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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明月東坡詞中常有月,是明是缺,往往都有著多樣的意涵,人 月之間,總是有說不盡的轇轕。一輪明或者不明、圓或者不圓 的月,照李白,照東坡,照楊喚,照我。照東坡的月反射出怎 樣的光芒呢?先從月意象最豐富的〈水調歌頭〉看起吧: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一起首就是一個「天問」,「明月幾時有?」什麼時候開 始有月亮的呢?這就挑起了生命無解的根源問題,而這樣的問 題的出現,往往也就是一番尋索的開始。問「明月幾時有」在 我看來,等於是問「生命究竟是什麼?」也暗藏了許多相生的 問題,就開啟了全篇。之所以將「明月幾時有」這樣的問題「 把酒問青天」,是以月為昔在、今在、往後仍在之物,作為一 個宇宙的律、或者一條生命長流的象徵。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承上啟下,帶出仙境與人 間的對照,字面上看來,是說想到月(天上宮闕)之不受時間 限制(今夕是何年),當下情感上的反應是「欲乘風歸去」, 但在多想一層,「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這一方面可 以將「瓊樓玉宇」看成是一種完全超脫世俗、抽離於人情物外 的「仙境」,東坡否定了,他沒有要跳出生命長河之外,他是 「情之所鍾」之輩,不勝「太上忘情」之寒,不如在人間「起 舞弄清影」;另一方面,或者可以扣到之前的生命難題,當他 更深地迫近自己、反視生命,生命本身無解的情緒使他「恐」 且「寒」,像〈後赤壁賦〉中「凜乎其不可留也」的感受一般。 下片,月又變成了一個如影隨形的、總是以它的圓照人事 之缺的形象,「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無所不在的月光 照的是他無所遁逃的情緒,人與月開始有密切的對照關係,「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是強烈的反襯,襯出無情天地 中的有情人、不變的明月下擾動的人情物事。 之後又作翻轉,將人與月連結了起來:「人有悲歡離合, 月有陰晴圓缺」、「人長久」「共嬋娟」。原本以月反襯人生 的短暫與缺憾,是很深刻的情感流露,然後作了一個哲理的反 省:月也有陰晴圓缺,並不影響月的本質;人的悲歡離合,也 不改變生命的本質。如此明月與人生可以相互應和起來。 最後,再回到情感層面,以月為聯繫兩地有情人的媒介, 共一月,情相連,「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但願人情長 久,作為生命不變的本質之一,便可以超越悲歡離合、陰晴圓 缺。 大約可以歸納出,月在哲思上,是作為東坡「變與不變」 的辯證,在情感上,常襯出人事的缺憾與蒼涼。〈江城子〉最 末:「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一片無限淒冷的 場景。蘇軾作〈水調歌頭〉「兼懷子由」,兩人雖受空間阻隔 ,仍一情相繫,能夠「千里共嬋娟」,但在〈江城子〉,他懷 念死去的妻子,與他共一「明月夜」的,只有「短松岡」,說 不盡的蒼涼在言外。
(二)古今登臨懷古是中國古典文學的一大主題,也是人性的一 大主題。當人的自覺從自己擴大到歷史、古往今來之中, 再視自己的生命,因而產生對生命的另一番觀照。 懷古作品的產生,常常夾帶著作者本身際遇的困頓、 情感累積,而對時間特別敏感,然後登臨某一特別的地點 ,或為城樓、或為古戰場,見到某些週而復始的自然現象 ,從而發出一番詠懷。下面從〈永遇樂〉、〈念奴嬌〉( 赤壁懷古)、〈八聲甘州〉來看東坡詞中的古今情懷。
〈永遇樂〉 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 東坡作此詞時年四十三歲,知徐州,人生已過半,經 歷幾翻波折,亦不知往後又將貶調何處,胸中的鬱悶在「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的夜裡顯得格外清醒,「天涯倦客 ,山終歸路,望斷故園心眼」道出他長期事與願違、「此 身非我有」的情感堆積,時空的困頓都凝聚在燕子樓中, 「樓」的本身,就是一個孤絕、封閉的意象空間,再加上 這是個有故事的樓,「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 。」他在樓裡夢見盼盼,夢醒了,盼盼不再;他的夢固然 短暫虛幻,但是真實的盼盼也早已不在。 如果有一架攝影機,從燕子樓搭起時開拍,然後快轉, 便見盼盼來了、走了,東坡來了、走了,又有後人繼續的 來了、走了,燕子樓依舊,黃樓夜景也依舊。蘇東坡此夜 心中所見的,恐怕就是這樣的鏡頭吧。「空鎖樓中燕」, 鎖住的是不得歸故園的他 作〈永遇樂〉後十三年,東坡寫下了〈八聲甘州〉( 寄參寮子),時年已五十六,意境顯得更為超曠淡遠,仍 帶著一股悲慨的底流。〈八聲甘州〉上片:
