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神話的幻滅—《黑暗之心》

文: catslave                   

 

書名:《黑 暗 之 心》/約塞夫.康拉德 著/陳蒼多 譯/印刻出版

簡介:

船長馬羅與四名船員,坐在漂盪於泰晤士河流域上小船「內歷號」,黃昏的霧 氣和寧靜,喚起了馬羅心中那一段黑色的記憶。他想起了那片神祕的大陸,如蟒蛇一般的川 流,還有傳奇不斷的獵人庫茲。馬羅深入見識到不可刺穿的黑暗,不止是在外在世界,也存 在於所謂「英雄」的內心當中。

《黑暗之心》成書於西元1899年12月,正值19、20世紀的交接線,西方國家早已如火 如荼散布他們帝國殖民主義的野心,同年佛洛依德也出版《夢的解析》,深入探討夢境與潛意 識在心理分析所佔擔任的角色。而康拉德使用了他在20歲以後才開始學習的語言---英語, 寫下了融合心理探索,對殖民主義嚴正批判的不朽文學大作。

一開始是由不知名的敘述者擔任說故事的角色,他可能是船上的水手之一,也可能是隱 身的作者。一大段接著一大段的文字都在描繪當時夕陽西下,泰晤士河域接連著遠方的海水, 在水手眼中呈現出蒼茫而神祕的氣氛,讀者隨著喃喃獨詞般文字在河面上擺盪,心神漫散, 準備好接受一個奇異的故事。

主角馬羅沒有多久就接下了說故事的任務。有很長的時間,他是整個故事中唯一的視角。 之後陸續出現不同的敘事者,交互穿插轉換,全書最後一小段再回到隱身作者的角度。諸多 特色鮮明的面孔在讀者面前出現,更增添鬼影重重,懸疑層層,在紛雜的對話當中,康拉德 引導讀者捕捉傳奇人物庫茲的身影,深入他們內心的蠻荒之地。
 

對殖民主義的沉重批判

「人們的夢境、國家的種子、帝國的胚芽……」

馬羅忽然開口,他說,他追想起遠古的事,想起了羅馬人的指揮官,還有穿外袍的高尚 年輕人,想要發財。此二者暗示歐洲國家當代所做的事,就是以軍事佔領和榨取金錢為前提。 表面上是在追念過往的功續和繁華,實則是用厭惡的語氣點明了此書中一個重要的主題--- 帝國殖民主義的卑劣和荒謬。

馬羅雖然並不是帶著想發財的心理前往非洲,不過,他之所以能有機會出航,也是拜當 時的貿易公司所賜。因而作者寫道,馬羅的姿勢「就像釋迦穿著歐服在傳道而身旁卻沒有蓮 花」,這些人正在傳歐洲帝國主義的道,卻沒有對眾生懷有善念。

「他們的行政只是一種壓榨……他們只是征服者,而征服者只需要野蠻的力量……那正是暴 力的搶劫,大規模的邪惡謀殺。」 

全書接連不斷的批判,可以從佔領地負責管理的歐洲人其無知的程度,還有當地黑人被 欺壓的慘狀,更加清楚呈現在讀者面前。

隨著記憶的開展,馬羅回到了以前他開始要深入剛果河流域時,所遇到的幾個人物。首 先他記起了兩個彷彿象徵地獄使者的黑衣老婦,在貿易公司門口,用死亡的眼神目送出發的 人離開。然後他遇到了無能且饒舌經理,馬羅說經理:「……對組織、創始、或甚至命令 都沒有天賦。這可以從駐所的可悲狀態看出來,他沒有學識、沒有智力。他尸居其位---為什 麼?可能因為他從來沒有生病。」還有一個製磚人:「這個人被委託以製磚的工作; 但在註所裡卻找不到一塊磚,而他在那兒已有一年多了。」

貿易公司和政府一邊用槍炮軍事佔領非洲:

「我們沿著海岸吃力地航行、停留,把兵士送上岸;繼續航行,把海關人員送上岸,讓他們 在那看來像被上帝遺棄的荒野裡徵收賦稅。」

「他們正在建築鐵路。岩岸並不阻礙鐵路的建築,但這種無目標的爆炸卻是正在進行中的一 切。」

同時也為了要實行經濟掠奪(象牙): 

「『象牙』兩個字在空中鳴響,人們耳語著這兩個字,人們嘆息說著這兩個字。你會認為他們 正在對著這兩個字祈禱。一股痴愚的貪婪氣味穿它而過,像是發自屍體上的一陣惡臭。」

康拉德藉主角馬羅的口,斥責去那裡的人都只是無恥的投機客、文明世界的垃圾,而這 些人竟妄想以解救黑暗大陸人民之名,遂行搶劫破壞之實。

當馬羅的姑媽說:「叫那些成百萬的無知人民脫離他們可怕的生活方式。」馬羅 忍不住大膽暗示她說:「公司是為了利益而經營的。」

 他形容被劫虐後的非洲大地境遇有多麼悲慘:

