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家吉吉與說謊家吉吉
陳韻琳

  默默這個女孩有個忘年之交的好朋友,名叫吉吉。

  吉吉是大蓋仙:「吉吉這個導遊常常信口開河,編造故事。」他有非常豐富的想像力,有說不完的故事。

  「跟默默認識以後,他編造故事,好似突然添加了一對翅膀,使他能夠在空中遨翔,當默默在旁邊傾聽時,他的想像力就會變成春天的原野一般,陸續不斷的開花,孩童跟成年人都爭先恐後的來聽他講的故事,如今,說出長達幾個小時的故事,對吉吉來說,乃是輕而易舉的事,因為絕妙的構想不停的湧現,就是想遏止也不可能。吉吉甚至也跟大家一樣,豎起耳朵聽自己講的故事,因為他很好奇,『幻想』到底要把他帶到哪兒。」

  幻想和謊言,是在灰衣人出現,讓吉吉走出「無所為而為」的說故事生涯後開始明顯可以區辨。

  當吉吉「無所為而為」地做著不出名的小導遊,信口開河是一種幻想力的隨機誘發。但是吉吉內心深處有個美夢,就是成為名利雙收的人。默默在他身邊時,他知道「只要有心,變的富有並不是不可能,可是話又說回來了,為了生活的有氣派,有些人寧願出賣自己的靈魂,拋棄良知,這一點我是作不來的!就是沒飯吃,我還是不屑那樣作!我寧願自己是貧窮的吉吉。」

  可是有一天,灰衣人企圖傷害默默,被「時間賢者」差派的烏龜帶走以後,吉吉不知不覺的經由灰衣人的設計,從幻想家變成謊言大師。

  吉吉墮落一開頭是這樣的:突然有人發現吉吉是「最後一個講故事的高手」,把他捧的半天高,於是一群又一群人湧進圓形劇場廢墟,後來,有大旅行社雇用他,成為大牌觀光導遊,給他很多錢。後來,他上廣播節目,他上電視。吉吉搬到高級住宅區居住了,他給自己取名「吉洛拉摩」。

  吉吉忙到沒時間幻想新故事,他把舊故事拆成五六段故事,但是仍無法應付要求,最後連獻給默默一個人的「默默公主與吉吉王子」的故事都在成千上萬的觀眾面前說出來,而這個故事給其他故事,觀眾都隨便聽過又忘了。

  吉吉再也沒有幻想與創新故事的能力。

  說故事與幻想不再是「無所為而為」,它們是為了名與利,故事與幻想被徹底利用了。最終他違背自己在默默面前曾擔保的話:「有些人寧願出賣自己的靈魂,拋棄良知,這一點我是作不來的!就是沒飯吃,我還是不屑那樣作!我寧願自己是貧窮的吉吉。」他開始依賴自己已有的名與利。

  灰衣人跟他說:「以前的你,外表是貧窮潦倒的吉吉,你卻幻想自己是王子吉洛拉摩,而今又如何呢?不就是扮成王子吉洛拉磨的貧窮吉吉嗎?我們使你的美夢成真....凡事不要想太多,你就可以心安理得過活。」

  而吉吉老是自責自己是騙子,的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在這以前,他憑著想像力,飛翔於幻想的世界,不過到了最近,明知是謊言,他還是臉不紅氣不喘地繼續說它!

  如今,他已經變成了聽眾的消遣品,他自己也體會到這點,他非常厭惡自己的工作。在這種心態下,他所說的故事,越來越帶著虛假的味道,有些故事甚至充滿著感傷。事到如今,他已經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東西。但他被尊為「多產作家」,就這般,往昔的夢幻吉吉,搖身一變成了說謊的吉洛拉摩。

  沒有想到有一天默默回來了。默默千辛萬苦找到吉吉,卻發現吉吉不僅徹底的改變,更糟的是,他變不回原先的幻想家吉吉。

  吉吉跟默默說:「妳記得我說過的一句話嗎?『吉吉永遠是吉吉』,可是,如今的吉吉再也不是往日的吉吉了。默默,我要告訴你一個哲理──人生最危險的事情,莫過於本來不可能實現的美夢變成了事實──我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如今,我已經沒有美夢了。就算我回到你們的地方,還是找不回我的美夢。我已經感到煩透了!如今唯一能夠做到的一件事就是三緘其口,永久保持沈默,或者一直到我被大眾遺忘,恢復到默默無聞的窮小子為止,甚麼話也不說。不過,沒有美夢又一貧如洗──我可不要那樣,默默妳要知道,那是最可怕的人間地獄呢!我寧可保持現狀。雖然這種生活也接近地獄,不過,至少物質生活還不錯──唉,我們在講些什麼呢?妳也不見得聽的懂吧?」

  默默一直在凝視吉吉。她知道他已經病了,已經被一種無可救藥的病纏上了。她感覺到──很可能是灰衣人在背後操縱吉吉。但是,吉吉卻完全沒有想要脫胎換骨的意思,在這種情形之下,即使默默想幫他,也不知該如何著手才好。吉吉得願意恢復以前的吉吉。