有情風萬里捲潮來,無情送潮歸。 頭兩句就有種類似「也無風雨也無晴」的人生洞見,是比 「人生如夢」更深一層的觀照。從前是「古今如夢,何曾 夢覺」,這裡是「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從前道 「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此處但云「白首忘機」。關 於今古,已經思量的很夠,頭髮也早白光了。這是他貶杭 州後又被召回朝廷、將要離去時寫給參寮子的詞。回到朝 廷,應當算件好事,而東坡說自己「白首忘機」,是他一 向的心志(他不是計較功名得失之輩),也是他的感慨: 仍然不能以物喜,因為際遇總如潮來潮去,無所謂有情無 情。這樣的言語,不就是一份惻惻之心歷經了更長的年歲 而顯得更淡卻也更深幽的反映嗎?好像杜甫〈自京赴奉先 縣詠懷五百字〉中所言: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 杜甫自比葵藿,也鎖在自己向陽的天性裡。 東坡說:「不用思量今古」,因為正在思量的當兒今 者已古,從前為思量今古而華髮早生的自己也真的老了, 還剩下的是一些記憶:「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 翠煙霏」,一個知己:「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一 點心願:「約他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志莫相違」。「 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在潮聲中、餘暉下,顯 得格外感傷,正是:「如天風海濤之曲,中多幽咽怨斷之 音」。 陸機〈弔魏武帝文〉云:「嗟大戀之所存,故雖哲而 不忘。」王羲之〈蘭亭集序〉:「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 昔,悲夫!....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蘇東坡的 悲哀通常沒有表現的這麼強烈,有的時候他說:「但願人 長久,千里共嬋娟」,有的時候他乾脆「一尊還酹江月」 ,有的時候「願謝公雅志莫相違」,但我總感到有股共通 的底流埋藏在字裡行間,或者是一種空缺、一番掙扎,或 者思尋某種永恆的想望....。
(三)行走人在行走的時候,眼有所見,耳有所聞,身有所感, 可以乘載許多思緒,營造出某種心靈狀態。而人在某種心 靈狀態之下,也常會走出去,此時眼之所見、耳之所聞、 身之所感便都成為其心靈狀態的外在投射,好像一個時間 的旅人走著生命的路。在東坡的詞裡,「行走」常是孤獨 的,是有所醒覺的,醒覺之後,是清冷的。 〈永遇樂〉上片: 東坡夜宿燕子樓,夢見關盼盼,下片寫的世人生體悟和詠 歎,上片就先寫他醒來在小園裡行走,見到清新可愛的景 象,卻是「寂寞無人見」,是他一個人的感受,也許此刻 夢中餘韻猶在,然後「錚然一葉」將他驚醒,清醒後,被 茫茫的黑夜包圍。 〈卜算子〉: 同樣是夜,這首顯得更加淒冷。「缺月」就是他心境的投 影,在眾人都睡去的深夜唯有他一人還醒著,忽而有人影 閃過,卻是隻孤鴻,這隻縹緲的孤鴻便成了他漂泊生命的 化身,「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執著著他的悲 劇性格,在寂寞、寒冷的夜裡不斷地飛著,也是一種行走 ,成為一幅不安的心靈構象。 〈定風波〉: 這是一回很不一樣的行走,是東坡對其一生行年至此的一 次深刻的反省和體悟。詞前序曰:「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 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以而遂晴。」這 就產生了一個對比:其他同行之人「皆狼狽」,東坡「獨 不覺」,那麼他覺的是什麼?驟雨之於他象徵什麼?他又 是如何回應驟雨驟晴呢? 在狂雨中,他「吟嘯且徐行」,穿林打葉之聲他聽到 了,但是心並不因之惶恐,反而在雨中的行走比尋常更能 夠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和對自己生命狀態的意識,雨是突如 其來的,但是我可以決定要倉惶抑或徐行,決定步伐輕快 與否的也不是竹杖芒鞋或者馬,而是自己的心靈狀態。平 常我們在大雨中感到不適,或突然放晴、山頭灑來陽光煦 暖,想必是雀躍不已的,而東坡在雨中已經不為所動、同 共節奏而行,那麼放晴又如何呢?在大雨之中總有份豪情 :就算一生風風雨雨也不過如此,我也不怕!「一簑煙雨 任平生。」雨停,「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 相迎」清風吹來,又醒覺一次,感到「微冷」(這次只是 微冷,是淡淡的、冷靜的,不像〈卜算子〉那樣淒涼), 微暖的夕陽又「卻相迎」,這是出乎他的期待的,因為他 原本在風雨中能夠自適,就不是咬著牙在等待放晴,一旦 放晴,他馬上就悟到了晴雨交替的道理,生命的本質是不 變的,下一次風雨不知何時再至,那無所謂,主角是那個 不斷行走的人。 這大概是東坡的詞作中對人生的反省與洞見最深刻、 最有姿態、又最能情理相融的一首吧。讀完了「也無風雨 也無晴」,下一個問題不禁浮上心頭:那麼,行走的人將 往何處去?「歸去」,歸去何方?或者,這又回到了「明 月幾時有」的那個問題去了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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