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樹上的男爵》
伊塔羅.卡爾維諾著/紀大偉譯
時報出版
簡介
十二歲的柯西謨在某一次用餐時間和父母起衝突之後,爬到老樹上,並且下定決心,在他有生之年,絕對不再重返地面。隨著年紀漸長,他在樹林上方經歷了青春期的焦燥、戀愛的悲與喜、汲取知識甘泉的渴望,他認識了許多奇人異士,也在至高點看著地面上政權的輪替;他運用聰明才智參與服務他人的偉大計劃,也自行發展出在樹上謀生和改善生活的方式。他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和人群互動,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他仍然以令人錯愕的方式,實踐他幼年時發下的誓言,連遺體都不願留在大地上。
作者序中,已然清楚點出此書表達的重點所在:「《樹上的男爵》的題旨則包括孤立、疏遠、人際關係的困頓。」
全書以柯西謨之弟作為敘事觀點。他知道哥哥做出那個駭人決定的來龍去脈,然而哥哥在樹上的生活,他也只能從當地居民和哥哥口中得知。樹上的柯西謨,就像中古世紀的騎士一般,四處行俠仗義,有許多傳奇的打鬥冒險故事可供誇口,在戲劇性的歡樂和痛楚當中成全人生必須經歷的戀愛。差別在於,柯西謨腳下騎的不是駿馬,而是各種樹木的枝幹。傳奇的版本不一,「他瘋狂地扮演說書人的角色。……由他杜撰的故事則可以任他設計故事的輪廓,其中細節顯得容易掌握,於是他便開始任意加以捏塑--但他逐漸清楚發現:其實他所編造的故事都是曾經發生的事實,不然,也都符合現實情境的想像。」所以這是一個充滿真實和個人想像的故事。
隔離等於孤寂?
父母逼迫柯西謨吃下姐姐惡意煮成的蝸牛大餐,他拒絕吃下,就在父親那句「那麼你滾!」的責罵之下,他決定爬上老樹,而且以超人的意志力堅持到他生命最後一刻。他相信,在空中,他是自由的,樹上的世界沒有人能夠逼迫他、控制他。從高空看下去,地面上的事物外貌完全不一樣,「家兄認為,想要清楚看見地面的人,就應該和地面保持必要的距離。」
然而,他對於深愛的女人沒有辦法採取距離,他想要時時刻刻都佔有她,和她歡愛,但是他又不願意為了任何人終結樹上生活。就算在高處觀看許久,他仍然弄不清楚愛人的心意,那麼,保持距離的意義又是什麼呢?他曾在樹上過著意識清明而又充滿樂趣的生活,但是他也在樹上失喪了他對現實生活的正常認知。
我想到了《百年孤寂》裡的老邦迪亞,比較之下,兩者確有些許相似之處。
1、不願被動接受他人規定的路徑。
「要記得,我哥和當時各種新興的人類制度唱反調,所以他急於逃脫這些制度,試圖另外進行新的實驗--不過,他的實驗結果未必讓他滿意,或者和舊制度大同小異,於是他寧可時時自我放逐於荒野之中。
老邦迪亞一旦接收到新的觀念,他必定要親身試驗,例如研發新戰術、觀察星象、煉金、探險等等,直到目睹計劃失敗後,他才不情願地放棄。
2、具有發明創造的能力,因此在當地具有某種程度的領導地位
柯西謨他懂得如何捕獲獵物填飽肚腹,發明出他可以在不落地面,且不引起森林火災的前提下烤熟食物,他還設計引水系統,方便他在隱密處沐浴,懸空的書櫃,讓他的藏書不被弄濕和遭受蟲蛀,他觀察到大自然各種動植物的脈動,組識農民護衛森林,幫他們找到趨逐狼群和對抗稅吏的方法。
「老邦迪亞是村中最具有企業頭腦的人…在短短幾年之內,馬康多就成了三百多位居民井然有序且工作勤奮的村莊。」
3、滿腦子「不合時宜」的奇想,尤其是被當時期眾人所不恥或視為禁忌的
柯西謨大膽閱讀當時教廷規定的禁書;他遇到人人聞之色變的大盜,不但沒有向官方檢舉,反而將書借給盜賊看,在盜賊行刑前,體貼地為他讀出小說的結局。他還寫了《共和城邦芻議暨男女老幼人權宣言暨鳥獸蟲魚動物宣言暨花草樹木植物宣言》,想要呈給當時執政掌權者,而老邦迪亞則鑽研出新武器的用法說明書,請一位信差歷盡千辛萬苦送去給政府。然而,兩個人的作品都同樣「遭到忽視,淪為一本死書」,老邦迪亞對於太空、航海等等懷有與眾不同的創見,其妻子易家蘭斥為「吉普賽人的想法」。
當前的教育制度,是否可能容忍孩子發展出「不合時宜」的思想?愛迪生和愛因斯坦在學童時期也曾被評為有學習困難的問題學生,我們要怎麼幫助自己,以及孩子了解什麼是無謂的空想(如,上網搞援交會是什麼樣的感覺?過程如何?能不能賺到錢?),什麼是可以進一步研究的主題?
