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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作品如果要永垂不朽,一定有其精神境界呈現在其中。所謂的精神境界 ,就是作者真正企圖透過外表情節表達的價值體系,讀文學作品,不管是中國的 或國外的,最終若不能分析出作者的精神境界,就會使閱讀陷溺於一個個故事中 ,流於瑣碎沒有核心。譬如前一陣子我們分析紅樓夢,一定會讓很多人感覺這種 戀愛情節的發展,對話,實在是有夠瑣碎無聊。如果紅樓夢的重心真的就在戀愛 ,為何連國外的中文研究,都一定要把「紅學」列入研究重點呢? 因此我們最後來談談紅樓夢的精神世界。 超穩定的文化結構紅樓夢第二回透過賈雨村與冷子興的對話,說到曹雪芹企圖探討的主題:「 與平庸相對的奇才」。曹雪芹用的手法近似莊子的譬喻法。(莊子的譬喻法一直 深深影響中國的文學界,這是借用一種奇幻的故事,來說出非常重要的主旨。) 曹雪芹以譬喻手法說:「天下有正與邪兩種氣, 正氣所秉,則為堯舜禹.... 等 仁人,邪氣所秉,則蚩尤桀紂... 等惡者。當正氣充斥滿溢四海,邪氣被趨於溝 壑,偶而被激盪溢出,與正氣混合,就生出另一種又非仁又非惡的氣,此氣既聰 俊靈秀,又乖僻邪謬不近人情。在富貴之家則是情癡情種,在貧寒之家則是逸士 高人,在薄祚寒門則是奇優名娼... 總之絕不會甘作『庸夫』驅策。這樣的人有 陶淵明阮籍稽康....,陳後主唐明皇...,唐伯虎卓文君...。」 注意,這段話長度只佔紅樓夢的萬分之一,但是紅樓夢全文按此主軸發展下 去了。所以我們要花一點篇幅談這一段。 正與邪,是中國非常重要的思維模式,大則影響歷史書的蓋棺論定,小則影 響小老百姓的祭悼文。 但是這種思維模式有很大的困擾,一是正與邪往往是在事後評註,所以冷子 興問賈雨村:「照你這麼說,簡直就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了?」二是中國這種論 正邪的思維模式,跟中國文化中非常著重倫理關係的文化體質相連了,所以正邪 是透過人倫發展來論定,基本上是不探求超越人際之上的正義論的。這就造成個 人無法對抗不合理的「人倫」思維,對抗者既無超越人倫之上的正義訴求,對抗 本身就永遠是不合法的。與上述兩者絕對有關的,正邪論的第三個困擾是,在亂 世中要趨向治世,只能依憑被動的等候事件自行發展,因為當非正義的情勢出現 時,既無超越人世的標準,中國的「以和為貴」「維持剛常」模式絕對成為主流 。 在中國,革命家與改革者失敗率是非常非常高的。所以金耀基才說,中國是 一個「超穩定」的文化模式。 奇才的無法安置在這種文化模式底下,有另一種人,其實是一直延續老莊傳承的,就是不甘 於在統的正邪論下屈從,但是因著文化的超穩定狀態,又無力革命,只好走上另 一條路。較好的狀況就是看破一切,作脫逸隱士去了,最不好的狀況就是犬儒式 的譏諷,目空一切,反對一切,永遠不相信任何答案。這樣的人,其實跟翻滾於 正邪論底下的人一樣,是中國文化延續許久的一種思維模式。 紅樓夢就是要探討這個問題──在無力抗拒的傳統之下,不甘於被平庸役使 的人的掙扎。 我們要注意,賈雨村說及「奇才」時,所提的人物歸類而言,有幾個特色:
