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今天看完一本書,是馮內果的《第五號屠宰場》。看完之後,我接著上網想要找出幾本描寫歷史上大屠殺事件的經典文學作品。在搜集資料的過程當中,我再次驚覺人類歷史上各式的屠殺事件似乎永遠沒有辦法畫下句點,從古至今,遍及各個種族,不同種類的生物。原來,我畢竟還是太小覷人類的毀滅能力了。
原先是打算按照以往的習慣,寫一篇關於《第五號屠宰場》的簡單評論和感想,一邊讀一邊隨手記下重點,但是看完之後,我有點想要放棄本來的計劃,因為這樣的寫法稍嫌制式,就算我寫得再周全嚴謹,都沒有辦法表達我看完此書後所受到的莫大衝擊。戰爭、屠殺對我而言從來就不是一個容易冷靜談論或處理的主題,更何況,是表現在文學上,所以我打算儘可能地拋棄評論的筆觸,而改以一種類似創作的方式寫出,我想和幾本書的作者,或是小說中的角色對話,當中會交叉引用小說內的幾段話、作者自序中所點出的寫作觀點,然後按照我思緒的脈絡加以剪裁寫下來。
屠宰場裡的對話
眨了一下眼,我來到西元2025年,那是大轟炸的第一個晚上。
我被困在地下3樓的停車場。電梯全部沒有辦法啟動,通往地面的大門也已經被大樓自動安全管理系統封鎖,只剩下兩盞安全門頂上的燈。
那一年我的氣喘嚴重惡化,三不五時進入急診室的結果,救護車的鳴笛和防空警報的聲音對我來說聽起來都一樣。
我急忙掏掏外套的口袋,是空的。完蛋了,我居然忘記把藥帶出來,誰知道轟作要多久才會停止。
他已經多久沒有寫信回來了?
我開始想東想西,好引開對身體的注意力。胸腔內發出咻咻聲,像是有人在拉破掉的風箱,我說服自己那只不過是大樓送風管的噪音。
大概有兩個星期了吧?我想。
他現在到底在哪裡?50幾歲的人還能打仗嗎?兒童十字軍死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就是找老頭子去當炮灰,很聰明的作法。
通風系統好像也開始不太管用,悶熱的空氣掐住我的脖子。我的頭越來越暈,眼前出現幻像。
我看見馮內果叼根煙,來到我身邊坐下。
他看了看我,隨即把煙捻熄,說: 「唔,抱歉。」
我點點頭,向他道謝。
「特拉法馬鐸星人也給了你透視時間的能力,是吧?你跟小說《第五號屠宰場》裡面的主人翁畢勒一樣。」馮內果笑著說。
瘦巴巴的畢勒正坐在離他不遠處,頭埋在雙掌間,咕噥著,
「你們走吧,不要再管我了,我已經走不動了。」
我知道,他根本還算不上軍人,只是軍中牧師的小助理,沒有任何軍事裝備,沒有靴子,沒有保暖的衣物,在天寒地凍的戰場上,像隻病弱的獵物,任人追捕玩弄。
「其實特拉法馬鐸星可以算是一個幌子,是吧?你根本無意對他們細加描寫,外星人只是用來嘲笑地球人的某種對照組,是畢勒在瘋狂狀態下看見的幻影。」我稍稍調好氣息,放低音調說道。
「你在書上寫說,
『在第二次大戰結束後的第三年,畢勒住進了非暴力精神病患的病房內,醫生認為他將要發瘋,但是他們不認為這和戰爭有什麼關係,他們相信畢勒一定會精神分裂,因為他這個病已經潛伏已久,從很小的時候開始。』
如果他沒有情緒上的困擾,為什麼要一直哭?你還說畢勒
『經常獨自啜泣,沒有任何理由,他哭的時候極為安靜,也沒有很多眼淚,一面顫動,一面哭泣。』
這算不算是一種戰爭後創傷症候群?尤其是他目睹了大轟炸之後的慘狀,整個城市的地表像月球一樣,沒有一點生命跡像,火焰四起,他騎著一匹嘴角和蹄嚴重受創的馬,然後抱著馬匹痛哭,那是他在這一場戰爭中第一次哭泣。」
馮內果長長嘆了一口氣,說:
「不妨這麼說吧,特拉法馬鐸星的確是屬於脫離已知現實的奇幻想像,我用它來理解,而不是去逃避種種司空見慣的平凡瑣事。我之所以採用科幻手法,為的是要提供一種有距離的視點,就像移動攝影機到外太空之後,從遠處觀看整個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講句坦白話,我沒有辦法不去回顧當年我親眼所見的末日慘狀,就像聖經舊約當中羅德的妻子一樣,忍不住回頭望望被焚燒的所多瑪蛾摩拉。但是,回憶所產生的衝擊常常讓人難以平靜度過,所以我只好採取這樣的寫作方式,看起來就好像我對於戰爭根本無動於衷,故事裡盡講些無關緊要的芝麻小事,將自己隔離在某種程度的安全距離之外。就連外星人也會打仗呢!」
