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義何時能為惡? ——談「沈靜的美國人」

陳韻琳


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
出版:時報2001

  「沈靜的美國人」一書談的是:對人性抱持過度單而概括看法的理想主義者,其至終造成的邪惡,不比最初便為惡之人,要來的少。因此主角用了詩人拜倫之語來畫龍點睛:「不管是為了屠殺,或是為了拯救靈魂,一切都始至善意。」

  弗勒和派爾兩人之間,恰好是典型的葛林式人物對比。

  在葛林筆下的人物,總不是截然二分為善與惡、黑與白的兩面;而往往是呈現著頹廢虛無,與理想使命的對比。頹廢虛無者,總有其可憫之處——他原本也曾充滿理想使命的,變成如今的局面,終究是有過一番心路歷程:多半是跟經歷二次大戰以來的任何一種戰爭有關。

  譬如英國人弗勒,他是戰地記者,深入報導戰爭過程,導致他拆毀了所有的信念,他不再相信任何理想、使命,也不相信自己。

  很多研究二十世紀史的人都會說,第一次世界大戰,是最後一次容許理想型騎士精神的戰爭,法國祖師爺導演尚雷諾所導的黑白片「大幻影」,電影中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敵對雙方將領,便是用著理想主義者惺惺相惜的的情感,彼此珍惜,甚至他們之間的互相瞭解,遠比同一陣線的其他部屬,要更深刻些。

  但這至終也是幻影。二次大戰以後,像弗勒這樣頹廢虛無主義者,就比比皆是了。

  弗勒曾認真對待過婚姻,但發現他無法堅守婚姻的承諾,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而他婚外情的戀愛是非常刻骨銘心的,因此,他傷害他的妻子很深很深。至終,這樁婚外戀情,卻又因為他懼怕失去愛、懼怕重蹈婚姻的覆轍,而主動選擇分手。他說,怕失去一個人和怕失去愛,是不一樣的,他愛的越深,越怕失去愛,他知道很有可能,讓他刻骨銘心的愛人仍舊、也永遠會在他身邊,但他還是會經歷愛的消亡。

  因此,他選擇跟越南女子鳳在一起。他說,跟鳳在一起,他不怕失去愛,他只怕失去她這個人。因為他已經老朽,他不可能再重來、不可能再擁有,他需要有人陪,若鳳離開,他將一無所有。懼怕失去鳳,意味著他不再有自信,不管是對自己的自信、或對愛的自信。

  鳳跟弗勒在一起,理由也很單純,她是高級舞女,若不趕快依附一個保障終生的男人,等她人老珠黃,她會淪落為妓女。她暫時有弗勒養活她、保護她,但她還需要弗勒可以跟她結婚,帶她離開越南。鳳腦袋簡單,跟弗勒只能用簡單的英文溝通,永遠搞不清楚英國和美國有何不同,最喜歡的娛樂就是看報導皇室的畫報,幻想著一切榮華富貴。儘管鳳並不庸俗到愛慕虛榮死要金錢,但她的確跟弗勒在一起,僅只滿足了弗勒需要生活上的照顧、需要性、需要陪伴。而弗勒,也只剩下這些渴望。

  弗勒是頹廢虛無的,他不再相信理想信念、不再有信仰,也不再執著等候愛情。這一切,對他而言都已時不我予,他現在只要枕在鳳腿上,吸幾管鴉片,然後進入夢鄉。

  派爾出現,恰好對比出那一切弗勒不相信的事物,還有人篤信。

  派爾痛恨共產主義、痛恨殖民主義,因此對於越南為了爭取自由跟法國人對抗,因而出現共產組織,他雙邊都不同情也不支持。他篤信熱愛自由主義,對哈定說的:透過「第三個勢力」,驅逐掉殖民與共產主義,建立自由主義國家,他不僅全盤接受,而且身體力行。

  如果不是因為派爾愛上鳳,弗勒根本不會跟派爾這樣的人有任何瓜葛與互動。

  從弗勒看來,派爾最好笑也最讓人生氣的,是他跟弗勒的「君子之爭」。這充分顯明派爾理想主義背後,對人性太過簡單的預設。他對弗勒總用最理想的人性理論:既然兩人都愛鳳,那麼,看誰最能能給鳳幸福,誰就有資格得到鳳。他跟弗勒用著君子之爭,因此,絕不在弗勒出外報導戰情不在家時去追求鳳,因為他認為這樣是過於小人了;他也要給鳳完全自由的主權,讓鳳決定自己應當選誰。派爾身體力行著「君子之爭」,他也相信,弗勒也會同樣用著君子的態度,跟派爾競爭。他絕不懷疑弗勒內心深處的高貴與善良。

