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告神蝕的世紀
——尼采與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比較

作者: R.E.Friedman
 摘譯整理:Christine   

便於大家理解,我們先把文摘的段落大綱標示於下:

尼采之謎

  1. 一:尼采的瘋狂,跟他宣布「上帝之死」有何關係?
  2. 二:尼采的瘋狂,跟馬有什麼關係?

尼采生平簡介

一:夢境與死亡

二:疾病與孤獨

三:愛情與宿命

尼采與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

一:尼采與「地下室手記」

  1. 孤獨與愛情的相似
  2. 疾病與受苦的相似
  3. 馬的相似

二:尼采與「被侮辱與被損害者」

三:尼采與「白癡」

四:尼采與「罪與罰」

  1. 上等人與下等人
  2. 蒼白與瘋狂
  3. 拿破崙與超人
  4. 偉人的受苦與犯罪
  5. 夢裡的馬
  6. 巧合還是命定?

尼采與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相同點比較

一:尼采的發瘋與「上帝之死」

  1. 與上帝劇烈摔跤的人
  2. 失去上帝意味著瘋狂

二:尼采與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相同點

1.夢的奇幻國度

2.父與子

3.馬

(1) 馬與人類的受苦
(2) 馬與父親
(3) 馬與神祇

4.受苦與失去

5.雙重性格在內心深處的掙扎

6.瘋狂與自願發瘋

三:預告新時代:神蝕、與人成為神的時代

尼采與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不同抉擇——擁抱或抗拒

上帝之死與瘋狂

二十世紀的映證


◤  尼采之謎◢

        一:尼采的瘋狂,跟他宣布「上帝之死」有何關係?

  上帝之死的概念非從尼采開始,黑格爾和Heine在他之前都曾用過這個詞,但人們最常把這個概念和尼采聯想在一起,大抵因著他陳述此概念時的強勢:他「宣告」上帝已死,他視此為「事件」,而不是哲學架構或分析,他最有名的作品〈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Thus Spoke Zarathustra)是以類似聖經的形式寫成,呈現「上帝之死」的部份正如同聖經呈現上帝的行動與作為時的模式,採用記述文體,像在說故事,有詩,也有人物發展。尼采創作此書時,心裡希望它在人類文明中能達到像聖經一樣的地位。

  尼采活著的最後十二年是處在瘋狂的狀態,這是最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也是研究他的學者以及評論家最感不解的,眾多猜測的因素中,最常見的就是「梅毒導致他神智不清」。但他的瘋狂和「神蝕」的關聯顯然要比推究病源要來得引人遐思,早在發瘋前的作品中,尼采就把瘋狂和上帝之死聯想一塊兒,隨著瘋病的發作,他把自己等同於被殺的神祇。

二:尼采的瘋狂,跟馬有什麼關係?

        第二個謎就始於尼采發瘋當天的種種事件,但視角會擴大至尼采的一生,形成一線索的網絡,然後關涉另一個人。探秘之初,焦點似乎和「神蝕」相距甚遠,謎的序幕是一個揮之不去的意象,它所引出的難題是一個更大之事的反映或暗喻,即這世代的遺產—神蝕之顯明。

  1889年一月初,尼采走在Turin的街上,他看一名馬車夫正鞭打一隻馬,尼采跑向那隻馬,手圈住馬的脖子,昏厥過去,自此再也不曾恢復神智。他醒過來後,寫了幾封信,把自己和神等同,有些署名「釘十字架者」,有些則是「戴奧尼西斯」(酒神),其中一封信中,他表明:寧願做一名Basel教授,也不願成為上帝,但他不致於自私地遺棄世界上的創造。

        這意味著什麼﹖為什麼馬匹受鞭的景象會導致他喪失神智、脫離正常世界﹖這和他一生的生活、思想(尤其是他對上帝的想法)有何關聯﹖

  發生在Turin的神秘事件其實是兩個謎,第二個和十九世紀的一個重要人物兼天才有關—杜思妥也夫斯基,這個德國哲學家尼采和這個俄國小說家杜思妥也夫斯基之間存在著一種奇妙的關係,他們的年代有部份重疊(杜思妥也夫斯基:AD1821-1881;尼采:AD1844-1900),但兩人從未碰過面,兩人有許多不可思議的相似點,兩人之間驚人的相似點形成一不可解的謎,而謎的本質和Turin事件的解答實為一。

 

Nietzsche's bust

Nietzsche's death mask


◤尼采生平簡介 ◢  

        尼采是牧師之子,從他口中宣告上帝已死實是一大諷刺。要解開「神秘」的面紗,必須追溯自尼采童年。

一:夢境與死亡

        尼采的父親很年輕即辭世,遺留下妻子和三個孩子—尼采、伊莉莎白,和約瑟。父親早逝對尼采影響很大,多年後他記述喪禮說:「噢,我永遠也無法將悲傷的喪鐘從我耳中揮去。」他的父親過世後六個月,尼采作了一個可怕的夢,他在八年後把它記錄下來:

  我聽到教堂的管風琴聲響起,就如同在喪禮時一樣,我留意看發生什麼事,一個墳墓突然裂開,父親身著壽衣坐起身來,隆隆的管風琴聲霎時停止,父親抱著一個小男孩走進棺材,然後我就醒了。翌日早晨我將夢境說給母親聽,不久後,約瑟突然生病,一陣痙攣後,數小時之內就死了。

        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看,小男孩渴望和深愛的、死去的父親重逢是十分正常的,也可能是伊底帕斯式的罪咎感所致。夢中的小孩有可能是尼采自己,不管是什麼力量促成這個夢境,夢境應驗在另一個小孩身上,也就是尼采襁褓中的小弟,更糟的是,尼采的弟弟的遺體的確被葬置於父親的屍體之旁。於是事實愈發應驗了夢境,而一個五歲的小孩如何能理解這種事﹖

二:疾病與孤獨

  尼采受過極為傑出的教育,二十四歲就有機會成為教授。尼采求學時,有許多與馬為伍的經驗,他喜歡騎馬,且騎術出眾,在一次鞍上跳躍障礙表演時,尼采從馬上跌落下來,鞍頭插入他的前胸,撕裂了肌肉,且折斷了肋骨,尼采幾乎喪了命。他的健康從年少時代就不佳,從這次意外以後,他的後半輩子就一直為劇烈的病痛所折磨。

        同時,他第一本書〈悲劇的誕生〉(The Birth of Tragedy)引來負面的反應,他的學生家長抗議他在學校現身,在健康狀況持續惡化之際,他離開了大學教職,並獲得一筆為數不少的退休金。在他發瘋之前,他便如無國籍的人週遊各國,努力找尋一個不會便他病情惡化的環境。尼采患有遽烈的頭疼,為此他服用強烈藥劑,故而引發消化器官的疼痛、嘔吐、失眠,體力耗盡,同時,他的視力也在減退當中,但他仍不顧醫生的勸告,勉力寫作、寫信及閱讀,尼采波動的情緒往往使情況變得更糟。

        他不斷地創作他自信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作品,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寫出了「上帝之死」的概念。由於居住的不穩定,他和親人、朋友大半是分離的,他深知一個天才的寂寞,一種在人群中也能感受到的孤寂,在孤獨中,他激發出少數人,就連朋友也未必能分享的思想,包括宗教信仰方面的,這使得他的家人和他疏遠,他雖處在極度痛苦中,卻必須獨自承受。

三:愛情與宿命

  這段期間尼采交了兩位新朋友,第一個是保羅.雷,他是個哲學家,尼采十分欣賞他的才智,雷告訴尼采一個十分吸引人的俄國少婦,名叫露.莎樂美,一個聰明又獨立的女孩,尼采迫不及待地想見她,1882年春天,雷安排他們兩人於羅馬見面,當時尼采三十七歲,露.莎樂美二十一歲。尼采見面第一句話就是:「我們是從哪棵星下凡至此見面﹖」莎樂美回道:「我剛從蘇黎士來。」