男性世界正與奇的交錯互抗在正邪論中的「奇人」主軸下,出現了兩個世界──「正」與「奇」的交錯 互抗。在這裡,曹雪芹處理了男性式的交錯互抗,也處理了女性世界的交錯互抗 ,而其交集,就是賈寶玉。 我們先來看男性世界中的「正」與「奇」。「正」的典範,首推賈寶玉的父 親賈政。曹雪芹故意將其名字取為「政」,有「正」與「政」兩種含意。而賈政 唯一的兒子「寶玉」,就人如其名的,反「正」反「官宦」,走向「奇」的道路 。 賈政是中國典型的「儒」。他學而優則仕,並不像賈珍或賈璉,做官全憑世 襲。賈政也是中國文化磨塑下的儒士典範。他為國忠心,不貪小利,凡事秉公處 理,正直,但是又很迂腐。在持家上,他對輜珠金錢不太有概念,對女眷世界更 是懶得涉入,全心把經營放在對兒子的期許上。他曾深深期望過長子賈珠,但賈 珠不幸早死,所以只剩次子賈寶玉可以期待,偏偏,在賈寶玉學爬走階段,在一 次測試孩子資質性向的遊戲中,寶玉選了胭脂口紅類,不拿筆墨書本,而寶玉後 來果真只在胭脂淘中廝混,從此,賈政對寶玉的心也冷淡了。 有一個很明顯的父子對照,出現於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同樣都 是大觀園景色,寶玉想的都是風景情趣,賈政想的是唸書的好地方,賈政以題對 額的方式試寶玉才情,寶玉連連出佳作,賈政卻頻頻罵歪才,眾清客拍馬逢迎的 觀察賈政臉色,時而虛捧賈政,時而力讚寶玉,但賈政每逢寶玉被讚,一定扁損 一頓,說是「大家不過取笑取笑,你也認真?」又對清客說:「不要縱他。」充 分顯示中國父親的權威傾向,後來因寶玉對詩句違反賈政之意的拘泥己見,差點 被賈政轟出去。 寶玉很怕賈政,因為在父權之下,兒子從來就不會贏。但是從寶玉若干「反 儒」言論中,可看出寶玉對父親其實是很不屑的。譬如寶玉就喊那些讀書求仕者 為「祿蠹」,笑他們除了「明明德」不知有其他書,將一切只有權力慾的男性看 成濁物,尤其痛恨逢迎拍馬但求為官的清客,厭惡峨冠禮服賀弔往返之事,至於 科舉必考之學庸二倫孟子五經左傳國策公羊穀粱漢唐文等,簡直就無法忍受,說 根本無法發聖人之奧,不過是餌名釣祿之用罷了! 但只要寶玉和賈政同座,寶玉都是噤若寒蟬。以至於每逢佳節賈母想要眾孫 逗趣,都非得要賈政趕快離席才好。這便暗示了寶玉的「才」性,是鬥不過賈政 所代表的「正途」的。 女性世界正與奇的交錯互抗曹雪芹已透過「男人皆濁物」,賈家主角其實是「十二金釵」,說出了他對 以男性為權利核心下男性表現的不屑,但在曹雪芹勾畫女性世界時,一樣用了「 正」與「奇」兩種交錯對抗。 女性中的小姐寶釵寡媳李紈與丫環襲人,就是很典型的「正」型女子。 寶釵才情聰慧皆遠勝過不肖的哥哥薛璠,但是寶釵遠離讀書事物,努力持守 漸漸敗落的家以分擔母親的擔子,而遇到自己的終身大事,還為矜持一點心事都 不洩露的,非得哥哥出面不可。到賈家住宿後,寶釵既勸寶玉好好讀書在意經濟 仕途,搞的寶玉曾火的一句話不說提起腳就走,使寶釵當眾難堪,而寶釵還是寬 大海涵了寶玉。另外就是勸黛玉遠離諸如「西廂記」等愛情文學,並阻止黛玉耽 溺於詩詞以免「移了性情」。寶釵種種表現,一看就知是中國文化下典型的相夫 教子的賢妻良母典範。 襲人是寶玉的貼身奴婢,因寶玉愛惜女子,所以襲人身份自也特殊高其他丫 環一等。儘管如此,襲人卻是個深知在賈家為僕的要訣的人,她與其他丫環相處 和諧,從不頤氣指使他人,對寶玉忠心耿耿,也是不斷規勸寶玉的人之一。襲人 與寶玉很早就有性關係,但襲人對此事很矜持自重,絕不輕浮,所以儘管其他丫 環諸如晴雯等多少知道些真相,也沒人難為襲人。