  從幻想變成謊言,一直是M•安迪很重視的主題,我想這跟M•安迪本身是個文學家有關,他知道,文學與藝術,一旦被名與利收編,成為被物化的商品、賺錢的工具,文學家藝術家就會不得不迎合觀眾,媚俗取悅大眾,最後,這些被包裝與銷售的文學藝術,又會反過來混淆所有人的判斷能力,擠壓掉那些真正的好藝術好文學作品,於是媚俗的文學家藝術家,徹底成為說謊者。

   M•安迪對這個主題重視到在其後作品「說不完的故事」中,讓「幻想與謊言」徹底成為貫穿全書的中心主題。

  的確,在徹底消費商業物化的社會,任何事物只要是為了賺錢,都會失去自主性與心靈自由。

  也唯有我們把最寶愛的事物,放在不能被金錢衡量的地位,它才能真正成為「無價之寶」。親情愛情、價值觀生命觀、時間,理所當然都應在這社會中得到真自由,文學藝術,也應如此。

  在「默默」這個故事中,吉吉正是把無價之寶的想像力創作力,變成堆沏名利的商品,因此默默知道吉吉已經被一種無可救藥的病纏上了。但是,正因為吉吉完全沒有想要脫胎換骨的意思:『我不要再像過去一樣一貧如洗』,所以默默無法幫助吉吉。那次談話之後,默默再也沒有見到吉吉,分隔在兩個完全不同價值體系的世界,他們是不可能再重逢了。

  如果,你聽過吉吉幻想中講給默默聽,並且說「這是只獻給默默的」的故事──也就是「傑拉摩王子與默默公主」的故事....,便知道從幻想中的傑拉摩、真實世界的吉吉,一變成為世界知名的吉洛拉摩,是何等讓人挽惜的事。

  其實我們內心深處都知道,這種改變無時無刻不在原本曾有理想心靈的人身上滋長著。

  勇於抗拒遠離名利富貴的人,才是這世界上真正最自由最幸福的人。而在徹底向名利權勢看的世界中,這樣的自由何其希罕,要成為這種人,需要多麼強悍的信念支持呢?

(END)

【附錄】:M•安迪「默默」童話中,「只獻給默默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天界有一個公主名叫默默,她非常孤單,因為她身邊一切人事物,全是映在鏡子裡的影子。默默公主有一面魔鏡,每天晨昏,公主把魔鏡送到別的世界,這鏡子飛翔於天空,飄洋過海,越野臨市,不斷收集映在鏡中的影子,大家看到這面魔鏡,都以為它是月亮呢!

  魔鏡回到宮中,把影子灑在公主面前,這些影子有的優美,有的醜陋不堪,有的讓人興味盎然,有的讓人索然無味。默默公主挑出她中意的影子,再把剩下來的影子倒入小河。倒入河中的影子以超快速度流過河川湖泊,回到主人身邊。

  魔鏡只收集影子,不能讓人當鏡子用,凡照過魔鏡的,必定會老死,默默公主因為從來沒照過魔鏡,所以有永恆的生命。

  有一天,魔鏡帶回來一個年輕王子的影子,從此公主神魂顛倒茶飯不思,一直想跟王子見面。但是王子在哪呢?

  終於公主下定決心去照魔鏡,她要魔鏡把自己的影子帶到外邊飛翔,或者王子抬頭會瞧見公主的影子,便隨魔鏡來找她。於是公主心甘情願為愛失去永恆的生命。

  這位王子呢,名字叫做「傑拉摩」,是「明日之國」的英明領導者。當他要娶王妃時,妖精來了,施以咒語,讓王子愛上她。妖精知道她唯一的敵人就是默默公主,就跟王子說:「我很願意成為王妃,但是有一個條件,你不能看飛翔在空中的鏡子,否則,你將失去記憶,連自己是誰都說不出來,你會被放逐到『昨日之國』,默默無聞,潦倒一輩子。」

  王子這時心中只有妖精,就答應了。

  默默公主一等再等,王子始終不曾追隨她鏡中的影子出現,終於決定下凡尋找王子,走遍世界各地,到「昨日之國」時,鞋全破了。

  而魔鏡仍映著默默公主的影子,在天空飛翔。

  有一天,王子跟妖精正在下棋,突然一滴水掉在他的手上。「下雨了。」王子抬頭看天空,那瞬間,他看到魔鏡,魔鏡中有默默公主的影子,她哭的好傷心,手上的水是她的淚。

  咒語破除了,王子發現自己愛的不是妖精,是默默公主。妖精很生氣,說:「你接受報應吧!」她伸手在王子心臟打了一個結,就此王子去了「昨日之國」,完全忘記自己是「明日之國」的王子。

  傑拉摩王子化名吉吉,在沒有多少人認識的情況下,過起了貧困的生活。他唯一擁有的,就是取自魔鏡中的默默的影子。

  而早一步在昨日之國落腳的默默公主,衣服破爛了,居住於廢墟。

  偶然間,他倆碰了頭,他們彼此都認不出對方,但是卻成為很要好的朋友,彼此互相撫慰打氣。

  有一天,吉吉把他保管的影子拿給默默看,默默認出那是自己的影子,她再仔細端詳吉吉,才發現他就是那不計一切代價失去永恆生命、苦苦尋找的王子。默默告訴吉吉過去的故事,但是吉吉聽不懂,他說:「我什麼都忘記了,因為我的心臟被打了一個結。」

  默默伸手放入他的胸膛,把那個結解開,傑拉摩王子什麼都想起來了。於是他牽起默默的手,往「明日之國」走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