  尼采、雷以及莎樂美成為極親密的朋友,他們自稱為「三位一體」,他們決定同居,但不牽涉性,不過這種關係維持不久,部份原因為露是個極具魅力的女人,兩個男人為贏得芳心而彼此競爭,尼采最後被排擠出局,露和保羅在一起,尼采一時之間失去兩個朋友,從此未再見面,而且內心深深受傷,生活比以前更加孤獨。

        這似乎已變成一種重覆發生的模式,幾年前尼采曾經由音樂家山卓的介紹而認識了他的學生瑪蒂,尼采向她求婚,但被拒絕,因為她早已心有所屬,也就是她的老師山卓,她最後嫁給了他。在此之前,尼采曾是理查.華格納家的一份子,他非常迷戀和華格納同住、之後成為其妻的柯西瑪(柯西瑪為李斯特之女),在這段關係中,尼采最終也成為出局者,之後他和華格納斷交,當然和柯西瑪之間也隨之劃上休止符。尼采發瘋後寫的信中,其中一封就是給柯西瑪的,他寫道:「亞莉亞得妮,我愛妳。戴奧尼西斯」。

  和雷、莎樂美三人行的那段日子裡,有一事件特別值得注意,在他們的關係即將告一段落之前,三人曾在Lucerne合影,照片中露坐在一輛二輪馬車上,雷和尼采則佯裝成馬,用繩子纏繞於手臂,再連於馬車,露在他們頭上方手執馬鞭,照片的效果十分具喜感,但卻有些詭異。尼采在照片不到一年後寫下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片段,其間一個老女人給查拉圖斯特拉建議:「你要去找女人﹖可別忘了皮鞭!」讀到那句台詞的人會以為手持馬鞭者必定是個男人,直到看了照片,弄清楚誰才是真正握馬鞭者,就不得不承認尼采的論調十分模陵兩可,就如同達爾費(Delphi)神喻一樣令人摸不著頭緒,但至少這已使我們意識到尼采和女人的關係比想像中的複雜。 

   「三位一體」的三人關係結束後的年日,尼采活得更加艱辛,他寫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並且於其中衍想出「上帝之死」的概念,此時他的身體和情感都受到極嚴厲的折磨,孤獨感加深,和家人的關係更成為他痛苦的根源之一,他的母親聲明他的存在是對父親在天之靈的一大羞辱,尼采永遠也忘不了母親這句話,他無法原諒她。

  尼采唯一自痛苦中超脫的時光就是,當他意識到痛苦可以成就他精神的創造力,因而他可以感激痛苦,並且為此感到自傲,他說:「受苦既殺不死我,我只有變得更加堅強。」

  在這當中,尼采發現了杜斯妥也夫斯基。

杜斯托也夫斯基 1821~1881

Nietzsche, Ree, and Lou Salome


◤ 尼采與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

一:尼采與「地下室手記」

  1887年1月,尼采正逛著書店,無意之中瞥見一本書,是一個他前所未聞的作者,但卻強烈吸引他,尼采曾在信中提到:「杜斯妥也夫斯基突然進入我的生命中,就如以前斯湯達爾一般,完全在意料之外,就像遇見親兄弟一樣。」當他閱讀那本書時,……一種發自直覺的親密感油然而生,令他喜悅莫名。杜斯妥也夫斯基成了他痛苦中的安慰,在他一本死後才出版的書〈The Will to Power〉中,他寫道:「杜斯妥也夫斯基解脫了我!」他也曾在信中說:「他給了我最珍貴的心理材料,他不斷地侵入我最原始的直覺。」

1.孤獨與愛情的相似

  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著作引發尼采高度的興趣,那天尼采在書店中瀏覽到的是一本名叫〈The Underground Spirit〉的書,關於這本書,有幾個奇特的巧合,就在尼采書店的幾個月前,他為自己的書〈黎明〉(Dawn)寫了一篇序,開頭一句話:「在這本書中,你將找到工作中的地下人。」這或許可以說明尼采的目光為何會被一本名叫〈The Underground Spirit〉的書所吸引,杜斯妥也夫斯基書中的敘述者在他自己的評中是「地下人」,尼采翻開書的那天,他正在找尋一個新房間,而〈The Underground Spirit〉的第一句就是:「Ordynov最後終於決定換房間。」主角Ordynov在書中被形容成孤獨的,他找到一間房東為一對怪夫妻的房間,他極迷戀女主人,她被形容為:二十上下,令人驚豔。她說:我不是來自這個世界。結局Ordynov孑然一身,那對夫妻離開,Ordynov被遺留下來,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們。

2.疾病與受苦的相似

  書的第二部份由敘述者的一段話開場:「我是個病痛纏身的人,我是可鄙的,我總是令別人不快。我想我的肝有毛病,然而我不知病源何在,我也不確定是什麼困擾著我。」但之後他又說:「但各位,有誰能為自己的病感到驕傲,並且大肆吹擂一番﹖」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主角過著山中隱士般的生活,在他四十歲時「降卑」至人中間,此書大部份都是他對人群的演說。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人則說:「我們地下人雖然可能在地下枯坐四十年不發一言,當我們自地底來到日光下,打開了話匣子,我們便不斷地說、說、說……。」尼采讀到這裡一定會不禁發笑,而且可能連讀到地下人說以下這句話時也是:「你們要原諒我表現得太過哲理化,這是四十年活在地底的結果。」

  杜斯妥也夫斯基和尼采之間還有其它的平行對照。孤獨的地底人說:「我比週遭的人都聰明,而且沒有一個人像我一樣,我也不像其他人。我是落單的,他們是一整體。」他還說:「受苦是好的。」他引用Heine的話(Heine正是尼采所崇拜的),他提到「太過敏感的良知」。他冷冷地說了些如:「……儘管你在夜裡猛敲你的棺材蓋,當死人爬起身來……。」之類的話。還有一段,地下人討論到「人自願選擇發瘋」這個想法,尼采早幾年前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就曾寫到「志願瘋狂」。

  除了在杜斯妥也夫斯基身上找到有如兄弟的契合感,以及他至為珍貴的哲學題材之外,尼采還發現在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觀念和著作中,奇妙地反映出他自己。

3.馬的相似

  兩條來自〈The Underground Spirit〉中的線索,是關於夢境和馬的:第一,書中有一大篇幅描述夢境,其中一個夢地點是在Lake Como,距Turin約四十哩的一個地方,夢境裡出現一個可怕的景象,整座墳地把埋在那裡的死人丟出來給他。再來,是一個奇特的景象,是關於馬、一個小孩,和教堂的鐘:Ordynov去了一間教堂之後,當他在城外走著時,看到了以下的景象:一匹小馬肋骨突出,頭下垂,下嘴唇掉下來,站在兩輪馬車旁,未上籠絡,好似正在沉思。有一個小男孩在現場,最後他轉身朝向城的方向,從那裡傳來一串鐘聲,召喚著虔誠的信徒前往晚崇拜。還有一個景象也和馬有關,這次是一匹可憐的馬,馬夫的鞭如雨般打在牠身上。

 

The Nietzsche Archives

年輕的杜斯托也夫斯基

二:尼采與「被侮辱與被損害者」

  尼采遍讀了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翻譯小說,他告訴一個友人,他讀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被侮辱與被損害者〉(The Insulted and Injured)時,感動得淚眼盈眶。這本小說是關於一段不可能的戀情,以及和父母斷絕關係的故事,主角甚至到了恨不得傷害他們的地步,故事的敘述者和一對夫婦過從甚密,因為他對這個太太既愛慕又忠誠,但他最後隻身一人。這本書還有一中心主題是「受苦的自我主義」,也就是有一種人,受苦對他而言是必要且正面的,因為他在苦楚中找到心理的滿足。還有關於「道德自我主義」的邪惡想法,是由這本書的壞蛋口裡說出的:「人們道德的根源是完全的自我主義,愈道德的,自我主義的成份愈高。」而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論道德」裡也說:「自我表現在行為上。」