4、和人群的隔離(關閉狀態)
在常人眼中所謂退居閉鎖的狀態,的確有著不為人所了解而產生的孤絕,但不論是柯西謨還是老邦迪亞,在大部分的時間裡他們並不以此為苦。柯西謨有隱密的樹洞,可以用來閱讀和思念愛人,而老邦迪亞有煉金室,收藏他的奇想、幻象和囈語。
5、發瘋
他們的瘋狂並不是一個事件點才突然爆發,平常異常的行徑其實早就替他們博得瘋子的名號。
「長久以來,翁勃薩的人們都說柯西謨瘋了:他在十二歲的時候爬到樹上,再也不肯回到地面,瘋得一塌糊塗。……那時只要一有人說:『男爵發瘋了!』,就會有人接著講:『一個一直都是瘋子的人,怎麼還會突然發瘋呢?』」
只要和眾人不同,大概都難逃瘋狂的稱號,不管是否真有醫學上認定之精神疾病。卡爾維諾寫道:「畢竟瘋狂是人性力量的展現,是好是壞很難說;然而痴呆卻是人性耗弱的癥候,徒讓人惋嘆。」
當老邦迪亞「在長期熬夜、飽受想像力的摧折後,終於嚴肅地把他的發現說了出來:『地球是圓的,像橘子那樣。』」時,他的妻子和全村的人「都相信老邦迪亞已經發瘋了。」到了生命的晚期,他們真的完全退化到內心幻想的世界當中。
「有好幾個星期,他都隻身待在森林裡,他從來不曾這麼孤獨。……待我哥終於重回翁勃薩眾人面前,他整個人為之大變,就算是我都不得不承認---這一回,柯西謨真的瘋了。」
老邦迪亞「中邪似地用別人不懂的語言很流利地高聲大喊大叫。……二十個人將他拖到院子的粟樹下,把他綁在那兒。」
6、生命都和樹木有所連結
男爵是在理性(雖然是憤怒)的狀況下,自行選擇在樹「上」的生活,生命終結於空中,而老邦迪亞是因為發瘋了才被迫生活在樹「下」,同時尚有家人照顧他。在他死前的兩個多星期,家人把他移回房間的第二天早晨「他就不願待在床上了:…他回到粟樹下,只是習慣那兒,不是想要在那兒」。
7、同樣怪異的親人:
柯西謨的姐姐芭蒂斯妲在誘姦男人失敗後,打扮成修女的模樣,「雖然她連最基本的守貞誓言都沒有宣讀過」。她因強烈的愛欲無法滿足,心地變得更加怪異兇殘,即使在她嫁人多年之後,仍然沒有太大的改變。她會費盡心思煮出各式各樣的怪菜(例如:老鼠肝臟作成的肉醬,沒有拔掉刺的刺蝟幼獸,蝸牛頭大餐)她折磨小動物,也折磨家人。她會咬指甲,就像《百年孤寂》裡某個特定時期的莉比卡,因為成親之日遙遙無期,幼年時期養成的習慣復發,她吃泥土、牆上的灰泥,以及啃手指。而亞瑪蘭塔為了要阻止姐姐莉比卡的婚禮,則想盡各種辦法,不惜放話要以自己的屍體來橫擋門口,或者盤算著要如何在莉比卡的咖啡下毒。
親人一定能理解或支持嗎?
看到柯西謨的弟弟畢雅久說道:「據文件內容,我只需付給他些許零用金(都被他花在書本上),我對他就別無義務了」,我不禁開始思考起這個問題來。常常聽到某位傑出人物在公共場合向長久以來默默支持他們理想的親人道謝,然而,這份支持是可以企求的常態嗎?還是只是少數幸運兒可以享受到的親情支柱?