「現在它已不是一個空曠的地方了。自我童年時代以來,這個地方就被河流、湖泊和名字填 滿了。它已不再是令人愉快的神祕而空曠的空間……它已變成一塊黑暗的地方。但是裡面特 別有一條河流,一條巨大的河流,你可以在地圖上看到,像一條伸展著身體的蟒蛇、頭部在 海中,而尾部則失落在土地的深淵」 

「人群消失了,瘋狂的恐怖把他們驅散了」 

「六個黑人……頸子上都加了一個鐵圈,大家都被繫在鍊子上……而暴虐的法律就像爆炸的 彈片,在他們身上降落……露出抑鬱的野蠻人那種全然像死亡的漠然神情。……顯露每種變 形崩潰的姿勢,好像是一富大屠殺或惡疫流行的圖畫。」 

然而,康拉德終究沒有完全擺脫其以歐洲中心為本位的思想,還是認為黑人只是可憐的, 不可理解的謎樣野蠻人,非洲大陸是沒有文化的黑暗大地。
 

H.Rousseau
The Snake Charmer (c.1907)
巴黎奧賽美術館 藏。
 

深入內心,探索求道之旅

水流、河川、海水,象徵著人心潛意識那塊幽遠,藏著古老祕密的區塊, 一旦進入了陌生的領域,所有的價值觀似乎都要面臨重新建構的危機和轉機。 外在的旅程開始之後,內心的號角也跟著響起,進入了探索的甬道當中。

康拉德不厭其煩用各種角度反覆描寫剛果河流域的外在景致,好在之後舖 陳出主角們複雜的心理變化。眼前的古老陸地已被他們用當地人的膚色所定 義,它是詭譎的世界,脫離他們所熟知的常態,人心也開始轉變,走進了原始 莽原裡,似乎在宣告原始本能(人的惡性)找到了解放之地,本能漸漸在呼應了 黑暗森林的召喚。  

康拉德筆下的非洲是:

「我們的腳步聲驅趕開的沉靜,又往陸地的深處流傳回來。植物形成的大牆, 一堆繁茂而纏結的樹幹、樹枝、樹葉、花果、在月光中靜止不動,像是無聲生 命的狂暴入侵,植物形成的滾動波浪,堆積起來,起了白泡,準備撲向小河, 把我們每個小人物趕出其微弱的生存狀態。而它本身卻默然不動。」 

「溯那條河而上就像旅行回到最早的原始太初……你在河流上迷失了旅途…… 而這個由植物、水分和寂靜形成的奇異世界裡存在的壓服一切的真實、在壓服 一切的真實中,人們驚奇地記憶著這種不安和嘈雜的夢。」  

在看來完全失去真實感的景色當中,馬羅經歷了內在的強烈變化。他意識 到自己的靈魂有如脫離了肉身,在不確定的感覺中漂盪,流域象徵著他的生命, 正往遠方緩緩流逝,他在時間和空間中流浪,他和大地的脈動相連結,黑黝黝 的河水自他心中流出,帶領他前往朝聖的河道前行。

「我們是史前的流浪者,那地球像是一個不為人知的星球。」  

「我們像鬼魂似地滑溜過去,又懷疑又暗中受驚,像正常的人在瘋人院面臨一 次狂熱的暴動。我們不能了解,因為我們太遠了,並且不能記憶,因為我們正 在太初時代的夜晚旅遊,那些時代已經消失了,幾乎沒有留下蹤跡---並且沒有 記憶。」 

「就像一次令人疲憊的朝聖之行,周圍盡是夢魘的陰影。」 

庫茲的傳說故事伴隨著旅程的進行越來越多,然而他行蹤成謎,許多人又 因為象牙的巨大利益而爭相搜尋庫茲的下場。在這一段每個人都懷有不同動機 的旅程當中,馬羅在心裡和庫茲有了神祕的連結,庫茲象徵了非洲大地的神祕 不可解的魔力,他希望能在庫茲身上找到某些答案---文明人真的可以在荒野中 生存,並且追尋、成就自我的內在英雄嗎? 

康拉德的文字充滿複雜的意象與象徵比喻。他以詩歌的翅膀,承載哲學家 的苦思和人道精神的沉重命題,蘊藏了文學家族遺留下來,對筆下文字錘鍊再 三的的心意,他筆下的非洲絕非單純的民族誌怪。

「陰影在他們後面慢慢地拖曳過高高的綠草,沒有折彎一片葉身。」

「微笑和愁眉在那開闊的面容上互相追逐著,像陽光和陰影在風吹的平原上追 逐。」

「房間似乎變得更黑了,好像陰暗的黃昏的所有憂傷亮光,都躲在她前額裡避 難。」

康拉德鉅細靡遺為筆下小說人物做深入的心理分析,大段大段的口白接連 不停,像是要把馬羅內心與自己進行的對話和思辯詳實記錄下來,絲毫不錯過 任何蛛絲馬跡。馬羅也許正面對著其他水手說故事,就像作者康拉德寫出故事 給讀者,但是最終也只有他自己能聽懂,那些對於生命、死亡、權力、慾望, 及個人生存的方向的滔滔絮語。
 

H.Rousseau
The Snake Charmer (c.1907)
巴黎奧賽美術館 藏。

 