  另外三個來自〈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線索:

  1. 全書交織了對「瘋狂」的描述,總共多達三十處。
  2. 夢境在全書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
  3. 幾處「惡兆」和「巧合」使這個故事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

三:尼采與「白癡」

  尼采對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白痴〉(The Idiot)也很熟悉,他在書店無意中發現了杜斯妥也夫斯基以後,便常在著作中或信上使用這個詞,最著名的用法是,他將這個詞套在上帝身上,還有康德,以及他自己。

  尼采也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寫過「超人」( Overman or Superman),在類似進化論的上下文中介紹出這個觀念,以「人—猿」的關係作比擬:  查拉圖斯特拉向人們如此說:「我教你們成為『超人』,人類勢必要被征服。……人創造了超越自身的東西,……人猿對人類而言算什麼﹖不過是個笑柄和痛苦的難堪,對『超人』而言,『人』也是如此。」幾句話後,查拉圖斯特拉把此和「上帝之死」的概念繫在一起:

  看哪!我把「超人」教給你們,「超人」才是這地上的意義……,向神犯罪曾是最大的罪,但上帝已死,這些罪都與他同死了,現在,向這塊土地犯罪才是最可怕的事。「超人」並非特定的個人、某種類型的人,或一個種族,它是全人類的發展結果,一個人類進展中潛存的產品,是人類希冀創造出更悅人、更高貴、比自己更聰明之物的渴望,「人」不再是適用的稱呼,所以需要一個新的詞,也就是「超人」。

  杜斯妥也夫斯基的「附魔者」裡面,一個名叫Kirilov的人物把歷史分作兩大紀:一為「從大猩猩到上帝的毀滅」,一為「自上帝的毀滅到全地和全人類的實體改變形象」。人將成為神。尼采在讀到這些內容後幾個月內在信中寫道:「所有價值觀的再評估使得人類歷史一分為二,我有足夠的能力將人類歷史切分為二。」(最後一封離他發瘋不到一個月。)

  還有一個線索:Kirilov兩次說到這個新人種會戰勝恐懼和痛苦,最後成為神。

四:尼采與「罪與罰」

1.上等人與下等人

        在所有的線索中,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另一部小說〈罪與罰〉可說是最重要的,在〈罪與罰〉中,主角拉斯柯尼科夫( Rodion Raskolnikov )犯了謀殺罪,他不是為了利益,而是為著他的信念,他相信世上的人分為兩種:普羅大眾和拔萃菁英。普羅大眾不斷複製他們的族類,拔萃菁英卻創造新事物,改變人類歷史,拉斯柯尼科夫認為,拔萃菁英是不受大多數人的道德約束的。拉斯柯尼科夫進而把此認知化作行動,於是謀殺了一個冷血的放高利貸老太婆,故事最後,拉斯柯尼科夫自首,並於西伯利亞服刑。

2.蒼白與瘋狂

        全書中,拉斯柯尼科夫被塑造成病懨懨的,瀕臨瘋狂邊緣,整本小說約五十次提到「瘋狂」,拉斯柯尼科夫也至少十次被描述成「蒼白的」。

  在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有一個片段題為「蒼白的罪犯」,和〈罪與罰〉十分酷似,但尼采寫下「蒼白的罪犯」時,他還未曾聽過杜斯妥也夫斯基,尼采到1887年才知道杜斯妥也夫斯基,他自稱為「地下人」是在他讀到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著作幾個月前。令人好奇的是,尼采讀到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時,他是作何感想﹖一個令他感到親如兄弟的作家,給了他一種自由、解放之感,給他慰藉,並且能在心理上滋養他。

3.拿破崙與超人

  但也因為〈罪與罰〉,兩人的關係變得更為有機且複雜,除了「蒼白的罪犯」,其他還有許多平行相似存在於兩人之間,拉斯柯尼科夫最常提及的拔萃菁英是拿破侖,他的名字在〈罪與罰〉中出現不下一、二十次,尼采本身對拿破侖也有感覺,也常提到他,包括在有關「超人」的文段中。

  在〈罪與罰〉的開頭,拉斯柯尼科夫在一間客店裡遇見一個人,他在自我介紹時引用彼拉多用在耶穌身上的話說:「看哪,這是你們的王!」(Beholdthe man !)(約十九15),這句話的拉丁文是Ecce homo,而這句話正是尼采自傳的題目。

4.偉人的受苦與犯罪

  還有一件令人好奇的事是,尼采讀到受苦對偉大的個人的必要性時是作何反應﹖拉斯柯尼科夫說:「苦難和受苦對一個具高超的智慧和深遂的心靈的人而言,是無可避免的,我想,真正偉大的人在世上必定有大的傷痛。」

  拉斯柯尼科夫對拿破侖以及偉大個人的刻劃包含他的觀念——對這種人而言,一切都是被允許的。這點在〈罪與罰〉中重覆了三次,這在〈卡拉馬助夫兄弟們〉裡面也是很重要的論點:「如果沒有上帝,一切都可被允許」,不僅如此,對尼采而言,這句話也成為他最著名的說法。這是出現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完整的論述是:「沒有什麼是真的,一切都是被允許的。」他在〈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s〉又重覆提到,同時在其隨筆集〈The Will to Power〉中也曾出現。有人說尼采一定是將他所崇拜之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論點重新詮釋,但尼采是在他發現杜斯妥也夫斯基之前寫下這句話的。  「罪與罰」男主角拉斯柯尼科夫和尼采的家庭成員都是母親、一個妹妹父親臥病,而且拉斯柯尼科夫另有一個家人和尼采具有許多共同點。

 

四十一歲的杜斯托也夫斯基 杜斯托也夫斯基

5.夢裡的馬

  最後一個線索是〈罪與罰〉中的一個場景,一個可怖的景象,卻是這個謎的關鍵點。這是關於拉斯柯尼科夫在犯謀殺罪行之前所作的一個夢,以下就是尼采所讀到的全文:

  拉斯柯尼科夫做了一個惡夢。

        他夢見他的童年,仍然是在他們從前住過的那個小城裡。他七歲了,在一個假日的傍晚,同父親去郊遊。天色灰暗,空氣悶熱,這個地方同留在他記憶裡的印象毫無差別。甚至留在他記憶裡的這個地方的印象要比現在夢裡所出現的模糊得多。現在他做著夢:他同父親在通往墓地的道路上走,打那家酒店門前經過;他緊緊地握住了父親的手,恐懼地回頭望望酒店。一個奇特的情景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這一回,彷彿在這兒舉行著園遊會,聚集著一群穿著各式各樣衣服的城市婦女、鄉下女人、她們的丈夫和形形色色的惡痞。他們都喝醉了,唱著歌兒。酒店的台階跟前停著一輛大車,但這是一輛稀奇古怪的大車子。這種大車子是套著高頭大馬載運貨物和酒桶的。他常常喜歡看那些拉貨車的高頭大馬,牠們的鬃毛都很長,四腿粗壯,步子穩健而有節奏;牠們拉一座山,也不會受絲毫損傷的,看起來倒好像拉著大車比不拉大車子更輕鬆些。可是現在,說來奇怪,這樣的一輛大車子卻套著一匹又矮又瘦、黃毛黑鬃的、農民的駑馬。他也常常看到這種馬有時使盡力氣拉一輛滿載木柴或乾草的大車子,特別是在大車陷入了泥濘或車轍的時候,牠們常常飽受農夫的鞭子,有時連鼻面和眼睛也都挨揍,而他滿懷同情地、非常同情地看著這樣凄慘的情景,甚至差點兒哭出來,像往常一樣,媽媽總是把他從小窗口拉開。可是忽然人聲鼎沸:從酒店裡走出來一群喝得酩酊大醉的、身體魁梧的鄉下人,他們穿著紅的和藍的襯衫,披著厚呢大衣,隨身攜帶著一架三弦琴,叫嚷著,唱著歌兒。「上車,大夥兒都上車吧!」一個農夫嚷道,他還年輕,脖頸粗壯,滿臉肥肉,臉色紅潤,活像個胡蘿蔔。「我送大夥兒回去,上車啦!」可是立刻又爆發出一陣笑聲和叫喊聲:

  「這樣一匹不中用的馬能送我們回去﹖」
  「米柯卡,你瘋啦!這麼一輛大車子卻套了一匹這樣的牝馬!」
  「弟兄們!這匹黃毛黑鬃馬保證可以活上二十年。」

  「上車吧!我送大夥兒回去。」米柯卡又叫嚷道,他頭一個跳上大車子,拿起彊繩,直挺挺地站在大車子前部:「那匹棗紅馬剛才被馬特威帶走了。」他在車上叫嚷著。「可是這四牝馬,弟兄們,只會傷我的心;我真想把牠殺掉,牠白吃糧食。我叫你們上車!我要叫牠飛跑!牠會飛跑的!」他拿起鞭子,興高采烈地準備抽打那匹黃毛黑鬃馬。

  「上車吧,為什麼不上車啊!」人叢裡又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聲。「聽見麼,牠會飛跑的!」

  「牠大概有十年沒飛跑了吧。」
  「牠要跳起來啦!」
  「不必可憐牠,弟兄們,來,大家都拿條鞭子,準備!」
  「對呀!抽牠。」

  大夥兒一邊哈哈大笑,一邊說著俏皮話,爬上了米柯卡的大車子。有六個人爬上了大車,還可以坐人。他們把一個臉色紅潤的胖女人也拖上了大車。她穿著一件大紅衣服,戴著一頂飾著小玻璃串珠的帽子,腳蹬一雙暖鞋,嘴裡吧咯吧咯嗑著胡桃,一邊吃吃地笑著。周圍的人們也都笑起來。真的,怎麼能不笑呢,這樣一匹瘦弱的牝馬將要拉一輛這麼笨重的車子飛跑!兩個小伙子馬上在車上各自拿起一條鞭子,要幫助米柯卡趕車。一聲叫喊:「走!」這匹可憐的馬就沒命地拉起車來,牠不但不能飛跑,連步子也幾乎跨不開,牠只緩步走著,呼噓著,而且被雨點般落在牠背上的三條鞭子抽得蹲下去了。大車上和人叢裡的哄笑聲更響了,於是米柯卡惱火了,怒氣沖沖地用鞭子不停地亂抽牝馬,彷彿他當真以為牠會飛跑的。

  「弟兄們,讓我也上去!」人叢中有個小伙子躍躍欲試叫嚷道。
  「上車,大夥兒都上來吧!」米柯卡叫喊道。「我送大夥兒回去。我抽
牠!」他拿鞭子抽得劈啪直響,氣憤得不知道拿什麼東西抽打牠才好。

  「爸爸,爸爸,」他向父親喊道,「爸爸,他們幹什麼呀!爸爸,他們揍著那匹可憐的馬哪!」

  「咱們走吧,走吧!」父親說。「那些醉鬼都在胡鬧,他們都是傻瓜;咱們走吧,別看啦!」他想把他拉開,可是他從父親手裡掙脫出來,不顧一切地跑到馬跟前去了。那匹可憐的馬可受不了啦。牠氣喘吁吁,站起來,又拉車,差一點兒摔倒。

  「揍死牠!」米柯卡叫道。「既然不揍不行,那我就揍死牠!」
  「難道你不是教徒嗎﹖鬼東西!」人叢裡有個老頭兒叫道。
  「誰見過,叫這樣的一匹馬拉一輛這麼笨重的車子﹖」另一個人又補充說了一 
  句。  

        「你會使牠累死的!」    第三個人叫喊道。
  「別管閑事!這是我的馬!我要怎麼樣就怎麼樣。再上來幾個!大夥兒都上來吧!我一定要叫牠飛跑!……」  一陣冷笑聲哄然響起,淹沒了一切。牝馬受不了不停的抽打,無力地踢起人來。連那個老頭兒也忍不住了,冷笑一聲:嘿,這樣一匹瘦牝馬,還會踢人哪!

  人潮裡的兩個小伙子又各自拿起一條鞭子,跑到馬跟前去揍牠腹部的左右兩邊。他們各從自己的一邊跑來。  

        「抽牠的鼻面,抽牠的眼睛,抽牠的眼睛,抽牠的眼睛!」米柯卡叫喊道。

  「弟兄們,唱歌吧!」有人在大車上喊道,車上的人們都合唱起來。一陣歡樂的歌聲響起來了,鈴鼓叮咚作響,口哨吹起來了。那個鄉下女人吧咯吧咯嗑著胡桃,一邊吃吃地笑著。  ……他打馬兒身邊跑過,跑到前面去看他們怎樣抽打牠的眼睛,對準牠的眼睛猛抽!他哭起來了。他一陣心酸,淚水就撲簌簌地掉下來了。其中一個揍馬人把鞭子碰著了他的臉,他也不覺得。他非常傷心,一邊叫嚷,一邊向一個長著灰鬍子、頭髮斑白的老頭兒跟前跑去。這個老頭兒搖著頭,斥責著這種野蠻的行為。一個鄉下女人抓住了他的手,想把他拉開。可是他掙脫出來,又跑到馬跟前去了。那匹馬已經使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但牠竟踢起人來。

  「去見你媽的鬼吧!」米柯卡狂怒地叫喊起來。他扔下鞭子,彎下腰,從大車底下拖出一條又長又粗的轅木,兩手握住它的末端,在黃毛黑鬃馬的頭上一個勁地揮舞起來。  

        「他會把牠揍成肉醬的!」周圍的人們都叫喊起來。
  「他要把牠揍死!」
  「這是我的馬!」米柯卡叫喊道道,一邊掄起轅木打了下去,只聽到一
陣沉重的猛擊聲。

  「揍死牠,揍死牠!您為什麼不揍啊!」人潮中有個聲音叫喊道。

  米柯卡又揮起轅木,這匹倒楣的馬背上又挨了一下猛揍。馬屁投坐下去了,但牠又跳起來拉車,使出最後的一絲力氣,一忽兒晃向左邊,一忽兒晃向右邊,想拉動車子;可是六條鞭子從四面八方一齊向牠打來,那根轅木又舉起來,第三下,接著第四下,有節奏地猛烈地揍在牠的身上,米柯卡氣得發狂了,恨不得一擊就把牠揍死。
  「牠死不了!」周圍的人叫喊道。
  「現在牠準會倒下來,弟兄們,這會兒牠要完蛋了!」人潮裡有一個看
熱鬧的人說道。

  「為什麼不砍他一斧頭﹖一斧頭就能結果牠的性命。」第三個人叫喊道。

  「好吧,讓你瞧瞧!讓開!」米柯卡突然瘋狂地叫喊起來,扔下轅木,又向大車彎下腰去拉出一根鐵棒。「當心啦!」他叫嚷道,使出平生力氣向那匹可憐的馬打去。這一擊好厲害,牝馬搖晃了一陣,就蹲下去了。牠想站起來拉車,可是鐵棒又猛揍了一下牠的背,牠倒在地上,彷彿牠的四條腿一下子給砍斷了。

  「揍死牠!」米柯卡叫嚷道,像發瘋似的跳下了大車。幾個臉紅通通的、喝醉酒的小伙子隨手拿起鞭子、棍棒或轅木,向那匹奄奄一息的牝馬奔去。米柯卡站在一邊,白費力氣地用鐵棒揍牠的背。馬兒伸著頭,痛苦地喘了口氣,就死了。