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
「這就是你不直寫戰爭的血腥,而是透過戰時個體表徵人類惡性的言行,像是偷東西,虐待狗,刑具,誣賴,欺善怕惡,或是集體的殘忍(有許多女學生活生生被煮死,蠟燭和肥皂是從死去的猶太人、吉普賽人、共產黨員、男妓等身上的油熬製而成的)來表達人類未來沒有希望,戰爭也是無法避免的,外在的毀滅力量不是個人能夠阻止的,是嗎?」
他用了一句書中常見的結語:
「事情就是這樣。」
畢勒後來才知道,德勒斯登大轟炸的起因是為了「加速戰爭結束」。
2003年當我拿著《第五號屠宰場》看到這句話時,我忍不住抽泣起來,因為法馬拉特鐸星的人老早就讓我看見,在2025年時我必須面對相同的狀況。
心愛的丈夫正在炮火隆隆的前線,這類高尚的口號不但絲毫不能安慰我,反而讓人更絕望,德勒斯登根本不是軍事基地,沒有武裝,只有累世傳承的文藝遺跡。
我該同情那些下達命令的人嗎?他們說,必要的手段乃是為了減少更多的傷亡。我猜,這就是為什麼廣島長崎吃了兩顆原子彈的原因吧?
我閉上眼睛,淚水無法抑制地流下,我回到了1993年6月30日。
那天下午我在房間,遇到一名二次世界大戰的日本飛行官,他說他要帶我上飛機,看看當時南太平洋的戰場。
「抱歉,我可能沒有辦法跟你一起去,因為根據法馬拉特鐸星時間之旅的執行要點,我只能在我自己的生命當中像個鐘擺般來回旅行,二次大戰時我還沒有出生呢!」
「不要緊,我是從拉不拉多星球來的,透視時間的能力比他們要強得多了,妳只要拉緊我的手,我就可以帶你到別的時代去看看。」
於是,我伸出手去,眨了一下眼,我就出現在戰鬥機的駕駛座裡,那是1941年12月8日。
他跟我說,看看下面。
那是清晨6點,太陽剛剛浮出海面,整個天空染上金紅色的霞光,沒多久,我們已經在碧藍色的天幕下,玩賞著棉花般的雲海。
7點25分,沉睡中的珍珠港,頓時變成一片火海。日本軍官他握著操縱桿,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向落海的美國大兵掃射。他的同袍在耳機裡對他咆哮,要他搞清楚狀況。
「放我下去!」我死命要拉開綁在身上的鬼玩意。
「請不要這樣,聽我說,好嗎?」他的聲音在發抖。
「不是每個人都自願要當殺人機器的。」他頓了一下,又說:
「我的母親和愛人美晶子都在等我回去。不過,明年春天我會死在琉璜島上。我有一本日記,請妳將它交給梅濟民先生。他會改寫我的日記成為《戰場日記》,這樣妳就會知道在這一場戰爭中,我內心經歷了哪些痛苦掙扎。」
「你就算再怎麼痛苦,至少你的親人不會被送去做慰安婦,不用承受別的國家任意『進出』自己的家鄉,當著自己的面,看妻子被人用刺刀刺入下體,看著年邁父母的頭顱被砍下來當球踢,看著自己的同胞被當成生化實驗的對象,全身潰爛,求死不得!」
「種族仇恨其實只來自少數幾個人的權利欲望,我不過是整個體制中的小小螺絲,連書都來不及讀完就被徵召了,我何嘗不希望能在家抱著老婆小孩?」
此時,我的轟炸機機尾開始燃燒,機身不停快速翻轉,下墜,我好害怕,拼命想找出緊急跳機求生的按扭,就在落海前一刻,我又回到了2025年,轟炸已經進行5小時了。
我打開隨身帶的包包,喝了一點水,吞顆胃藥,剛剛要命的飛行攪得我想要嘔吐。
旁邊突然出現一個目光灼熱的老頭子,嚇我一大跳,我連忙閃到車子後面。
「妳有沒有看過國家把自己的百姓全當成叛國賊,出賣他們,將千百萬人倒進煉獄中任意折磨?那比國與國之間戰爭更加可恥,更加恐怖。」
我說:
「請問您是,索忍尼辛先生嗎?」
他點點頭。
「嗯,我沒有親眼看過這樣的事情,不過我知道中國大陸文化大革命時期,被鬥死的有上百萬人,在之後的大飢荒中喪生的有四千萬人。還有台灣的二二八事件,死了大約兩萬人左名,很多都是當時社會的精英份子。」
「妳不是在找大屠殺的資料嗎?我的同胞在死前不但被迫在惡劣的環境下勞動生產,還要遭受各種慘無人道的酷刑。來!我帶你到《古拉格群島》看看。」
「喔,不了,謝謝你的好意。再過幾個小時,死神就要過來找我喝下午茶了,我可能沒有時間再安排別的約會。」
「不行,我一定要帶你去,你要做見證人,這段歷史不能被遺忘,那是幾千萬人用鮮血哭聲換來的。」
「我不去!我要坐在這裡等我的先生來接我回家!」我把頭埋進臂彎裡消極抵抗。我好想他。該死的戰爭,該死的王八烏龜!