  這讓弗勒又好氣又好笑。弗勒跟鳳在一起,從來就不是君子之舉,只是頹廢虛無下一種現實生活的需要,他沒有理想的愛情、沒有正義之士對弱女的拯救;他不能失去鳳,僅只是因為他懼怕未來。既然從頭到尾就不是君子之舉,何來「君子之爭」?甚至他討厭派爾將他想成君子,因為他根本不是。弗勒也認為,派爾相信他至終會讓鳳離開,未免把他的人性想得太過簡單。

  怎麼搖撼有理想、有抱負、對自己篤信的理念熱愛而深信,對人性又做過度簡單預設的派爾呢?弗勒一次跟派爾深談,告訴派爾,這世界上絕大部分的人,不是為理想抱負而活的,他們但求生活的寧靜,至於是誰給他們穩定的生活、是誰成為他們的主子,他們根本不在乎,沒有什麼理想、主義、偉大,是抵的過平平穩穩的生活的願望的!

  這段話,他是在談鳳,也是在談越南。鳳即或離開他去派爾那裡,絕對不是因著什麼偉大愛情的拯救;正像越南的戰事,絕大部分越南人,根本不是忠貞於什麼主義的信念,他們僅只求生活溫飽,誰救他們,都無所謂。

  但派爾聽不進去。派爾對越南的第三勢力、和對弗勒的人性,都是純理念的理想主義型態,他估算的太樂觀了。

  派爾介入越南政情,在哈定「第三勢力說」的身體力行之下,他扶持第三勢力政權,希望打敗共產主義與殖民主義,贏得自由主義的勝利。結果這「第三勢力」根本只是利用派爾,壯大自己的力量,甚至不惜在老弱婦孺出沒的市集中引爆炸彈,造成慘烈的死傷。派爾的「第三勢力」信仰,果真太過簡單了!

  當然弗勒也立即證明了派爾對他「君子人性」的信仰是幼稚無比的!當不滿派爾的共產勢力想要剷除派爾時,弗勒基於內在深處存有曖昧的想奪回鳳的自身需求,決定配合這些暗殺份子的政策。儘管弗勒沒親手殺派爾,但派爾將會因赴他飯局,而途中被暗殺,他其實在約派爾飯局時,已經知道。

  派爾死後,鳳果真回到弗勒身邊,彷彿派爾從未出現於她的生命中。弗勒知道自己該跟已死的派爾說聲抱歉,但他躺著吸鴉片煙,繼續頹廢而虛無。一切跟派爾出現之前沒什麼不同,唯一改變的,是弗勒爭取到離婚,他終於能跟鳳結婚,兩人各自有利可圖,現實主義得到了最終的勝利。

  「沈靜的美國人」一書,並不是高抬頹廢虛無與現實主義,葛林是要陳述出,對人性預設過於簡單的理想主義,其實是很可怕的,它被利用後的為惡,跟邪惡份子的為惡,並沒有差別。
  但看清人性軟弱本質後,仍能堅持高於現實面的某種理想堅持,是唯一能抵制頹廢虛無的力量。

  若派爾堅持自由主義是一切理念中,仍有弱點、卻是比較之下最好的理念,也知道越南第三勢力要的不是自由主義、而是權力,他有沒有可能在實踐理念上,會比較聰明的不被利用呢?若派爾知道弗勒根本不是君子,他不可能放棄鳳,而鳳,從頭到尾也從不需要愛情、與所謂的愛情的拯救,他會不會即早看清,鳳不是他要的女人呢?還有,提出「第三勢力」理論的哈定,真的如派爾所想的那麼高尚純潔?甚至派爾對自己的人性的看法,有沒有過度樂觀、過度自信、過度簡單?

  擁有理想性格理想主義、卻對人性甚至對自我都抱持過度樂觀簡單的思考,不只發生於人類歷史中,也會發生於人的一生中的某個時刻。但它遲早會因為無法負載真實面而崩潰。這並不表示,頹廢虛無是另一個解答。我所看到的成熟的理想主義者,都是曾經經驗過理想理念因現實的醜陋而崩潰,但他們重新調整了自己的人性觀自我觀,能更務實的堅持理想。在我看來,這種調整之後的堅持,實在搆的上被稱為偉大了,因為它需要的,是謙遜與勇敢。

  相較之下,頹廢虛無,是我所看過最簡單的路了!它的背後絕對不是「超人的甦醒」,而是已一無所有、不敢繼續失去的怯弱。這正是葛林透過刻畫弗勒描述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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