  「死啦!」人潮裡有人嚷道。
  「牠就是為了怕死才不肯跑呀!」
  「這是我的馬!」米柯卡叫道,手裡持著鐵棒,兩眼充血。他站著,彷
彿還想揍死一個人似的。

  「準沒錯兒,你不是教徒!」人潮裡一連串叫喊起來。

  可是這個可憐的孩子發狂了。他叫嚷著,穿過人潮,朝那匹黃毛黑鬃馬跑去,抱住了牠那沒有氣息的、血淋淋的頭吻起來,又吻牠的眼睛,吻牠的嘴……接著他忽然跳起來,握緊兩個小拳頭,瘋狂地向米柯卡衝上去。在這一剎那間,已經追了他很久的父親終於一把抓住了他,把他從人潮裡拉出去了。
  「咱們走吧!走吧!」父親對他說道。「咱們回家去吧!」
  「爸爸!他們為什麼……揍死……這匹可憐的馬﹖」他嗚嗚咽咽哭起來,可是他透不過氣來了,他的話變成了一片叫喊聲,從他那感到受壓抑的胸腔裡衝了出來。

  「他們都喝醉了,他們都在胡鬧,不關咱們的事,咱們走吧!」父親說道。他用雙手摟住父親,可是他覺得胸口憋住,悶得發慌。他想舒口氣,忽然大叫一聲,驚醒了過來。

  從夢的第一個部份,尼采得知拉斯柯尼科夫不只家庭成員和他的類似—母親、妹妹、生病的父親,還有一個死於襁褓的弟弟。夢裡面也出現了馬的影像,這次馬被猛烈地鞭打,這個景像尼采永遠也忘不了。

        須特別提出的是,在另一個場景中,就在拉斯柯尼科夫犯了謀殺罪行之後,一個馬車夫鞭打了拉斯柯尼科夫,「馬被鞭」、「人被鞭」這兩個景象融合了人與馬,並且顯然具有象徵性的指涉涵意,這種人、馬角色互換的情形在尼采身上,無論是意識的或非意識的都不可能消失,因為他曾裝成一匹馬立於鞭下,留在他腦中的印象長久到使他在日後寫下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6.巧合還是命定?

        〈罪與罰〉的另一個重要的特點是,充斥了「巧合」,比〈被侮辱與被損害者〉還多得多。杜斯妥也夫斯基織了一個「意外」的網,使人搞不清事情到底是出於意外,還是出自一神秘、強而有力的預定。在書的開始,拉斯柯尼科夫猶豫著是否要動手殺人,他偷聽到放高利貸老太婆的妹妹隔夜不會在房間裡,因而給了他機會和老太婆獨處,敘述者記著:「這似乎注定是他命運的轉捩點。」他覺得他失去了思考的自由,沒有意志,似乎一切都在突然間,無可避免地決定好了,結果老女人的妹妹是在拉斯柯尼科夫的罪行當中走進來,拉斯柯尼科夫也一併結束了她的生命。

        在另一個情境中,拉斯柯尼科夫聽到了一個學生談論老太婆,語帶暗示地說殺了她,再拿她的錢來作善事,對人類而言是一項福祉。拉斯柯尼科夫感到非常驚訝,「為什麼當他的腦子正閃過這些念頭時,會碰巧聽到這些話﹖這種巧合對他而言十分詭異,好像真的有注定妥了的事,引導事情發生的預兆。」接著,至少有一、二十個巧合,以致於「巧合」與「命運」之間的神秘曖昧關係一直流連在故事的紋理之中。

        尼采清醒的最後幾星期中, 他說了一些有關於此的奇怪言語,1888 年12 月 7 號, 他從 Turin 寫信給奧古斯特.史汀堡:「我的生命再沒有任何巧合的成份。」同年聖誕節,他寫信給他的朋友法蘭茲.歐爾貝克:「再沒有什麼是出於偶然。」再追溯至 1883 年,他寫給法蘭茲說:「我總是被驅向殘酷的意外。 」他在最後清醒的兩個半月,寫下了〈 Ecce Homo 〉的結語: 「我對人性中之『偉大』的公式是『對命運的愛戀』( amor fati)。」早幾年,尼采就將此想法引入其著作中,他說這個思想從此將成為他生命的理性、保証及甜美,他並且以「個人的天意」闡述這個想法。

        就在寫了「沒有什麼是出於偶然」的九天後, 尼采在 Turin 的街上看見了一個馬車夫揮鞭打馬,一個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說中的場景,他自己卻步入這個景象中。

        尼采發瘋可能由梅毒造成,也可能是父親的遺傳,也或許是長期受苦的結果,令人感興趣的是他發瘋的「形式」,以及引發瘋狂的「機置」。尼采在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中讀到許許多多自己的反照,結合了許多對瘋狂的敘述,其中「巧合」與「命運」之間的界限模糊不清。當尼采看到馬被鞭打的景象時,就好像有一扇門開啟,召喚他踏進去,他以手臂環繞住馬脖子的動作是他生命許多事件的綜合,在那一刻,夢、經驗、思想全都融合在一個象徵中,尼采走了進去,並且擁抱它。

A portrait (Basel, c. 1870's)

Sils Maria


◤ 面對尼采之謎◢

一:尼采的發瘋與「上帝之死」

        這個事件隔天,他寫了一封只有一行字的信,描述了一種幸福喜悅的經驗:為我唱新歌,因為世界已經改變形體,諸天都充滿喜樂。十字架者不只簽名顯示尼采將自己等同於神,「為我唱新歌」也是來自聖經,只是稍加修改。

        尼采發瘋的形式,還有最初隱含徵兆的事件十分不尋常,但尼采的情況在一開始時和上帝有很明顯的關聯, 我們已經解開尼采在 Turin 抱著馬的謎, 但我們猶須嚐試理解其背後深層的涵意。 接下來我們將會發現尼采在Turin 的事件,以及他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神秘關聯,錯綜地交織在「神蝕」的現象中。  

1.與上帝劇烈摔跤的人

        如果我們觀察「神—人的抗衡」在聖經中的轉變,就會發現一件奇特的事,就是雅各整夜和神摔跤後,竟不讓上帝離開,除非上帝祝福他。和神較力既費力且須付上代價,凡追求這種經歷的,便須從此負傷,亟須上帝的祝福。雅各在費勁與神摔跤後就跛腳了,尼采和神的扭打可能更為賣力,而且更為痛苦。

        離開宗教信仰和被預定的教會生活,轉而宣告上帝已死,只是他和上帝較力的其中一個層面,那是一場不斷持續在他的生活和作品中的戰役,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裡,「上帝之死」不只是一個宣告,而是作品中的一段「發展」,和聖經一樣,《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由多卷書組成,「上帝之死」的宣告出現在第一卷書,在尼采之後的作品《 The Antichrist 》中,題材單一化為宗教,他盡所能地批評基督教,他迎戰上帝,他的作品和書信都顯示,他自覺他在這場戰役中占優勢,幾乎是前無古人。

        但這卻是一個必須付上極大代價的衝突,他必須和母親決裂,斷絕他對父親甜蜜的回憶,以及和他早年的信仰告別,一如遊牧般地孤獨存在於世上,不斷地自覺到肩上扛著極大的重擔,他好像在對尚未預備好聽他說些什麼的世界發言,他並非玩弄新奇的觀念,也不是為了贏得一個憤世嫉俗的神學家的名聲,他活在和上帝、家庭、教會、歐洲社會以及歷史的對決之中,他犧牲了他的健康,並且「決裂」構成了他日後發瘋的部分因素,他在杜林崩潰之後說,他要四處從背後拍人,用義大利文跟人說:「我們快樂嗎﹖我就是那開了玩笑的神。 」( Siamo contenti? Son dio ho fatto questacaricatura. )一個和上帝如此深刻較力的人最後付上發瘋的代價,而他發瘋的顯著特徵就是把自己等同於上帝。