我記得爸爸曾經跟我提過他在外島當兵的經過。
「本來我還在台灣本島當一般兵。有一天,上頭叫我們抄寫國歌,我不小心把吾黨所『宗』,寫成吾黨所『終』,結果就被關起來盤問好久,他們問我是不是共產黨派來的間諜,在軍中還有沒有同謀。真是莫名奇妙,不過是寫個錯字而已,結果我就被放到一個鳥不生蛋的荒島。有時候補給沒來,我們還得吃自己的靴子、挖草根。等我再回到台灣的時候已經30歲了,沒錢沒背景,真他媽的!」
氣喘好像過了,但是我還是一樣虛弱,可能是因為整天沒有吃東西吧。
才剛閉上眼睛,我和索忍尼辛就站在1927年俄國的勞改營當中。
我氣得跳腳,管他是不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我對他破口大罵:
「我不是已經說過我不想來嗎?你講不講理啊?」
「噓……安靜一點,妳這樣大聲嚷嚷,被人發現妳就有得受了!」
「我要回去了!」
「我知道看這些東西不好受,但是就算你閉上眼睛不看,慘劇照樣還是會發生,既然已經來了,就當成是來長見識的,好不好?說不定等一下你回去了,就可以看到先生去地下室找妳。」
能怎麼辦呢?事到如今,也只好跟著他走了。
不管我們走到哪裡,都有一股惡臭跟著我們,僅管天氣凍得半死,低於零下60度,沒有一點風,味道還是相當濃重。我問他那是什麼味道。
「這些人全部都營養不良。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以上,只有一餐可以吃,吃的是黑色腐爛的包心菜和甜菜頭,要不就是野碗豆和穀皮,根本就是臭掉的湯水。每個人都像會走動的屍體一樣,已經沾染到死亡的味道。」
我還看到小孩子,手上全部是磨破的傷口。
「這麼多人送到這個鬼地方來,他們到底做了什麼事?」
「抗議政府強徵農作物的農民、批評政府的學生、農作物收獲量未達指定標準的農民,信仰宗教者、戰俘、中亞地區的民族主義組織、孤兒等等,罪名天馬行空
,隨便他們要怎麼說都可以。」
慘叫聲從遠處一排排的屋子裡傳來,讓人脊椎發涼。
索忍尼辛恨恨地暗聲罵道:「這群禽獸又在刑求了!」
「有的拿鐵圈套在犯人頭上用力箍緊、或是把人泡入酸水中、或是把犯人的衣服剝光,雙手反綁,放螞蟻或臭蟲咬他、或是把通槍條烤得火紅,插進肛門中(又稱『神祕啟印』)、或用軍靴的腳尖慢慢地踩壓犯人的下體。最幸運的折磨是一個星期不能睡覺,不能喝水,或是被打到爬不起來。心理上的折磨也是有,例如半夜審問,惡言相向,一面恐嚇卻又一面給予不實的承諾,威脅要傷害犯人的親人或愛人,或是把犯人放在箱子中而不告知他觸犯了哪些罪名。」
對他們來說,地獄不是在死後才下去的。死去的人倒還比活著的人快樂。如果在人間都看不到一點點的粉望和公義,又要他們怎麼能夠相信煉獄之外尚有天堂?