襲人這樣的性情,當然是在賈 家很容易生存且生存的很好的。所以首先是寶釵看中了襲人,隨後王夫人也看中 她,最後是在賈母眼中都比其他丫環特別些。很可以想見,如果賈家沒生變故, 襲人一定會變成雖身份卑微但深得人敬重的姨太太。這是丫環在富貴官家能攀上 的最高身份了。 至於女性中的奇才,就是黛玉,與性情與黛玉極像的丫環晴雯。 黛玉與寶釵最大的差別不在才華,因為好幾次詩詞競賽,黛玉與寶釵都是在 伯仲之間。他們的差別主要在黛玉不甘於受制於社群人際的約束。這使她脫出平 庸,走向「奇」的道路。有一次,寶玉做妃子的姊姊要試寶玉才情,命他做幾首 詩,寶玉倉促間靈感不及,揮汗如雨,寶釵跟黛玉都看到了,寶釵的作法是在寶 玉的詩中,改了一個字,並略述及典故,但黛玉則是寫出一首完整的詩偷偷擲給 寶玉,這暗示了寶釵在人群間深諳隱藏自己的女性角色,而黛玉就算要幫寶玉, 也是在做完整的自己,當然對於以長輩以男性為主體的社群,黛玉是不討人喜歡 的。 黛玉就算是在公眾場合,愛惡好憎也是說出來就出來,至於對寶玉的情感, 也往往透過「吃醋使性的鬧」盡情表達。這使她在賈家得到性情刁專難以應付的 不良印象,而寶釵城府之深,幾乎是到了完全沒有喜怒哀樂的地步。這種保護自 我與隱藏,其實與「無情」很難區辨,因此曹雪芹故意刻化了寶釵長期服用「冷 香丸」,以暗喻寶釵的性情。的確,在中國的人際中周旋,若要面面俱到,最終 是會因城府過深而『性情冷淡』,喜怒不藏於色,這是林黛玉絕對不願也絕對做 不到的。但寶釵卻因此很成功,相雲說她是「零缺點」,這話從耿直的湘雲口中 說出,是代表賈家給予最高的評價了。 至於說到透過詩詞意境表達自我,寶釵跟黛玉也不同。寶釵即或也能創作詩 詞,但她深知這絕非達官貴人專研之路,她表達過女子無才便是德,表達過詩詞 不宜耽溺,她的一切觀點,都是:「如何協助丈夫仕途成功。」這種觀點,其實 是大多數人的觀點,因此她沒有孤立於人群之間與平庸者不協調的人際痛苦。 黛玉卻十分多愁善感,每一個季節,每一種花木的變化,她都有可能從其間 看到不幸的自我,這就是有名的「黛玉葬花」──由落花中看見自己青春逝去命 運悲苦──的情節的由來,這種重感情的性情,難免很容易生出易感掉淚的情狀 ,這是連丫環都已司空見慣的了。 至於晴雯呢,晴雯的才情與美貌都是丫環中數一數二的,她做事認真,也很 有才情,繡工簡直是無人能出其右,而且長的很美,但唯一錯了的,就是個性孤 高不掩好惡,絕不逢迎拍馬,其性情之剛烈耿直,也是鼎鼎有名。因此得罪不知 多少丫頭。對她的描述最有名的一段,就是寶玉為買晴雯一笑,丟了好多珍貴扇 子給晴雯撕,只因晴雯喜歡撕扇的聲音。這段固然白描出公子哥把丫環縱的不像 話,但也多少透露出晴雯實在該生富貴家的奇才奇性。這跟襲人是截然不同的對 比。 若比較這兩組女子,會發現他們之間的最大差別,就是是否善於以溫柔賢慧 隱藏自我。寶釵與襲人每每出現,都絕對不是以自己為主體,要不以長輩賈母王 夫人為中心,要不以寶玉為中心,她們更謹守的,是整個賈家家族(也就是中國 社群的主體)對女性的期許。但是黛玉與晴雯卻不理會這一套章法,她們敢於表 現自我,愛恨好惡十分清楚,絲毫不遮掩情緒。他們的性格特質,一定多少干擾 了各種人際倫理間的默契與章法,於是社群要作的,必定是壓抑,以維持和諧。 因為在人際倫理環環相扣的社會,「和」與「人際對應下的禮」,才是「正 」的標準。因此大至為官者,小至奴婢丫環,都被他人所約束。「才」與「情」 在這裡是不被品鑒的。