2.失去上帝意味著瘋狂

        「發瘋」和「上帝之死」之間有無關聯﹖尼采藉由一個瘋子的口初次宣告上帝已死,這樣一來,很難說兩者之間毫無干係,瘋子在《可喜的知識》(《 The Gay Science 》,或譯《 The Joyful Wisdom 》)裡宣告:上帝已死。這本書是尼采寫下查拉圖斯特拉的講演之前一年所著,大約一世紀以後,瓦特•考夫曼評此書時寫道:「尼采以先知灼見設想自己是一個瘋子,因為失去上帝意味著瘋狂……。」尼采像先知般地將他的話藉由一個精神錯亂者的口說出,光想到這就令人毛骨悚然,「失去上帝意味著瘋狂」這個想法足以引起爭論,這並不是說每一個原本具有信仰的無神論者都會精神崩潰,但這種看法的確提供了一個失去神祇的社會一些暗示,並且特別影射了這個曾經有力地闡述、宣告上帝之死的人。

二:尼采與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相同點

        尼采和杜斯妥也夫斯基之間的關聯不只是解開杜林之謎的關鍵之鑰,也是揭示尼采發瘋和「上帝之死」之關聯的關鍵。

        任何人只要稍微對杜斯妥也夫斯基一生有所瞭解,便知道他過著異於常人的生活,但我們只須把焦點集中在尼采所認識的杜斯妥也夫斯基這個部分,所以我們便須縱覽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

        有趣的是杜斯妥也夫斯基曾經在德國及瑞士待過幾年,這段期間尼采也在那裡,兩人之間有時可能只相隔不到七十五英哩,甚至兩人可能還曾在街上擦肩而過,但都不自知,尼采當時還未曾聽聞杜斯妥也夫斯基,杜一生也許從不知有尼采,兩人也從未見面。關於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生活有幾點是必須考慮的,特別是有關兩人的共同點部分。(不過,我們絕不能忽略兩人之間具有差異性,而且是極大的差異。)

1.夢的奇幻國度

        在追蹤聖經中「神—人抗衡」的轉變時,我們發現第一個為人所擁有的神力是解夢的異能,夢和異象因而成為先知向人啟示的正式機置,聖經對夢境的嚴肅態度可說是夢在人類經驗中具有特殊定位的重要指標。

        夢的國度也在尼采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交集地帶舉足輕重,畢竟,就某方面而言,兩人之間那條互通的路徑始於夢,也終於夢。而且都伴隨著夢境的實現——尼采童年的一個夢,緊接而來的是他的幼弟之歿;拉斯柯尼科夫的夢裡出現他已故的襁褓中的弟弟和一隻被鞭打的馬,結果是在Turin也有一匹受鞭的馬。

        尼采和杜斯妥也夫斯基都深深被夢的力量和它與現實生活的關係所吸引。夢也是尼采《悲刻的誕生》第一卷書的主題,他雖對夢作了和杜斯妥也夫斯基類似的評論,也不會使我們感到驚奇,例如他曾說在夢幻國度的創造上,「每一個人都是藝術家」。他也曾在《 Human, All Too Human 》的兩個段落中提及夢境和真實之間的關係,佛洛依德曾在《夢的解析》中引用這兩段,露•莎樂美之後成為佛洛依德的朋友,自己也是精神分析師的她在她的尼采傳記中寫道:夢永遠在他的生活和思想上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在他的最後幾年,他常從夢裡面找尋教導的內容。莎樂美繼續把夢境、真實和另一個尼采思想中十分重要的舞台連繫起來,即「瘋狂的國度」:尼采統合的思想湧現:在特定的情況下,夢是所有過去事物的再活躍,另一方面生命之最深刻的本質就是一場夢,我們作為醒覺者必須決定其精神和意涵,所有和夢有關的情況,以及一切引至混沌、黑暗、永無休止的地底生活的,都是如此……。

        然而安祥的夢並不足以達成這種尋求,需要的是一種更真切、有效,甚至更駭人的經歷,也就是透過酒神的狂歡情境和著魔般狂熱的混亂——對!瘋狂本身就是墜向感覺之糾葛和想像之混亂的一個管道,這似乎是尼采進入原本根植在我們裡面原始深淵的最後一條路。

        當然我們不應全盤接受莎樂美在尼采發瘋之後對他的分析,然而尼采在自己的著作《黎明》裡將夢和瘋狂作了對照排列,莎樂美曾引用其中一段:「在熱情的迸發中以及夢境和癲狂的奇幻化中,一個人重新找到他自己和人類的史前歷史。」要特別注意的是夢和瘋狂的重疊,這是其中兩個指陳尼采和杜斯妥也夫斯基之關聯的重要領域。接著我們將遭遇其它重疊的情況。

2.父與子

  尼采和杜斯妥也夫斯基之間的關聯也牽涉到「父親」,杜氏和尼采一樣,在毫無預警的可怕情況下失去了父親。杜斯妥也夫斯基在青少年晚期時離家到工程學院就讀,期間他接到父親被農奴謀殺的消息,雖然最近此一謀殺事件遭到懷疑,但杜氏卻深信不疑。

        佛洛依德對這一點頗感興趣,在「杜斯妥也夫斯基和弒父」一篇論文中,佛洛依德特別關注杜斯妥也夫斯基因父親之死而產生的伊底帕斯式的罪咎感,約瑟夫•法蘭克直接將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咎感提昇為意識層面,他將之歸因於鄰近的事件,也就是杜斯妥也夫斯基在工程學院的第一年時失去了升級的資格,他父親被告知此一消息時中風了。

        而且杜斯妥也夫斯基在學院時,雖然父親的經濟狀況吃緊,他一直向父親拿錢,以免在學院中顯得地位低落,杜斯妥也夫斯基可能因而感覺,因為他伸手向父親拿錢,迫使父親必須壓迫農奴生產,因而促成了謀殺事件。簡言之,有許多因素使我們相信杜為父親之死感受深刻,不論是意識的或無意識的原因都使他背負著罪咎感。

        在《罪與罰》中,拉斯柯尼科夫的父親過世,在他犯下謀殺的當晚,他夢見和父親手牽手散步。在《卡拉馬助夫的兄弟們》裡面,那位父親(名叫Feodor,和杜的名字一樣)被其中一個兒子謀殺,但所有的兒子都各自背負罪咎感。杜斯妥也夫斯基告訴他的兄弟:「要不是我們可憐父親的眼淚灼熱了我的靈魂,我沒有什麼可後悔的。」

        尼采對父親不得時之死的感觸不會亞於杜斯妥也夫斯基,他童年時夢見父親和弟弟一同返回墳墓就是一個証明,他還活在恐懼中,害怕遭受和父親相同的命運——發瘋和早逝。當他到了父親死時的年紀時,他的身心狀況跌到了最低點,他自己說:「我父親死時非常年輕,在我到了那個年紀時,我離死亡再近不過了。」對父親死亡的反應可說是尼采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一個共同點,不只因為它深具意義,也因為「父親」向來是人對上帝觀念的雛型,特別是尼采和杜斯妥也夫斯基都在宗教的環境下長大,不但口稱「天父」,也禱告「我們在天上的父」。更重要的是,「父」的議題和「神蝕」也有一定程度的關聯,一個小孩在喪父之後並不必然會形成一個特殊的神學觀,但我們也不見得得上過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才了解一個痛失父親的人可能發展出「上帝已死」的概念。

