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歌德與托爾斯泰是有原因的。他們兩人有某種雷同處:同樣是貴族;同樣關切國家與社會並致力於改革(歌德走上政途、托爾斯泰走上土地改革與農民教育);同樣對大自然有崇高、神秘、偉大的體會;同樣處在偉大的「主義」時代。
他們不同的是,歌德歷經拿破崙自由平等博愛的理想呼喚與墮落衰亡,托爾斯泰則是熟諳馬克斯的理想,並期待這理想的革命浪潮。歌德度過一時代理想與其幻滅,托爾斯泰則是正面對著另一理想時代的來臨。歌德看清了偉大英雄人物靈魂深處的幽暗,托爾斯泰雖然放棄了英雄式的偉大,卻對小人物的人性仍舊過度樂觀(這正是復活這部小說善惡太簡單的重要原因);最後,他倆都活的很老,所以雖屬於不同的文化分期,兩人生命竟然還有短短交錯。歌德曾與拿破崙碰面,拿破崙十分喜愛歌德,而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兩個男主角,都曾用拿破崙作他們的象徵。
◤ 我要用我的精神抓住最高最深的東西◢
歌德筆下的浮士德,是個深居學術象牙塔中,終至垂垂老矣的人物。面對即將朽壞的身軀,浮士德有非常多的懊喪,他覺得他的人生彷彿還沒有開始就要結束了,他花了一生的時間研究學問,卻對人生體驗品嚐太淺,卻對知識有說不出的厭倦。煩惱之餘,魔鬼適時出現,引逗他出賣靈魂,交換條件就是讓他的人生重新開始,給他機會去品嚐所有過去為了知性而放棄的體驗。
浮士德在那時,其實是胸懷大志的,他說:「我要投入時間的急流裡,我要投入事件的進展中....快樂對我而言並不重要,因此我若在某瞬間說:「我滿足了,請時間停下!我就輸了。....我要用我的精神抓住最高和最深的東西,我要遍嘗全人類的悲哀與幸福。」
這種心情,像不像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中的德烈?
就這樣,浮士德被魔鬼變換了身軀,人生重新來過一般,變的年輕有勁。他開展他生命的體驗之旅。魔鬼一直想讓浮士德心中出現享樂主義、投機主義或讓他變的庸俗不堪,但浮士德卻不是這樣的人,對他而言,體驗,是追求知識一生後,對生命重新燃起的理想與熱情,在他內心深處,絕不是為體驗而體驗、也不可能步向享樂主義。
就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出歌德像托爾斯泰一樣,對知識大腦袋很不以為然。歌德透過浮士德說:「知識追求到後來,竟然只剩下零碎。」
浮士德的生命體驗,歷經追求愛情、追求美,最後走向社會實踐的道路。每一種嘗試,都是生命貨真價實的充滿激情體驗,但在浮士德這個理想主義者的心中,的確發現沒有什麼過程是讓他滿意到覺得生命完滿不再有欠缺的。
◤ 愛情幻滅◢
在體驗愛情的時候,我們會發現浮士德與女主角葛麗卿中間出現了感受的疏離。
很多人在分析浮士德與葛麗卿時,都認為他們的悲劇是來自於社會觀念的封閉,導致姦情與私生子演變成隨後生發的殺母殺兄殺子重罪。但這只是其中的一點原因。
因為我們還看到,當葛麗卿因罪惡而痛苦到極點時,浮士德都不在身邊。浮士德自承,他跟葛麗卿有「不同的性質」,浮士德犯罪前後可以避居山林、或深夜跟魔鬼去狂歡,但葛麗卿是何等孤獨的一人面對痛苦。
葛麗卿深愛浮士德,浮士德的心中卻不是只有愛情。葛麗卿入獄後,浮士德痛苦的說:「她對愛情癡迷!」浮士德也愛葛麗卿,卻永遠不可能這麼癡迷,因為他們性質不同,這才是愛情永恆的悲劇。
即使他們沒有社會規範的約束,發生性愛不算犯罪,他們將一樣的,都會因這種性質的不同,而經歷愛情的幻滅。男女性質不同,導致最後彼此傷害,不正是在社會規範解嚴後的現代,更常發生的愛情幻滅版本嗎?