英雄神話的開始與幻滅 
 

荒野已經佔有了他,愛他,擁抱他,進入他的脈搏裡,消耗他的肌肉, 並且以某種魔鬼的不可想像的儀式把他的靈魂封閉在它自己的靈魂上。他 是它慣壞和縱容的寵物。  

典型的英雄三部曲:出發(深入、遠行或攀高)->完成->返回(原出 處請見參考資料1)。馬羅和庫茲一樣,都踏上了未知的土地,在蜿延的河 道上尋找人生的答案,差別在於,馬羅最後完成他的求道之旅,返回原先 出發的地點,他擁有了具體的旅行經驗和無形的內在改變,他看到了每個 人心中都存在的暗帶。而庫茲,他以為自己已經在異地實現理想,以為已 征服了荒野,但事實是,他的內心反被荒野所佔據。他放棄重返出發點, 在甬道裡佔地為王。  

求道者會面臨的誘惑和試探不外乎以下幾種。例如撒旦丟給耶穌三個 試探分別為-肉體軟弱的誘惑、靈性膨脹的誘惑、政治權力的誘惑;而佛 陀在菩提樹下面臨的試探則為-感官貪欲、生死的恐懼、順服社會多眾的 群體壓力。他們二者皆完成了英雄求道的任務,成為普世追求的典範。

而庫茲所達到的,不過是完全不把道德考慮進去的英雄主義,他在黑 暗叢林中實行黑暗的計劃,滿足他黑暗的欲望,引發了黑暗的恐懼,庫茲 的真實面貌從別人的口中的話語逐漸成形。  

庫茲在一份祕密文件當中,曝露出他潛藏的野心,在最末頁他下了一個閃 電般的注腳:「消滅所有的野人」。

庫茲「那原始感情渴望著潛藏的名聲,虛偽的榮譽,和成功及力量的一切 外表。」「世上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去殺他高興殺的人。」

他是橫暴的領袖,利用每一個機會來實現他的意志,以慘無人道的方式對 待他人,自己最終也泯滅了良心;他自以為是,沉浸在誇大的強者形象當 中,充滿欲望和攻擊性,庫茲是擴張領土和劫取金錢的殖民主義的代表人 物,他認為自己有能力和權力可以宰治一切,包括原本就不屬於他的非洲 大地,被屠殺的象群,以及阻擋他的所有人。他的內心在熱帶叢林中腐化, 玩弄著適者生存的野蠻競技。

「他的黑暗是不可刺穿的黑暗。我看著他,就像你向下窺視著一個人躺在 懸崖底部而太陽從不會照到的地方。」

在他吞下生命最後一口氣息時,叢林的怨恨挾帶著他內心的黑暗向他 反撲,他恐懼不已,喊道:「可怕的東西!可怕的東西!」

剛果河流域之旅不止對映馬羅的心理狀態,它同時也用呈現庫茲在荒 野的生命力。

「棕色的潮流迅疾地自黑暗中心流出,以我們下行時兩倍的速度將我們帶 往海上;而庫茲的生命也正在迅速地消耗,退潮,自他心中退潮而進入無 情的時間之海。」 

有個蘇俄白人就像忠犬一樣,拼命守護著曾經在言語和肉體上威脅 他、趨趕他的庫茲。忠犬不能接受英雄形象的幻滅。庫茲是他內心渴望成 為英雄的投射,就算明知道庫茲是殺人狂,還是忍不住要留在庫茲身邊。 暴君永遠不會失去他的忠心追隨者,這種激狂的心理狀態一如愛情,往往 讓旁觀者感到困惑。

蘇俄人曾說庫茲「以雷鳴和閃電的威風的君臨他們……他會顯得很可 怕。你不能像判斷一個人那樣去判斷庫茲先生。」,庫茲的魅力讓小丑般 的蘇俄人「忘掉有睡眠這件事情。夜似乎沒有持續一個小時那麼久。我們 談到一切!一切!」,他還力勸馬羅親自感受庫茲超乎常人的魔力:「你應 該聽過他朗誦詩歌---他自己的詩歌,他告訴我的。詩歌!…哦,他擴大我的 心胸!」而從馬羅的眼中所看到的蘇俄人,「庫茲佔據了他的思想,主宰他 的感情。」

庫茲的英雄形象只存在於蘇俄人,和他不知詳情的未婚妻心中,後者 以貞婦的姿態,為想像中人格高貴的庫茲獻上一生的哀悼。馬羅最後沒有 告訴她真相,因為,「我不能告訴她,那會太黑暗---完全太黑暗。」

於是,康拉德最後借著不知名敘事者的口說:「馬羅……姿態一如坐 禪的佛。」這是他最後所能做的,一種沉默的慈悲。  
 

H.Rousseau
The Snake Charmer (c.1907)
巴黎奧賽美術館 藏。
 
參考資料 

1、《神話》, Joseph Campbell / Bill Moyers,立緒出版,第230、236、247頁 
2、《夢,私我的神話》, Anthony Stevens,立緒出版,第45頁 
3、《性格型態》, Don Richard Riso,遠流出版,第228、241~247頁 
4、《盧梭》,光復書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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