月,介於一月的地震和三月的東京毒氣事件之間。透過小說的形式,村上春樹檢驗的是一般人日常生活的精神面貌,當時的日本也正面臨經濟泡沫化的危機,「地震」的發生對人們而言無疑是當頭的棒喝。

  《神的孩子都在跳舞》中的每一篇小說都沒有直接提到關於地震帶來的實質災害,但是作者透過每篇小說來反映地震過後人心中的各種面向,直指富裕社會裡人心靈的「空虛」,原來人們已不知「為何而生、為何而活」了,這才是比地震更具威力的傷害。

  《神的孩子都在跳舞》每一篇小說的人物居住的地方,都離神戶很遠,最遠的是「泰國」那篇小說的女主角皋月。這些小說人物都是由電視或報紙知道大地震的消息,但是大地震卻牽動了他們生命中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迫使他們必須面對內在世界中多年來被壓抑的空虛感。

  第一篇小說「UFO降落在釧路」,當地震發生後,音響器材業務員小村的妻子一連五天緊盯著整個電視災難的報導,但她在神戶並沒有任何親戚朋友,小村則仍然安於他的工作和生活。五天後小村下班回家,妻子已離家出走,留言說:「不打算回來了,…跟你一起生活,就像跟一團空氣住在一起一樣…」,小村因離婚而請了一星期休假,受同事之託帶一個包裹去北海道,由於心思被地震攪亂,無法和主動勾引他的年輕女子親熱,使他和女子聊起妻子對自己是「一團空氣」的看法:「我想是沒有內容的意思…但到底什麼是內容呢?」小村想到自己帶來的那個包裹到底是裝什麼東西,女子開玩笑說裝在那包裹箱裡面的正是小村的「內容」,小村心中巨大的憤怒襲上來,差點就暴力以對。此篇表達出人們對地震的漠不關心,其實是因不知生活的目的。

  第二篇「有熨斗的風景」,在便利商店工作的順子認識了因沒有冰箱而每天都光顧便利商店的三宅先生,有天晚上一起在海邊燃燒漂流木,說起彼此的心事,三宅先生是神戶人,卻一點也不關心神戶家人的安危,他因懼怕被關在冰箱而死的惡夢,因此家中沒有冰箱;而順子注視著柴火燃燒的火焰,想起自己內心中深層的空虛感,於是想和三宅先生一起死去。「死亡」對空虛的順子而言似乎比「活著」還容易,而對照畏懼「死亡」的三宅,作者村上春樹指出「活著」其實是一種「奮鬥」。

  第三篇「神的孩子都在跳舞」,表達出存在意義之生命的追尋。主角善也的母親年輕時與幾個男人發生關係,最後生下他,後來母親皈依了某信仰,一直告訴善也他是「上方」(神)的孩子,為了抗拒「上方」的不聞不問和避免與母親太過親密,導致善也生活過得十分虛無。有一天當母親去關西賑災時,善也覺得那發生災難的地方離自己好像幾光年之遠,但在電車上他突然發現一個耳垂有缺陷、從母親口中說可能是自己「生物學上」的父親,為了追索那男子的行蹤,善也來到一個廢棄的棒球場,他獨自面對自己,自問道:「我過去到底在追求什麼呢?…我希望被編進新的劇本中,被分派到一個更完整的角色嗎?…」心中的答案是否定的,於是善也內心中一直僵持著的出生之謎和自我肯定的矛盾得著解決,他像沈浸在宗教的狂喜般兀自跳起舞來。他從虛無中開始回歸,當他獨自跳舞到最後,他發現腳底下確實存在的東西(地震),以及最後能坦然面對母親的宗教導師臨死前所託付的內心祕密。這是作者表達當主角能夠面對真實自我時,就是「活」過來的時刻。

  第四篇的「泰國」,年屆更年期的女醫生皋月與美國丈夫離婚,打算回到日本,回國前她至曼谷開會,開完會後她繼續度假,皋月的私人度假導遊兼司機是一位曾經跟隨挪威籍老闆三十三年的泰國人尼米特,旅遊中皋月心中暗藏著一種報復的快感,就是神戶地震可能將那個害她無法成為母親的男人震死,藉由尼米特的導引,皋月發現自己心中那個憎恨的石頭使自己正邁向死亡,地震,在某種意義上是自己的內心深處引起的。

  第五篇「青蛙老弟,救東京」,是書中唯一偏離日常生活情境、用誇張的喜劇手法表現的故事,主角片桐是一個東京平凡的銀行催帳員,有天回家後一隻巨大的青蛙正等著他,青蛙告訴片桐繼神戶地震後將有一個更大的地震會臨到東京,因此需要片桐的協助才能拯救東京。片桐問:「我是一個平凡人,甚至比平凡還差…沒有一個人對我有好感,口才不好、認生…運動神經是零、是音樂白癡、個子小、近視加上亂視。很糟糕的人生,只是在睡覺起床拉屎而已。到底為什麼而活,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非要這樣的人救東京不可呢?」青蛙以奇怪聲音回答:「只有你這種人才能救東京。而且就是為了你這種人我才想要救東京的。」最後片桐在拯救東京的時間點上離奇出了意外,當他躺在醫院,受傷的青蛙來看他,告訴片桐他們已完成了任務,青蛙消融死去,而片桐分不清這一切到底是夢還是真實。此故事點出人生需要一個「任務」,否則我們找不到生命的意義,只能徒然度過一生。

  最後一篇「蜂蜜派」,淳平是個短篇小說家,大學時代他一直暗戀女同學小夜子,但從不表達,小夜子最後嫁給了淳平的好友,但兩人之間仍常有聯繫,小夜子在女兒兩歲後與丈夫離婚,地震發生後,小夜子的女兒沙羅常嚇醒哭泣,小夜子求助於淳平,淳平是說故事的高手,往往能安撫沙羅的情緒,三個人在一起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樣,淳平心中對於小夜子的感情很深,可是多年來一直處在延宕的狀態,地震的景象變成了一個催化劑,使淳平有新的想法,他決定採取行動,成為小夜子母女的保護者,也願意自己從此開始寫「不一樣的小說」,淳平想那小說是:「黑夜過去,天色亮起來,相愛的人在那光明中緊緊擁抱,就像有人一直作夢期待已久的,那樣的小說。」這是這本以地震為背景的小說集的美麗結尾,由尋找生活的意義,最終來到緊緊擁抱人生幸福的一刻。

  村上春樹的說故事技巧非常高超,《神的孩子在跳舞》此短篇小說,深刻地表達出人性的虛無與光明面,點出人生的一個重大問題:活著的意義。但由於他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作家,其小說所能提供生命意義的探討,只限於活著的「現在」。從基督徒角度來看「活著」的意義不只於今生,而是以永恆的角度來看今生,生命的意義在於與永恆的造物主相結連,因上帝的愛,我們的生命有了意義(因我們是上帝愛的對象),我們的存在也被賦予任務,即作上帝的管家,因此有責任去維護這個世界和人群社會的美好願景。這人生的「使命感」也是村上春樹作為一個入世的小說家透過「青蛙老弟,救東京」所要表達的,但身為基督徒,我們知道我們的使命感的來源有其明確的對象(不是一隻奇幻的青蛙),是從那美善的創造主而來。因此在我們平凡的人生中可以活出喜樂而不虛空的生命。

 

     《神的孩子都在跳舞》,村上春樹著,賴明珠譯,時報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