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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以張幼儀的簡單生平開始,我嘗試的是進入一個以張幼儀的角度來看這整個關係---張幼儀與徐志摩---的方式,而不再是將之定位在「徐志摩的元配」的角色。而事實上,這本書或許也不算是一本單單由張幼儀的角度所寫的回憶錄,若真要算的話、也許正如傅大為在序中所言:『追憶的二重奏』,是通過張邦梅(作者)與張幼儀一來一往的方式所撰寫而成。而更重要的是:張邦梅通過張幼儀的歷史、對話當中,如何來追憶自己、反思自己,進而認同自己、找到自己。事實上、幼儀與徐志摩的婚姻關係不過短短7年,縱然在離婚後的幼儀與徐家仍有著密切的關係,但至少從她離婚的那一天開始、幼儀是個身份獨立的女子,不再是依附於任何男人或家庭之下的女人。 幼儀出生於1900年,正當義和團圍攻西方人的時刻。當時的中國有一群人是極為憎恨西方的,但西方思想卻彷彿是一股無可抵擋的力量、有意無意地影響中國的人們。在這個變動的世代,幼儀聽從舊言論也聆聽新言論,幼儀的內在一部份停留在東方、一部份眺望著西方,幼儀具備女性的氣質、也同時擁有男性的氣概。究竟幼儀真如她自己所言般、是因為與徐志摩離婚才成長,抑或在她的生長過程中已然有許多促使她成長的種子埋下,只待發芽? 小腳,然幼儀有的卻是一雙大腳。在三歲的那年、幼儀的腳被纏上厚厚的白棉布,裹腳的儀式只進行了三天,幼儀的二哥出面阻止了一切。從阿嬤到堂兄弟姊妹、都曾經因為幼儀的大腳發過牢騷或是加以揶揄。幼儀是家中第一個未纏腳的女孩(她下面的2位妹妹也都未纏腳),也是家中最在意教育的女孩。也許正是因為她的未纏腳、也或許是因為她的二哥與四哥影響了她,但無論如何、當時的觀念仍舊是「女子無才便是德」。幼儀卻說服了父母、邀了大姊一塊兒進入蘇州的女子師範學校,在學校裡的幼儀是受到老師極不同的對待----這多少也是因為幼儀是個未纏腳的學生,在老師的觀念中、纏了腳的女孩是觀念守舊的且沒有學習能立的。幼儀定親之後仍舊回到學校上課,但此時的老師在教學上對幼儀的態度、開始變的懶散且無所謂,這雖是一個師範學校,卻不曾有一個幼儀的同學完成學業變成老師的,其中也包含幼儀本身、幼儀後來擔任東吳大學的老師,也已經是她從德國回來後的事了。 西服,但徐志摩卻仍舊聽從父母之命與幼儀完婚,可他卻是打從一開始就鄙視幼儀的。徐志摩差不多在完婚後就立刻北上讀書,他們的沈默幾乎可以說從新婚即開始,不論是在中國或是在英國,徐志摩始終是相同。在床第之間、徐志摩在最想擺脫幼儀的時候,敗給了她的肉體;但他們終究是沒有感情的夫妻,在思想上、徐志摩從未正眼瞧過幼儀,彷彿幼儀是不存在似的。如果說是因為學問,那麼幼儀在未結婚之前即與兩位有學問的男人相處----幼儀的二哥和四哥。幼儀的大腳、幼儀的曾經受教育,似乎都無法將徐志摩對幼儀的觀念有一絲一毫的改變。幼儀在離開徐志摩、待在法國的時候赫然地發覺自己在許多觀念上與纏過腳沒什麼兩樣----不敢辜負父母和公婆的期待,未曾懷疑過中國古老的習俗和傳統----事實上,幼儀的家庭在當時的中國已稱的上是一個思想前衛的家庭,她的兄弟都被送往國外讀書。幼儀的讀書、更不是為了好讓家人拿去向夫家或外人宣揚的因素。穿著西服的徐志摩立志要向傳統挑戰、向小腳挑戰,這其中包含著婚姻,但穿著西服的徐志摩所擁有的,究竟是一雙足以搭配西服的大腳、抑或是一雙連他都不自知的小腳?穿著西服的徐志摩是否正如幼儀般的受困在長者的期待之中、受困在他自以為擺脫的傳統束縛中而不自知? 徐志摩將幼儀與他自己比擬成『小腳與西服』,只是我不禁懷疑:何謂小腳?何謂西服?當徐志摩誇口想成為中國第一個離婚的男人時,他是否曾經思索過自己真正想對抗的是什麼?他又是否曾經想過在這段他以為讓他自己幾近窒息的婚姻,他自己是否必須負上一些責任?當他見著幼儀的照片所產生如此的嫌惡之時,何以他仍舊依循著家人的安排完婚?這段悲劇般的婚姻,幼儀的角色只能是被動,但得以主動的徐志摩卻將自己帶入這段婚姻關係之中、也將幼儀關入婚姻的無形牢獄裡面。我無意指責徐志摩,只是嘗試通過將近一世紀前的一段婚姻關係來反思現今的婚姻觀:在現今這個人人著西服的世代,我們是否已然換上穿著皮鞋的腳?