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金
當年在北平,「老金的小院子」正對著「太太的客廳」,他們常常穿梭那扇門,從老金的小院子到老金客廳,或者從老金的小院子到太太的客廳。
老金跟梁思成林徽音一家關係是深遠流長的,逃難期間數度因為工作地點極近而一同跑路,梁思成為工作需要得離家在外,林徽音病重,也是老金在照顧他。梁思成說:「有老金照顧,我沒有什麼好擔心的!」而老金跟他們家情摯之深厚,孩子們甚至喚他「金爸爸」。
老金在長沙被炸梁思長林徽音逃向昆明時,跟他們家各自星散,老金寫信給費慰梅:「我離開梁家,簡直像掉了魂似的。」
後來他們在昆明重逢。老金跟慰梅說:「徽音依然那麼迷人、活潑、表情生動和光采照人──我簡直想不出更多語彙來形容她。....她不再有很多機會滔滔不絕的講話說笑....我們心中藏著一些沒有表現出來的思念、希望和焦慮,這些東西用不著表現出來,因為人人都知道它的存在....」
不止老金常提到林徽音,林徽音的信中,老金也不時躍上舞台:「....思成笑著、鴕著背(現在,他的背比以前更駝了),老金正要打開我們的小食櫥找點東西吃....。」「可憐的老金,每天早晨在城裡有課,常常要在早上五點半從這個村子出發,而還沒來得及上課空襲就開始了,然後就得跟著一群人奔向另一個方向的另一座城門、另一座小山,直到下午五點半,再繞許多路走回這個村子,一天沒吃、沒喝、沒工作、沒休息,什麼都沒有,這就是生活!」
梁家逃往李莊時,是林徽音最寂寞的時期。因為這些對她而言是如此重要的朋友因為聯大繼續留在昆明的緣故,都跟他們分開了,當中當然包括老金。
不過,老金一休假就往李莊跑,所以也出現三人聯合寫給費慰梅的幽默信件:「思成是個慢性子,願意一次只作一件事,最不善處理雜七雜八的家務。但雜七雜八的是卻像紐約中央車站任何時候都會到達的各線火車一樣衝他駛來。我也許仍是站長,但他卻是車站!我也許會被碾死,他卻永遠不會。老金(正在這裡休假)是那樣一種過客,他或許是來送客、或是來接人,對交通略有干擾,卻總能使正常車站顯的更有趣,使站長更高興些。」他們因為物資堆缺,紙張總是用到一點空位都沒有。所以後面是老金的附言:「車站現在正在打字....。」然後是梁思成的:「現在輪到車站說話:車站主樑因構造不佳而嚴重傾斜,加以協和醫院設計和施工的醜陋的鋼鐵支架經過七年服務已經嚴重耗損,從我下面經過的繁忙的戰時交通看來已經動搖我的基礎....。」
─── 1941.8
這封幽默的信,充分將戰時悲慘歲月、與人間患難親情友情的雙重主題賦格曲譜奏的有若天籟。
老金本質上就跟林徽音一樣,是個擁有在最沮喪絕望之刻,突然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又一春的性格的人。這是他們友誼常常久久的關鍵:兩人性質類似。所以老金會對費慰梅說出他戰時面對一無所有的人生哲學:「在這艱難的歲月裡,最重要的是,要想一想自己擁有的東西,它們是多麼有價值,這時你就會覺得自己很富有....。」
這就是老金,譜著跟林徽音近似的賦格,終生患難之交、知音知己。他在林徽音重病到亡故這段時間,仍躍在林徽音筆下:「....老金染上那種集中營俘虜的野蠻習性....他的習慣是在自己的窗台上放一只杯子和一雙筷子,這樣他每天早上可以用它們調一杯可可,有一次,他在房間裡或塵封的窗台上找不到它們,氣的不得了,後來我向他保證,今後我會告訴女傭乾脆別洗它們了,放在枕頭下邊讓他容易找到!」
「太太的客廳」
林徽音重視藝文朋友當年就是鼎鼎有名的。她那「太太的客廳」,是個類似文藝沙龍的地方,可以想像當時藝文人士交流聚會、觀念衝撞,不時在這一方客廳裡發生。當時的藝文界,詩的領域就有新月派與象徵派這兩大派別的爭論;文學界左傾的人標舉的「普羅文學」──唯有中下階層的生活面才有可歌可泣的高貴,也跟「藝術是用以表達人生」這人性共通論點互相別苗頭。
林徽音認識的藝文人士不知凡幾。
不過從書信中可看出,最後和梁思成林徽音一家有深交的,都屬藝文人生觀點比較近似的那幾個。林徽音對沈從文固然有「如此熟悉的感情」之嘆,對老金何嘗不是性質近似,所以她跟沈從文說:「你一定得同老金談談,他真是能瞭解同時又極客觀極同情極懂得人性,雖然他自己並不一定會提起他的歷史。」