樹上的男爵之所以可以幾十年來徹底實踐他的信念,最重要的一點是因為他能自行打理生活,否則,他所發下的豪語,終究會落為一個童年時期的笑話,或是悲劇。
當家人成為世上的怪胎之一,腦袋發展得完全和我們不一樣時,我們的反應是什麼?萬一他們的奇異特出,在將來沒有實際的經濟生產能力時,更有甚者,成為精神病患後,我們該怎麼辦?大部分人的反應一開始是驚駭、擔心、難過,然後慢慢接受現狀、試著以「也許將來情況會改善」的希望來照顧,如果情況真的不樂觀,已經走近法絕望的邊緣,只好任其自生自滅,只要不來干擾正常人的生活就可。
《蛻變》中的主人翁薩摩札,同樣說著外人不能懂的語言,變形的外貌,房間到處都是「牠」遺留下來爬行的分泌物。終於,將房間出租出去以賺取一點額外收入的希望,都因他的出現而告破滅之際,之前一直照顧妹妹,都不禁說出這樣一番話:「爸爸、媽媽……任它這樣下去已經不行了。你們也許還不知道,我卻非常清楚。在這怪物面前,我不願意提起哥哥的名字。所以我只能這樣說,我們非得與這東西斷絕關係不可。為了照顧它,為了容忍它,我們已經盡到人事了。我想誰也不能再責難我們的了。」
梵谷的瘋狂為他自己和身邊的人帶來莫大的痛苦,但是卻為世人留下珍貴的藝術瑰寶。可是如果少了一個貼心慷慨的弟弟---西奧---他還能做多少事呢?
西奧自己也承受精神疾病的痛苦,為了讓哥哥能夠試著勇敢地活下去,他用愛做為支持的力量。能將精神疾病的苦痛寄於藝術的人畢竟是少數,而如西奧之流,更屬難得。
吳爾芙之所以會投河自盡,除了因為她強烈感知到瘋狂和死亡隨時會發動襲擊之外,她也不忍心讓先生再繼續承受照顧她的壓力,她認為如果她自世界上消失了,依她自己的意志力決定,那麼,她的先生可以重獲新的生命「我已經在毀損你的生命,沒有我在,你可以好好工作…我不要再繼續毀壞你的生命。」。
而梵谷也是如此:「依我估計,情況正在惡化中,對未來我已不敢抱著幸福的希望。」
蛻變成蟲的薩摩札「他充滿著感激和愛情,想起家中的人們。自己非得消逝不可的這種想法,也許比他的妹妹更加堅決,他沉浸在這樣空虛而安謐的思想中……從他的鼻孔中送出來微弱的一口氣。」在他死後,家人除了眼眶稍稍紅了一下之外,緊接而來的,是好久不曾擁有的解放和歡愉。
悲哀的是,對當事人而言,生命唯一的出口竟然是死亡,他們的眼中不再有盼望,死亡竟成為他們對家人唯一能夠做到的「好事」。
對於所謂的「瘋子」,外人會感到恐懼在所難免,同樣的,我們也似乎不能苛責同樣身為凡人的家人,尤其在家計緊迫、傷人事件開始發生的狀況之下。只能說,血緣關係是某種隱形的契約,但是在種種原因的考量之下,毀約是相當容易的,它不是永遠不變的保證,人,畢竟有其極限的。
當我們拼命向物理世界探求更多未知的奇妙之際,樂觀相信科技可以為人類帶來突破先天限制的契機時,卻一直不肯承認,人類自身,在靈魂最深處,或說是腦內某些尚不可解的化學機轉,有著一個最黑暗,連自身都難以解釋的角落,那是連基因工程科技、個人苦行、藥物控制、心理治療都不能改變---個人自私、自毀的趨力,以及集體性的殘酷瘋狂。這就是極限。
結語
作者借著柯西謨和軍官的對話,闡明了他書寫的意念來源--「該如何面對我的時代、我的生命裡的難題?」。列為《我們的祖先》三部曲其中之一的此書,作者想要在裡面探討的,尚有「知識份子在理想破滅的時候,該如何在政治洪流中知所進退。」
年輕軍官:「幾年來,我一直努力面對一種可怖的怪物:戰爭……我滿懷理想,可是我恐怕永遠都沒有辦法向自己解釋這些理想是什麼……」「我也是一樣,」柯西謨答道,「我為自己的理想活了一輩子,可是我仍然無法對我自己解說解說這些理想的意義。不過我的選擇畢竟是完全有益的:我在樹上生活。」
身為一個熱血的作家,是不是就等於活在樹上的男爵呢?彷彿在一個高點俯看人事變遷,固執著自己的理想和堅持,脫離人群以求安靜的寫作空間,然而心心念念都是這片生於斯長於斯的土地以及人們,也許這就是所謂作家的使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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