抑或我們也不過是包在繡花鞋中的三寸金連、與西服相配所產生的不協調?還是、將之比擬為『小腳』或『西服』是太過簡單且是一種根本上的錯誤?如果我們不曾深刻地思索自己所擁有的是什麼,又怎能如此僅僅以一個詞彙來涵蓋/形容整個人呢? 幼儀的蛻變是從她離開英國開始,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違背徐志摩的意思,以自己的決定行事,當然、也包括留下腹中的孩子。當她獨自前往巴黎與二哥相會,又在即將臨盆前的一個月前往德國、獨自在醫院生下孩子之時,幼儀的生命正因著這些她不得不接受的命運、事件,逐漸地轉變----這其實是幼儀生命中的痛,精神上、也含著肉體上的。當幼儀在書中透露:去德國是她的人生新階段開始,是因為在德國、幼儀才得以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人。她開始學習德文,並申請了教育的課程。然而關於幼儀在德國的記述實在太少,讀的人若不是真正進入幼儀的世界來思考,實在難以通過短短的記述來理解、或是嘗試體會在德國的日子如何將幼儀完全地改變。幼儀不是一到德國就馬上轉變的,是逐漸且艱難的----在不得不離婚的狀況之下,在不知何去何從的窘境當中。幼儀不同於其他的留學生,得以用一種安穩的心態待在德國讀書,幼儀是個離婚的女子、帶著甫出世的小彼得,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若回到中國,應該住在哪兒、應該做些什麼,而事實上有更多是因為『不堪』。 幼儀不會因為一離了婚,就成了新潮的人;更不會因為離開徐志摩,竟成了獨立而無所懼怕的女子。這一切對於她都是如此陌生而陌生,但到了今日這個地步、幼儀除了靠自己站起來,沒有人幫的了她。而這也僅僅只是生活上的層面,幼儀更需要去面對在「觀念」上的改變,而這、往往是最大的掙扎所在。當徐家的老太太來信要她回國時,幼儀無法回信跟他們解釋自己為何無法回去、無法說明徐志摩的居心,更無法說清楚她雖然不回國、卻並未丟下他們。當幼儀的四哥寫信告訴她、在離婚後的5年中是不能叫別人看見她與其他男人同進出,當老太太跟幼儀提到、她永遠是徐家的媳婦、願意收幼儀當乾女兒的時候,幼儀在觀念上面臨了最大的考驗----在關係上,幼儀是有絕對的權力來決定她的何去何從,但在情感上、幼儀拋不下這一切。幼儀更無法輕言拋棄的,是已然在她身上、在她本質中的傳統觀念,中國千百年來認為一個女子應有的德行和品行。年來認為一個女子應有的德行和品行。即便她讀過新式的師範學校、即便她出過國,屬於成長中、生活中無時無刻的教導和影響,往往是更甚於學習,特別是思想上的學習。幼儀如此、徐志摩亦然! 徐志摩?!是的,徐志摩讀過北大、去過美國和英國,但這些都無法說明徐志摩在觀念上已做了本質上的改變,也正因為未有本質的改變,才會釀成這個傷害、生成這個悲劇。可悲的是:幼儀與徐志摩,這段由家人精心挑選的婚姻,竟是在離婚之後才得以促成二人的成長和蛻變。徐志摩以為他受的是西式教育、是個摩登的人,所以他嫌惡這段婚姻、嫌惡中國老舊傳統下的一切。然而,徐志摩卻忘了:當他為了達到「孝道」,娶媳婦、生子之時,這時的他所採用的砝碼,卻是不折不扣、他心中所厭惡的傳統思想。差不多可以說,徐志摩也是因為離了婚,才得以放手追求一切,特別是他的愛情。 幼儀呢?幼儀的蛻變是什麼?幼儀從一個順從的女兒、媳婦,到後來依著自己的想法作抉擇,這是幼儀最大的轉變。別以為這會是個容易的轉變,幼儀對抗的,是原本在她心中、在她生活中的無形的那把尺,是她原本未曾懷疑過的衡量,幼儀想要轉變、得先以懷疑的心情來面對,更需要學習以不同的方式和標準來下任何的決定。這首先考驗的,是她心中以為正確的一切標準,這樣的過程在書中,幼儀僅花了一小段篇幅描述,但我認為、這其實是最難以表達和言說的部分。蛻變、往往是一個過程,很難以方程式的形式來加以說明。甚至可以說,僅僅只能著眼在幼儀後來與其他人的相處上,也應該通過這些來習得些許什麼吧。 寫到這裡,我竟有一種不知如何繼續的困境。