我看到白茫茫的雪地上趴著上萬具尚未埋葬的屍體。
這個星球泥土所吸收到的血液,恐怕比雨水來得多吧?
我轉過頭去,問他:「索忍尼辛先生,在你還沒有逃出來的之前,你會不會以為這就是世界末日?」
他掉下眼淚,說:「我一直以為末日是轉眼之間就結束了,只要一天的時間,上帝的火就會把壞人燒盡,好人得救。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原來末日居然可以長達數十年。」他苦笑了一下,繼續說:「也許是因為,上帝看人間的千年如一日吧?所以,我們還有得熬呢……」
我想起以前背過的一段聖經經文:
「民要攻打民,國要攻打國;多處必有饑荒、地震。這都是災難(災難:原文是生產之難)的起頭。那時,人要把你們陷在患難裡,也要殺害你們;你們又要為我的名被萬民恨惡。那時,必有許多人跌倒,也要彼此陷害,彼此恨惡;且有好些假先知起來,迷惑多人。」(馬太福音,24章7-11節)
他接著說:「政府作齷齰的事情,完全是敢做不敢當,他們拼死命掩蓋事實,阻止我出版《古拉格群島》。」
就像馬康多那一次鎮壓屠殺一樣吧?我在心裡想。
「他喊叫後現場沒有引起驚恐,倒引發了一種錯覺。上尉下令開槍,十四挺機槍立刻射擊。然而這一切都像鬧劇。機槍?????響,白熱的火花清晰可見,密集的群眾卻突然變得好像刀槍不入。既不叫喊,也不嘆息,只當機槍發射的是膠囊而不是子彈似的。猝然,車站的一邊傳來死亡的慘叫聲,打破了大家著魔的狀態。」
『死去的人,』他加以說明。『在站前廣場上的人大概都死光了。』
女人以同情的眼光打量他。『這兒沒有任何人死亡,』她說『從你的上校叔公那個時代以來,馬康多沒有發生過什麼事呀。』
軍官們堅持說。『馬康多沒有出過什麼事情,以前沒有,將來也不會有。這是一個快樂的小城鎮。』他們終於以這個辦法除掉了工會領袖。」
好累好累。
什麼是文明?幾千年來都沒有辦法停止種種殺戮,只要幾顆核子彈、幾噸重的生化毒器,就可以將整個地球搞成第二個光禿禿到處都是疤痕的月球,那麼人類從光屁股到可以複製母牛,不都只是一個放出來的屁嗎?又臭又虛空。
畢勒、雷馬克筆下的保羅,還有我,正躺在1929年十月的某個壕溝裡面。
我們三個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各自面對專屬於我們時代的戰爭,然而,心裡的無奈是一樣的。眼前的戰爭沒有方向,沒有勝負,只有死活。
保羅先開口說話了。
「我才二十歲。原本以為大人可以提供給我們正確的方向,沒想到,他們給我們的世界是一片狼籍。我對人生一無所知,除了死亡,絕望,還有各個民族間無止盡的血腥。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第一份職業就是殺人。」
「他們說,戰事很快就要結束了,你再撐著點。」我說得很心虛。
「是啊,西線無戰事。」說完後,他死了,平靜地像剛睡著一樣。
眨一下眼,我又回到2025年的地下室當中,轟炸已經超過24小時了。我的呼吸越來越微弱,不知道是不是還能再見到心愛的他。
我聽到熟悉的聲音在叫著我的小名。
張開眼睛一看,是我苦苦等待的丈夫。
他全身是血,左手臂只剩下一截短短的布料,再往下一看,他兩腳的膝蓋只蓋了薄薄的皮,皮下面是碗口大的傷口,腹部白花蘆的一團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我抱著他大哭,「老公,你怎麼了?怎麼會這樣?」
他拍拍我,像以前一樣,輕聲對我說:
「不要怕,乖乖,我來接你了,以後不會再有戰爭了。」
那個時候,拉特法馬鐸星人問我:「你有看過琥珀嗎?」我點點頭,完全沒辦法說話,只看到一張張綠色的嘴動在動著,說:「我們都是琥珀中的甲蟲,全部都是。」
參考書目
《第五號屠宰場》/馮內果 著/時報出版
《禁書》/尼可拉斯.J.卡洛萊茲等 著/晨星出版
《戰場日記》/梅濟民 著/當代出版
《百年孤寂》/馬奎斯 著/志文出版
《西線無戰事》/雷馬克 著/書華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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