長沙轟炸時期,這些朋友仍常聚首。徽音對費慰梅說:「每天晚上我們就去找那些舊日的「星期六朋友」,到處串門,想在那些妻兒們也來此共附『國難』人家中尋求一點家庭溫暖。在空襲之前我們仍然常常聚餐,不在飯館,而是在一個小爐子上欣賞我們自己的手藝,在那三間小屋裡我們實際上什麼都作,而過去那是要佔用整整一棟北總布胡同三號的。我們交換著許多懷舊的笑聲和嘆息....。」 ───
1937.11
一晃抗戰八年,朋友陸續星散,勝利後林徽音重返昆明,與眾老友重逢:「我們用了十一天,才把在昆明和在李莊這種特殊境遇下,大家生活中的各種瑣碎的情況弄清楚....但是那種使我們得相互溝通的深切的愛和理解,卻比所有的人所預期的都更快的重建起來....即使談話漫無邊際,幾個人之間也情投意合、充溢著相互信任的暖流,在這個多事之秋的突然相聚,又使大家滿懷感激和興奮....直到此時我才明白,當那些缺少旅行工具的唐宋時代的詩人們在遭貶的路上,突然在什麼小客棧、或小船中、或某處由和尚款待的廟裡,和朋友不其而遇時的那種歡樂,他們又會怎樣的在長談中推心置腹!
....我們都老了,都有過貧病交加的經歷,忍受了漫長的戰爭和音信的隔絕,現在又面對著偉大的民族奮起和艱難的未來....我們不僅體驗了生活,也受到了艱辛生活的考驗。我們的身體受到嚴重損傷,但我們的信念如故。現在我們深信,生活中的苦與樂,其實是同一回事!」 ───
1946.2
從當年「太太的客廳」這些現代主義者,立志要用科學的方法研究中國的過去與現在,到最終成為患難知己,一齊在各不同地方體驗著最艱辛的中國歷史與戰亂生活,一齊變老了,而「信念如故,並深信生活中的苦與樂,其實是同一回事
....」,我每每看過這段,想到老金、沈從文、蕭乾這些林徽音的患難之交,就深深的感動不已。
真正的藝術文學性情中人,情感一定比家庭能容納的要多很多,其知音知交之情、鄉土家國之愛,也必然會成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若要他圈地自限於小小家庭,簡直是在扼殺他的靈魂。這種愛比家大的藝術性格,其實中外皆然。我非常喜歡聽古今中外各類知交相遇的故事,每每知交之遇的對談紀錄,再在讓我神往。
而林徽音更讓我動容的,是他們的知交早已走出「太太的客廳」,走出對話對談,成為彼此生命的見證;他們是「經歷著對方的成長」,在生命體驗中,各自堅持著該變的以及不該變的,最終卻發現彼此有相同的堅持,以致於分散後重聚,仍是這麼的知心一如往昔,只是,比過往多了太多生命生活人性的深刻體會。「信念如故」,這是何等甘美的簡要詮釋。
人會隨生活處境、環境變遷,心境觀念都漸漸的改變;昔日情深知交,未必後日再聚首仍能相知相惜。我經過不知多少次「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好幾次戲劇性的「曾為好友、最後形同陌路」,或「分散十多年,再聚首,竟彼此驚豔」;漸漸也明白知心實在可欲不可求,那「信念如故」的堅持,以歌德的話來說,就是:「朋友相互間的一致,最初是出現在從事同樣的工作愛好同樣的事物,但是,讓友誼長存的,還得有某些永恆的事物,諸如價值、信念與信仰。」....這在非戰亂物質豐富、生活瑣碎平凡的時代,更是難能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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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遠在心田深處記得我生命中曾是、以及現在正是的知心,那種深刻的分享,從思想觀念,到人性人生,到自我最深的渴望、軟弱、欲求....我永遠會記得這些知心在我生命中的陪伴與影響,並且會永遠的珍藏懷念那種深深相契後的心靈悸動!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