3.馬

(1) 馬與人類的受苦

除此之外,我們還必須把「馬」考慮在內。

        尼采並非唯一對受鞭的馬產生憐憫的人,這種景象在尼采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世界中都不陌生。在青少年時,杜斯妥也夫斯基首嚐離家的滋味, 他和弟弟 Mikhail 前往學院就讀的旅程,這段從莫斯科到聖彼得堡之旅被他喻為「從小男孩到成人」之路,他目睹了一輛三駕馬車的車夫被一個 courier 毆打,每一次courier 的拳頭落下, 車夫就隨著節奏鞭打馬匹, 杜斯妥也夫斯基在《iary of aWriter 》裡描述了這種人、馬怪誕的命運交融, 他說:「這個奇特的景象一生都將存留在我的記憶中,我無法將它從腦海中抹去……,這樣說好了,這個小小的景象對而言就像是一個象徵,將『因和果』的關聯具象化了:打在動物身上的每一下都是由打在人身上的拳頭迸發而來。」
我們也可因而推論,這個景象影響了《罪與罰》的創作,其實杜斯妥也夫斯基收集這部小說題材的雜記中明確地提到了那次的經驗,在這個經驗中,杜斯妥也夫斯基的關注點全然在於人和馬命運的融合,這也成了小說結構中的題材。

        杜斯妥也夫斯基也將此景帶回到了《卡拉馬助夫的兄弟們》,在題為「反叛」的章節裡,出現了文學史上對「受苦」的經典處理,那是兩兄弟之間的一段討論,無神論的伊凡引証了無數人類受苦的例子,他拒絕將此和上帝的公義之間做一妥協,他引的例子中牽涉到了加諸在人身上的痛苦,特別是小孩,但其中也包含了一個馬的例子,馬的眼鼻部分被農夫以皮鞭抽,因為牠駝不動重物。

        這看來就像杜斯妥也夫斯基親眼看到的那幕景象,但伊凡卻將之歸源於Nekrassov 的一首詩。有記載說,Nekrassov 那首詩在杜的心中烙下了極為深刻的影響。這正說明了,不論在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親身經驗或他所讀過的作品中,他都被那個景象深深打動,同樣的景象之後也觸動了尼采。

        早年印象所產生的力量在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罪與罰》)中找到了出路,因此造就了世界文學史上最駭人的夢境之一。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妻子安娜描述了在一個情況下,杜斯妥也夫斯基對一群聽眾朗誦了《罪與罰》中那段馬受鞭的夢境節錄,她說:「我看到大家臉色慘白地坐著,有些人在哭泣,我自己也無法忍住眼淚。」杜氏為何選擇這一段來念很值得注意,尼采和杜斯妥也夫斯基都視馬受鞭打為人類受苦的象徵,杜斯妥也夫斯基將它表現在文學當中,尼采有幸在日後讀到了這部作品。

(2) 馬與父親

        馬匹具有雙重的涵意,因為馬和父親具有某種程度的心理關聯,這令人想起佛洛依德一個很典型的案例—— little Hans,是第一個成功將心理分析應用到小孩身上的案例,Hans 非常害怕馬,只要有馬在街上, 他便不敢出門,造成小男孩這種恐懼症的原因是他曾在街上看到馬倒下來,佛洛依德將這種精神疾病和伊底帕斯張力關聯起來,在佛洛依德的觀念裡,任何恐懼動物的症狀都和伊底帕斯畏懼父親的原型有關,引証佛洛依德的學說是為了提供我們討論案例一些背景資料,在杜氏的例子中,他看到馬被鞭時正當他離開家,最後一次見到他的父親(傳說他父親的死和一顆來自馬車的枕頭有關,他是窒息而死的)。

        《罪與罰》有關馬的夢境中,拉斯柯尼科夫從頭到尾緊握父親的手,尼采讀到這一段之前,他的小弟已去世,這又使他想起他曾夢見他的父親,夢裡面他死去的父親走進教堂裡,把一個小孩帶出來,從教堂帶到墳墓去,這對一個從「小牧師」變成宣告「上帝已死」的人來說是一幕極耐人尋味的景象。

(3) 馬與神祇

        馬在這幅景象中還有第三層涵意。馬和神祇之間向來有種奇怪的關聯,近來這種關聯在 Perter Shaffer 的著名戲劇〈 Equus 〉中獲得發揮, 這齣戲是關於一個精神分析師治療一個小男孩的故事,小男孩崇拜他自己塑造出的神,叫做 Equus,拉丁文正是「馬」的意思,小男孩在母親的教養下培養了虔誠的基督信仰,卻被無神論的父親挫折,將他掛在床頭牆上的耶穌釘十字架的畫撕毀,男孩將耶穌的畫換成馬的畫,他因而發想出自己的宗教和宗教儀式,包含夜晚瘋狂地騎馬。這齣戲充塞了在宗教氛圍下關於馬的題裁,不論是異教的或聖經的都有,當中還有歐洲人騎著馬來到新大陸,當地的人以為人和馬是連成一體的動物,像動物,也像神,Shaffer 傳達有關馬的謎時這樣寫道:馬是比人更有力的一種動物,然而牠卻被人駕馭,牠們是被籠絡住的一股力量。在上述的那一幕中,Shaffer 將被籠絡、被駕馭的馬的力量比做耶穌,因為祂本為神,卻被人綁縛在十字架上。
         Equus 除了是一部令震憾的戲劇之外,也可以被解讀成對尼采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反映,因而父和子、馬和神全被編織在心理和宗教(包括「神蝕」概念)的網絡中。

4.受苦與失去

        關聯的網絡中也包含了「受苦」。杜斯妥也夫斯基「受苦」和「失去」的記錄拉近了他和尼采的距離,他長久以來為病痛所苦,同時患有憂鬱症和癲癇,母親早逝,兩年後,父親也跟著過世,之後他的首任妻子和弟弟在同年相繼去世,這一連串的事件發生在他初踏上寫作之路時,他的第一本書《窮人》(《 Poor Folk 》)頗為大眾接受, 他因而成為俄國文壇上的新銳作家,成功來得快去得也快,二十出頭就掘起,但平順很快地就中斷了,因為他的觀點和交往人物的緣故。杜氏因為身為革命思想團體的一份子而被捕,他和其他成員歷經受審、定罪,最後判處死刑。1849 年 12 月,也就是尼采夢見父親墳墓的前一個月, 杜氏正排隊等著上斷頭台,就在行刑前幾分鐘,沙皇頒佈特赦令,杜氏被送到西伯利亞服刑,接下來四年,他在極殘酷的環境下,身戴鐵鐐服勞役,隨後流放西伯利亞五年才被釋放,從他的《 Memoirs from the House of the Dead 》可以建構出服役那幾年暗無天日的生活。

        尼采知道杜氏生平這段遭遇,寫信給友人 Gast 時說:到目前為止,我對他的生涯、名聲、背景知之甚微, 他死於 1881,年輕時路途十分艱難,疾病、貧窮纏身,二十七歲就被判死刑,在斷頭台上被赦,接著四年在西伯利亞,被鐵鍊綁著,和一群罪犯在一起,這個時期具有決定性的影響,他發自己內心直覺的能力,還有,在過程中,他的心變得更為甘醇、深沈,這幾年生活的回憶集 La Maison des morts,是最具人性的書之一。

        也就是在獄中,杜的癲癇首次發作,自此癲癇症便時而出現在他的作品中,最有名的便是作品《白痴》和《卡拉馬助夫的兄弟們》,西伯利亞後期生活的艱難,不只在於他的癲癇和失去妻子和弟弟,他是一個衝動的賭客,經常在賭桌上輸掉一切,然後為此痛責自己,但隨後又會再豪賭一場,他常會在花光訂金後著魔似地寫,以趕在截稿前交稿,只有在他人生的最後幾年才達到幾分成就和滿足。