更困難的是、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我在幼儀身上看到的一切和感動,明明得將重點放在幼儀的身上,精確一點地說、是放在《小腳與西服》這本書上。但再次的閱讀,卻讓我重新看到在幼儀與徐志摩的婚變上,小腳配上西服的掙扎和矛盾(註:我指的是觀念,而非他們二人)。我無意為徐志摩說話、也無意抹黑徐志摩在婚姻上或文學上的一切,但我似乎也無法在閱讀完幼儀的故事之後,在看完幼儀的責任、幼儀的照顧、幼儀的溫柔寬容、幼儀的自立更生和尋求自我…之後,為她添加任何的掌聲,這明明是幼儀的淚、幼儀的苦所轉化的平靜和智慧,幼儀在這樣的人生經歷當中,成了一位兼具中國傳統與現代價值觀的堅強女性,讓看到她的人都感受到這份溫暖和力量。 通過幼儀、我所看到的是一個人的生命力,更是一個女子在傳統與現代的巨變中的犧牲和重新站起。該如何訴說女性的價值和地位,我以為是必須回到最平常的生活當中去尋找,在這些由一連串的掙扎、矛盾所構築的,是真實且平實的一生。《小腳與西服》不會僅僅只是一部記述幼儀與志摩家變的八卦小說,『人間四月天』也不會只是一部讓許多人看了落淚的影集。至少在幼儀身上、在劉若英的演技中所表達出的,是安靜且幾近沈默的溫柔、是含蓄卻帶著責任的愛情。而當我注視著這些曾在幼儀身上的矛盾之時,彷彿我也明白了幼儀終其一生都是充滿著愛情,並且因為這個愛情讓她自己、讓她身邊的人、讓讀她故事的人都得到面對生命的勇氣。 我不禁回頭問自己:在我身上,是否也同樣存在著相同的小腳與西服?在我身上的小腳與西服,是平衡的時刻多、還是不協調的時刻多?它們是否也曾經讓我有意無意地在我的一生當中傷害了某些人、傷害了自己而不自知?我是否也得以在我年老之時,有那麼點的平靜和智慧是出自真摯的深情和愛,當我回憶起生命中的每個階段,都可以是以一種感激的心情來追憶著,是因為這一切、我才得以擁有那麼些許的愛來愛別人,縱然在轉變的過程竟是如此艱難而痛苦、竟是如此沈重而不堪。 然後,我憶起幼儀在書中的最後一段話,就先以這一段做一個暫時的結束吧:妳總是問我,我愛不愛徐志摩。妳曉得,我沒辦法回答這問題。我對這問題很迷惑,因為每個人總是告訴我,我為徐志摩做了這麼多事,我一定是愛他的。可是,我沒辦法說什麼叫愛,我這輩子從沒跟什麼人說過「我愛你」。如果照顧徐志摩和他家人叫做愛的話,那我大概愛他吧。在他一生當中遇到的幾個女人裡面,說不定我最愛他。 我一直問自己的問題:何謂女性主義? 我當然得以從不同的書中去找尋如何定義「女性主義」,也必須學習不同的理論與流派,這曾經是我所熱衷的一個興趣,但這麼些年來接觸了不同的人,當我們談起女性議題時的熱烈和踴躍時,我不禁開始檢視我自己:我當真是個女性主義者嗎?如果在我宣稱自己是個女性主義者後的日子中,卻未曾將自己拉入「人」的生活中,未曾理解女性在生活中的矛盾,未曾瞭解不同階層的女性所將會遇到的不同對待時,我是否真有資格如此宣稱?又、我是否也正像幼儀所認為的,不是活在現實的人? 活在現實,就必得面臨許多的無可奈何;活在現實,就總有許多的事會突然繃出來,總是那麼讓人措手不及、讓人不知該如何是好。這些部分鮮少會在書中提及,也很難通過書本中的記載而有什麼深刻的體會和瞭解,人生中總有許多事、是非得到了某個年齡,某種心境才能懂得四、五分。 也許,我仍舊太過年輕,無法真正讀懂幼儀的生命、和她想要邦梅接受的方式來瞭解屬於她的一生。我也實在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的力量得以來瞭解這個對我而言是如此重擔的故事。這是記載一個人生命的書,我想、我是沒有資格評斷些什麼的,唯一說的通的、大約就是在閱讀的過程中,緩下腳步來詢問自己、反省自己,看看自己是否習得了那麼一些些的以幼儀理解的方式來理解,----聆聽他人的故事時、是以他人的眼睛來看、來聽、來體會,如此、我也才有一點點的尊重他人的可能性。 事實上、在寫這篇時,我總是想起在身邊的那些女人,特別是已婚的那一群。想起的、是她們曾經跟我敘述的片段婚姻、家庭生活,我多麼期待自己的文字是有生命的,如此、文字也才能稍稍表達我對她們的感恩----因為她們的分享和故事,讓我成長、學習貼近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