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天:林徽音》他們的歷史、我們的歷史
陳韻琳
  

  有段歷史,林徽音沒走過,那就是文革。梁思成生命的最後兩年被鬥,陪伴他走完餘生的林洙說:「梁思成最後兩年需要的是答案。」這文革的答案,林洙說,只有歷史能給。

  在林徽音生活中經常出現的沈從文、蕭乾,都活到文革以後,這是他們的不幸,也是他們的幸運。不幸的,是文革漫長前後二十年的封筆,等再平返,歷史已匆匆走過,年輕不再;幸運的是,他們終究看清文革的真相,歷史給了他們答案。

  沈從文和蕭乾在林徽音「太太的客廳」那時代,都長的很帥,笑起來傻傻的。

  林徽音逃難到沅陵一帶,想著是沈從文筆下的「邊城」風景,然後寫信給沈從文:「有時頗疑心有翠翠這種的人物存在。」(1937.12)

  「邊城」是沈從文最著名的一部作品,也是我非常喜歡看的,裡面有個極美的女子翠翠,她的美,不只在外表,也在她的心地。兩個兄弟都愛上了她。於是故事在極淒美的悲劇中結束。儘管如此,故事從起初到結尾,都很一致的把湘西一帶小老百姓單純質樸的心地美化到極致。這正是沈從文作品動人之處。

  大凡藝術文學家,都有尋找美的本能,也有美化事物的本能。有的藝術文學家,是非常清楚自己筆下的世界是被美化過的世界,真實世界不是如此,因此將自己的筆所嚮往的真善美崇高境界,和真實世界徹底疏隔。而他們也往往過著「人性斷裂」的人生,他們人性中對真善美崇高的追求,與他們生活中的鄙下卑劣,極端的拉扯他們的心靈,造成他們無法自拔的痛苦。

  有的藝術家,則是不斷的企望把筆下讓人動容的真善美崇高境界,在現實生活中比對,要求著自己,也要求著世界,而他們也往往不可避免的在其中受到很大的傷害,對自我幻滅,也對世界幻滅。

  沈從文,顯然是第二種人。林徽音勸她:「別太虐待自己。」而後林徽音在給費慰梅的信中又提到沈從文:「他身上的詩人性格背棄了他,被生活攪的失魂落魄,這種衝突使我想起雪萊,並回憶起志摩同他的世俗苦惱所做的艱苦鬥爭....我責罵他、規勸他、同他探討生活及其矛盾,探討人的本性、它的美好和悲劇性、理想與現實等等。....」(1936.1)

  自苦也就罷了,文革期間,沈從文恰恰因這筆下讓人動容的被美化的世界,被批鬥的奇慘無比。他活的夠久,所以被批鬥的時間太長也太久,他寂寞的死於1988年。

蕭乾  蕭乾,二十歲時發出豪語「我要採訪人生」,共產黨勝利之際,正預備從劍橋返國,有人勸他多事之秋好好考慮考慮,他抱著報效國家捨我其誰的心回到國內。文革其間,整整被鬥二十年,二十年無法寫作。人家問他回國後悔了沒?他說:「是我選擇了我的命運與人生。」二十年後蕭乾說:「多少好心人以婉惜的口氣對我說,你損失了二十多年阿,而且是你一生中精力最充沛飽滿的一段時光。感謝之餘,我心裡卻不以為然。在鼓勵說謊,甚至只許說謊的年月裡,被奪去手中的筆,有什麼不好呢?」

  這就是我所知道的,林徽音其他諸友的遭遇。我因此很慶幸梁思成、林徽音的壯年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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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四月天:林徽音》他們的歷史、我們的歷史(續上一篇)
陳韻琳

 

  文革是對理想主義知識份子的集體大屠殺。我完全沒經驗過那段歲月,沒有資格說什麼。但生活在資本主義民主的消費社會中,我卻非常清楚,理想主義是怎樣一天天被蠶食鯨吞掉,磨蝕的過程,往往當事者渾然不覺,被物化以後,也沒有任何對象可以責怪。在這樣的社會底下,成為單向度的人,責任是在己身。這正是自由的代價。

  徐志摩曾寫過「各各他」一詩,但是他把耶穌變成了人道主義的英雄;林徽音信中經常出現「上帝」一詞,沈從文最早的寫作教材是聖經,蕭乾讀基督教中學,把新約背的滾瓜爛熟。但是他們都未曾有機會篤信基督信仰,他們把對崇高的追求,化身為正視時代洪流、誠實做出抉擇的理想主義。有其幻滅,也自有其莊嚴神聖讓人動容之處。

  身為基督徒,儘管知道真正的義與愛、真善美,只存在於上帝本體;但抉擇屬於自己時代的愛與義,仍是實踐信仰的重要原則。

  這不是表示基督徒就不會有錯誤的抉擇。我有時會想,如果我活在五四時代,大概就是「太太的客廳」的常客;活在抗戰其間,大概會嚮往著共產主義;活在文革期間,大概被活活鬥到死;活在六四,可能已經死在坦克車陣裡。

  沒有人有辦法走出歷史,看清歷史背後的迷思,每一個理想主義者,都只能在有限的時空中,做出自己認為對的抉擇;不到歷史走完的那一刻,永遠無從知悉人類歷史的真正答案。

  但篤信基督,篤信上帝的正義與愛,在其理想主義的背後,至有其信念:「或許在現世,我的追求被歷史證明是場幻滅,但追求愛與義的抉擇,是與上帝的愛與義相連,自有其永恆的價值。」總總歷史未走完不能給答案的,也將盼望放於永恆,等待答案在永恆中揭曉!

  蕭乾那句話:「我選擇了我的命運與歷史。」曾深深感動我,讓我激動的落淚,也提醒了我,我得選擇屬於我的命運與歷史。於是我走出我父母親的歷史,坦然面對屬於我自己的。

  活在資本主義民主社會,那文人一代豪傑之感,化身為千千萬萬無名小卒,以對抗黑金政治、物化社會、防止自己變成被物質收編的單向度心靈,這樣的對抗,不會紀錄於歷史文獻,但所需要的力氣、當擺的代價,卻是終此一生持續進行於每一天生活中的。

  儘管我是千千萬萬無名小卒之一,儘管我一樣無法走出時空限制,看見歷史背後的迷思,但我堅信,抗拒時代中非義非愛的社會文化困境,是任何一個理想主義者無法迴避的責任,更是篤信基督者當作的決斷。

  僅將對徐志摩、陸小曼、林徽音的系列文章,獻給走過這段歲月的我的父母,也獻給我的孩子們,願他們勇於抉擇屬於他們的歷史,活出屬於他們時代的愛與義。

(全系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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