葛麗卿為了贖罪,放棄任何逃亡的計畫。最終是從天上傳來聲音:「她得救了(她的靈魂被上帝接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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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歌德 |
歌德晚年的模樣 |
◤美與幸福是不能長久並存的 ◢
浮士德再度透過自然,讓自己安詳而漸漸淡忘,終於走出痛苦的過去後,他開始另一個追求,那就是永恆的美—藝術。
從思索到完稿,歌德幾乎用了六十年才完成浮士德的。很明顯可以看出,在處理追求永恆之美與社會實踐時,歌德的筆法與思想,都比葛麗卿時代老練深厚許多。
歌德是用浮士德透過魔法喚出希臘神話中的天下第一美女海倫,並與之結婚的比喻手法來鋪陳的。這樣的婚姻按理來說,比葛麗卿要更合適。因為葛麗卿太過純樸簡單,跟浮士德複雜的心靈「性質不合」,海倫是永恆之美,浮士德又有高度的理想性格,其實是很配襯的,但後來還是幻滅了。
歌德用了非常高明的暗喻來處理這種幻滅,那就是浮士德開始說出類似「心靈不看過去和將來,只有現今!」海倫接著答:「這就是我們最幸福的時辰。」
然後他們生下一個兒子:「跳到堅固的地面,卻被地面反彈到空中,觸到屋頂。」海倫憂慮的說:「你可以跳,但是不要飛。」然後跟浮士德說:「他集合了我們兩人。」最後這孩子說:「我不願長久的留在地上。我要去尋找最難得到的東西。」
孩子浪漫的選擇了戰爭,並死在戰場上。(隱射浪漫時代的詩人拜倫)海倫悲傷的說:「美和幸福是不能長久並存的!」然後跟浮士德分開了。
歌德透過這一幕表達美的瞬間感受激情、是撤徹底底不能平凡的,因此美不可能長久,只能跟幸福擦肩而過。
◤什麼是理想國?◢
經歷了美與藝術的激情和幻滅後,浮士德步向社會實踐之路,他說:「我要作大事業。」魔鬼以為浮士德開始墮落,想要聲名,但浮士德其實不在乎聲名,他想要濟世救民。
浮士德想要填一塊海邊之地,創造出一個他心目中的理想國。而在計畫實行過程中,浮士德發現碰到了問題:每個人對理想國的期待不同!就有這麼一對老夫婦,他們完全不想改變現狀,拒絕遷出要大興土木的地方。浮士德底下的官僚,想用績效討好浮士德,便用不正當的途徑,把兩夫婦殺了。
如果建立理想國的過程中,已經出現兇殺殘暴,理想國還是理想國嗎?然而浮士德還是用心建構他心目中的理想國。他又回到了最初的心境:「在任何瞬間,我都不得滿足。」但他學會了謙卑:「以為自己可以超越到雲層之上的人是蠢漢。這世界我已經洞察了,我不再有超越塵世成為神的慾念。」
「這世界對追求理想的人並不沈默。」 「我要堅定生活在塵世間。」他年老而眼瞎,但仍堅強的追隨他心目中的理想。
當一個新地終於出現,卻是浮士德離世死去的日子。魔鬼沒有收取浮士德的靈魂,因為上帝先取走了。葛麗卿是因著她的強烈的悔罪而得上帝的恩寵。浮士德是因他這一生的努力追求,至終識得人永不可能自比為神的謙卑,卻仍自強不息,而得到上帝的恩寵。
浮士德故事就在這裡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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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的畫像 |
歌德的畫像之二 |
◤浮士德精神◢
歌德的作品一樣處理了愛情、處理了對理想的追求、處理了最接近永恆之感的藝術之美、也處理了對社會國家的期待;他也一樣看重生命歷程遠勝過思想主義知識。
但歌德並沒有把道德宗教的自我悔罪自我要求當成最終的答案。
在浮士德中,歌德的確非常強調人在世需要竭力克服墮落、努力向上,並為更多人謀得幸福,可是歌德還是強調,人不可能成為上帝,越是有理想性格的人,這一生就越需要經歷謙卑的洗鍊。
歌德認為,我們這一生不可能有任何意願,是完美無缺不具有任何傷害性的。但他相信上帝的憐憫與愛,悔罪與這一生奮鬥的過程,上帝會紀念,並接納進永恆、給我們恩寵。
上帝接納人此生的每個階段,也樂意看見認真面對生命的人,在這一生的各種經歷中更接近善。每一場奮鬥都伴隨著自我的軟弱,而每一個經歷都更看清自己也更認識上帝。
最終,人的獲救,不是因著努力獲得至善,而是至善的上帝以憐憫慈愛伸手接納這些認真一生的人。
因此,在歌德的「浮士德」中,心靈革命與社會實踐,感官之愛與藝術之美,共組一種平衡的生命觀照。它們共同驅使冀望超越自己的人邁向善。而最終,絕對完美的善,卻是在上帝手中,要透過上帝的恩寵才能獲得。這是獲救的真義。
所以浮士德說:「這世界我已經洞察了,我不再有超越塵世成為神的慾念。
「這世界對追求理想的人並不沈默。」
「我要堅定生活在塵世間。」
歌德比托爾斯泰更往前走一步,在人生一切經驗,不管是愛情、美、社會實踐甚至是道德宗教的追求中,都承認自有其價值與意義,也承認一定會經歷自我的幻滅,最終,每一個幻滅無非都是讓人看見「人不是上帝,人需要謙遜」。
但他卻肯定在經歷幻滅之後,不是虛無頹廢,而透過恩寵與至善的上帝相遇。
經歷過英雄大起大落、自由平等理想成為暴民政治的笑談的時代,歌德沈澱自我反省歷史,能不落入虛無,反而寫出浮士德精神,肯定人世一切向善的努力與最終的上帝恩寵,未嘗不是從一個偉大時代中洞見自我實現的真意。
反觀托爾斯泰的「復活」,他無法跳脫歷史十字路口的困境,做出清楚明朗的歷史判斷,因而下筆竭力的自我說服、或說服別人,這或許可說是他不如歌德幸運之處;但他對人性觀照的處理,竟然也受限時代困局,無法看出人性的複雜深度,造成好人壞人過於簡單的分析,而他的結尾企圖給的答案,比之小說內容對整體社會的控訴,也十分貧弱,這就應當是他不如歌德之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