有才者錯雜於平庸者之間,其因才情而兼有的特殊性情導 致的「無禮法」,反而成為有才者最大的致命傷。 人際倫理對奇才的壓抑所以曹雪芹透過愛情三角,與長輩定親,來透露這種文化特質對奇才的壓抑 。 這麼多長輩喜歡的女性中,寶玉心中真正鍾情的是黛玉,他說只有黛玉不說 「混帳話」,兩人相知相惜,深知彼此是這「正」字當道的時代中非常稀少的人 物。而對丫環,寶玉雖依賴姊姊般的襲人,卻最疼愛晴雯。 寶玉最痛恨的就是官宦清客之間的虛偽逢迎。這在眾人視之為禮,在他則是 無聊至極的活動。但他卻很不幸的就是活在官宦之家,因此他把所有的寄託全放 在了與黛玉的相知相惜上。但是寶玉一直有一個揮不去的夢魘,就是「金玉良緣 」的傳統。對他而言,金玉皆為媚俗的俗物,是與發達官人的生活息息相關的身 份證明,他竭力要要抗拒這種平庸,偏偏寶玉出生就有玉,寶釵卻有金鎖片,這 成為他與黛玉之間最大的心靈痛苦,因此在情感濃烈下的爭執,屢屢因對金玉配 的敏感而起。因此,賈寶玉才會在夢中喊:『你們都說是金玉姻緣,我偏偏要木 石姻緣。」木與石,根本就是山野之物,與官宦世家不相配的。這是寶玉永遠抗 拒不了的事實。 寶釵跟黛玉這種差異性,當然造成黛玉漸漸落寶釵之後的結局。起初黛玉初 到賈府,賈母因懷念死去女兒,深疼黛玉,讓黛玉與寶玉居住於自己住所裡,但 寶釵後來也到了,眾人就把重心漸漸挪移到寶釵身上。後來做妃子的元春首先表 明更喜歡寶釵,而後眾女子輩中,耿直的湘雲也代表平輩的,表達對寶釵的敬重 ,基於湘雲個人個性之故,湘雲甚至與黛玉起過衝突。最後,連最心愛黛玉的賈 母,也表示了看中寶釵作賈家媳婦。有好幾段,出自丫環或家族人的口,都說黛 玉性情乖戾(其實就是有強烈自我不合群的意思)。因此悲劇就在寶玉與黛玉掙 扎無效下發生了。這不只是情感的重創,也是奇才在中國的人際倫理文化下的不 斷重蹈覆徹的命運。 黛玉雖不免悲劇,但因其身份的特別,賈家等於是用婚姻來做裁定,不直接 審判她。但丫環就沒有那麼幸運了。當賈家漸漸敗落,僕人中漸有不良操守,寶 玉的母親王夫人第一個要整的,就是晴雯,理由只因她太美,對寶玉有不良影響 。其實這對晴雯真是很不公平的。她既無勾搭寶玉的行徑,也無偷懶犯錯的記錄 ,王夫人無法容下她,真正的原因只是她太特別太不平庸罷了。因此晴雯被逐病 死貧困的家後,寶玉寫了一首很長的詞祭悼晴雯,詞中充滿憤憤不平之氣,無可 奈何之意,還有隱隱的不安,這不安,正是對黛玉未來的一語成讖。 黛玉曾以詩寄託己情,詩上描繪的是五個女子:西施,虞姬,明妃,綠珠, 紅拂,黛玉因見古史中有才色者最終際遇讓人欽羨悲嘆者甚多,寫作此詩,無非 是借詩表達對自己命運的不安。諷刺的是,此詩作成沒多久,寶釵恰跟黛玉規勸 詩詞不過是閨中遊戲,女孩還是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好,曹雪芹以此襯托了黛玉 的命定結局。其實不只林黛玉,在男人世界岌岌營營於權勢,庸庸碌碌於仕途的 遊戲規則裡,賈寶玉又何嘗能一輩子被賈母保護著,不面對無法生存下去的現實 呢? 於是透過三角愛情,曹雪芹完成了一大控訴:文化體系中的一種超穩定卻不 完滿的狀態,正是中國歷史上某類不甘於軌道的人爭脫不了的困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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