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正因為這系列幻想小說極其嚴肅,一點也不逗趣輕鬆,卻和哈里波特一樣大賣,也可以讓我們多少看見一些趨勢走向:這本書的暢銷,其實共鳴著人們內心深處對世界將快要走至終局的潛在信念。讀者在網站或給出版社來信中,一再問到:「如果世界會終了,我要問的是,人有靈魂嗎?」「如果世界會終了,我們現在生存的意義是什麼?」....,從這些問題中,我們看見人們對末世終了的審思,一如對死亡的審思,一再回返到宗教探索與生命終極意義的問題上。
我們在「末日迷蹤」系列中,會看到幾個顯著的特點:1.主角們清楚知道世界會終了,但是並沒有出現「焦慮徵候群」,而是平靜以待。2.主角們知道末世是正義與邪惡的大對決。3.主角們知道正義與邪惡的大對決中,基督徒將會失敗,並且死亡。4.主角們在這場必敗必死的戰役中,篤信世界會過去,但基督會再來,並得到最終的榮耀。5.主角們儘管知道自己必敗必死,但是並沒有選擇退隱迴避邪惡勢力,而是徹底的走入協惡勢力中,靠信仰的力量,選擇入世對抗,成為「災難之光」組織的一份子。
內心深處有「世界必會結束」的信念,不表示就會出現「焦慮徵候群」。
事實上,「世界會到盡頭」,也不是二十世紀末以後才有的信念,只是我們卻發現,二十世紀中期以後,它有很明顯的集體性的文化焦慮。我在拙作「世紀末預言與文化焦慮」一文中,分析過這種文化焦慮徵候群的各類表現,以及它背後賴以支撐的時間觀。
最讓我感興趣的,不是「世界必會終結」的信念,而是「焦慮徵候群」。世界必會終結的信念遠古以來一直存在,它也曾出現世紀末文化徵候群,諸如中世紀末期黑死病期間、或十九世紀末的頹廢絕望悲觀美學;但它從來沒有像二十世紀中期以後一般,變成是一種範圍這麼廣闊的集體性文化焦慮。我們固然可以說,範圍這麼廣闊的世界終了信念,是拜科技發展、傳媒推廣之賜,但這不表示就會激起焦慮徵候群。焦慮徵候群的激發,正可以看出人們淺藏內心深處的集體潛意識──人們失去了盼望。因此我不得不一再詢問:何以二十世紀中期以後的人們,會有這麼強的焦慮、是這麼的缺乏盼望?
原本在東方佛教系統下的「輪迴時間」觀,是時代循環、宇宙之輪往復旋轉的,生與死永恆輪迴,過去、現在、將來之間,沒有絕對的區別,任何變化,都不會影響生命本質,只會影響生命的外觀,流逝的時間,只是一種表象。
這種時間觀對歷史觀的影響,就是完全排除任何從過去向未來推進的關鍵事件,排除歷史中任何獨創性、獨特性事件,排除歷史的意義,讓人在每一個新事物中回溯舊的不變性。持這種時間觀的,都會傾向清靜無為的修行主義,但求人生寧靜,不大參與社會,對世事抱持強烈的虛無幻滅主義。儘管這種時間觀的邊際可以容納世界集體毀滅集體輪迴的因子,但真正篤信佛教的人,不會產生世界毀滅的焦慮感。
同樣的,在天主/基督教下的時間觀下,世界末日乃上帝之約完滿實現之刻,是信者徹底戰勝死亡虛無之刻,是天地徹底更新成新天新地、充滿慈愛與公義之刻,因此面對時間之終結,信者有很強的盼望支持,信者是在「存盼望等候」。所以篤信天主/基督教的人,一樣的不會產生世界終結的焦慮。
所以面對二十世紀中期以後的世界終結焦慮徵候群,是不是有另一種新的時間觀產生,強烈影響了人們面對世界終結的態度呢?
事實上二十世紀中期以後,的確也是各類新興宗教快速崛起之刻。它們結合直線時間與輪迴時間,產生新的時間觀。在各類新興宗教下,共通的特點就是順自然之性、萬物有靈、人藉各種通靈方式以預知禍福,它的時間觀就是世界正快速往其終結走去,終結之後可能一無所有、也可能是另一個新世界,但無論如何,世界終末之前,必有不拘是天災或人禍的世界性大災禍。
失卻盼望的末世意識,就是末世論只剩下毀滅意識,最終人唯一能期待的只是逃避毀滅的災難,或把永恆訴諸另一個次元、另一個星球、某種靈界的奧秘或依賴某個大師。「末世」不再是上帝救贖之約徹底的成就,而是不可抗拒的災變(以慧星為象徵,因為慧星是西方文化中長久以來的不詳之物)、科技高度發展後的毀滅性結果、或是核子大戰、甚至是外星人的入侵,而救世主呢,就是有辦法帶信徒逃避世界虛幻與世界毀滅的人。這類宗教領袖,往往有非常大的權柄,甚至可以促成集體自殺事件──只要他能承諾永恆。
這樣的時間觀,乃是消解掉上帝,又融合輪迴與線性時間的信仰。世界來自大爆炸與進化,也將順其自然性的走向終結。人不能違抗自然之性,只能透過自然靈界算出自然週期與自我生命的週期。所以連帶而來的,占星卜卦、各種風水算命,只要是能從自然界找出命理曲折自然界未來的,都可納為體系。
因此我其實是抱著很強烈的好奇心,想要知道「末日迷蹤」系列在台灣促銷後,讀者的反應,它有沒有可能對台灣讀者的內心深處造成共鳴與迴響?如果有,是哪一種?有沒有對世界末日「存有盼望」的、找尋到繼續好好活下去的信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