5.雙重性格在內心深處的掙扎

        尼采和杜斯妥也夫斯基還有一種較難捕捉的痛苦,是來自於他們內心與自己和過去深刻的掙扎,杜氏曾為他筆下幾個他不認同的人物創作了偉大的講演和有力的辯論,最有名的是《罪與罰》中的拉斯柯尼科夫,《附魔者》裡面的 Kirilov,還有《卡拉馬助夫的兄弟們》裡面的伊凡,杜斯妥也夫斯基必定察覺到他創造與自己對立人物的異能,且深為此苦惱,在他的手稿中,在一段這類人物的話旁邊空白處,他寫道:「撒旦攫獲他了,他有部分是對的!」至少一位的解讀者,如 Lev Shestov,宣稱真實的杜斯妥也夫斯基,也就是他的真正信念與感覺必須在這些人物身上尋找,而不是那些他自稱可以代表他的人物。

        在討論《被侮辱與被損害者》裡道德的自我主義時,Shestov 寫道:「當你讓任何人,甚至小說苛薄地嘲弄你視為神聖不可侵犯的部分時,代表你已經初步否定它了。」其他研究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學者並不贊成這個看法。這個引發爭議的話題似乎反映了蔓延於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說中的張力,在他所支持的意見和他反對卻出乎意外地切中要點的意見之間拉扯著,這令人想起 Brandes 寫給尼采的信中對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刻劃: 一個偉大的詩人,但卻令人討厭,情感層面完全地基督教,但同時又像個虐待狂。

        尼采對杜斯妥也夫斯基兩面的反應也反映了這種張力:「我在某種特殊層面上十分感激他,但他卻一直侵犯我最原始的直覺。」在所有人當中,尼采肯定可以瞭解雙重性格如何可以同時存在於杜斯妥也夫斯基裡面,而且他知道一場無法特赦的內在戰爭下賭注的結果就是心理的煎熬及身體的折磨。

6.瘋狂與自願發瘋

        最悖逆常理的是,尼采和杜斯妥也夫斯基對「發瘋」有著共同的關注。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固定會提到它,例如《 The Underground Spirit 》和《 Memoirs from the House of the Dead 》,而在《被侮辱與被損害者》裡,至少出現超過三十次,《罪與罰》更超過五十次。

        在尼采的作品和信中也不陌生,我們已經看了《可喜的知識》裡,對那個瘋子的刻劃,大約在創造了這個人物一年後,尼采寫了一封信給莎樂美,信中描述了一個快樂的午后,「我一邊漫步一邊天真且憎惡地想,我是否有瘋狂的傾向,最後,我說:不!」尼采說不,他沒有,但一年後,當他痛失莎樂美和雷兩個好朋友,還有他悲痛地發現自己的妹妹在這場關係中不懷好意後,他對瘋狂的看法大為改觀,他把它和內心的掙扎作了關聯:

         ……我真的恨我妹妹,她騙了我長達一年之久……我終成了無情的報後復慾望下的犧牲品,正當我宣佈放棄所有報復和懲罰計劃時,這種衝突引我一步一步靠近瘋狂——我以最駭人的方式感受到這點。

       尼采一方面在信中表達這種私密的感覺,一方面也在書中公開談論瘋狂,《可喜的知識》一段題為「最大的危險」的警語裡,他認為威脅人類最的危險就是「突然爆發的瘋狂」。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裡,他提到「瘋狂」無數次,包含一句不斷出現的句子:「瘋狂如是宣講道……。」有趣的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提到瘋狂次數最頻繁的是《罪與罰》,《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瘋狂出現最密集的一段標題為「蒼白的罪犯」(ThePale Criminal ),這段文字令人矚目且神秘,使人想起拉斯柯尼科夫和《罪與罰》。

        更惹人遐想的是尼采以及杜斯妥也夫斯基都對「自願瘋狂」感興趣,也就是選擇失去理智,在查拉圖斯特拉的第一篇講詞中,他說:「每個人想要的都一樣,每個人都一樣:有誰和別人不同,他就是自願進到瘋人院。」

        在「最大的危險」裡,尼采將他認同的人視為最「出類拔萃」的心魂以及「真理的拓荒者」,他並且評道:「就是在這些不安定的心魂中迸發出對『瘋狂』不折不扣的喜悅,因為『瘋狂』有著令人振奮的節奏。」「對瘋狂的喜悅」、 「瘋狂有著令人振奮的節奏」這種說法和 August Strindberg寫給尼采的信有奇妙的對映, Strindberg 也許是為了回應尼采聽來瘋狂的信而寫了幾行希臘文和拉丁文,他引了一段希臘詩作為開頭,翻出來就是:「我想, 我想發瘋!」( I want, I want to be mad! )他以拉丁文結束,翻譯為:「同時,發瘋是一種喜悅!」( Meanwhile it is a joy to be mad! )我們不可能因此說這封信影響了尼采的行為, 但這封信的日期只在尼采抱著馬崩潰的前幾天。

        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裡寫道:「瘋狂總有因可尋。」早在尼采發瘋八年前的創作《黎明》裡,他就明明地說:所有超凡脫俗的人無可抗拒地牽引而棄絕任何道德的軛,並框架新的律法,如果他們沒有實際發瘋,就別無選擇了,他們只有假裝發瘋一途。

        尼采的朋友 Gast 和 Overbeck 都說有個想法鬼魅般地揮之不去,那就是尼采可能是裝瘋。 Gast 看見尼采的情況,「似乎……(說來可怕)尼采只是假裝失去理智,好像他很滿意這樣的結局。」 Overbeck 也說:「我無法避免心裡可怕的疑慮,某些時刻當我觀察尼采,他的瘋狂像是偽裝的。」根據精神分析師的說法,偽裝瘋狂在特定的精神狀態下是有可能的現象,但尼采在杜林發瘋後的記錄很難令人相信那十二年的神智不清都是他裝出來的。但尼采的兩位密友至少提出了疑問:尼采是畏懼卻又明知如此地將自己驅向瘋狂的門檻嗎﹖最終他是否因為跨過門檻而得到解脫﹖

        「自願瘋狂」,特別是「偽裝瘋狂」,這個奇特的概念也平行出現於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和非小說創作中,在《罪與罰》的一景中,拉斯柯尼科夫為誤導檢察官而裝作精神錯亂是很有趣的一點,因為在別處他真的變得心神不穩,所以他可能不如自己所想,是偽裝出來的。

        重點是,清醒和錯亂之間那道線模糊不清,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建構中瘋狂的「意圖」所扮演的角色尤為模陵兩可。杜斯妥也夫斯基在這段中加了一句「這就好像夢一般」十分耐人尋味, 因為夢境和瘋狂再度重疊。 「選擇瘋狂」這個概念也出現在《The Underground Spirit 》, 除了上一章所提的,另外一處,杜斯妥也夫斯基寫了一句令人不寒而慄的話:「我有一個計劃——就是發瘋。」

        Philip Roth 的一個短篇小說中,敘述者說:「如果你選擇發瘋,那麼你並不是真的發瘋。」或許這對尼采和杜斯妥也夫斯基來說,是從對「狂亂」之魅影的恐懼中得著些許解脫,但不論原因是什麼,結果就是「自願瘋狂」明顯存在於兩人的意識層面中,兩人都思考「瘋狂」、寫它、默想「選擇」它這個概念,而且,我們將會發現兩人都察覺「瘋狂」和「與神抗爭」之間有關聯。

三:預告神蝕、與人成為神的時代

        在「和神較力」方面,尼采和杜斯妥也夫斯基都可以和舊約聖經中的雅各作比較,因為雅各和神摔跤獲勝,但卻一生負傷。對兩人而言,宗教不只是眾多興趣種類中的其中之一,他們不把它當成興趣玩玩,也不是當成一套有趣的知識來接觸。莎樂美特別強調「程度」,「宗教驅力永遠操縱尼采全人和他的知識」,莎樂美將尼采對神的需求,以及否定神的需求兩者的衝突形容為他生命中悲劇性的衝突。杜斯妥也夫斯基和尼采一樣,從小就受很強的宗教教導,他在獄中那段時日,唯一的讀物就是聖經,他說上帝存在的問題一生都折磨他,他將最具強迫性的論點給了無神論者伊凡•卡拉馬助夫,然而對杜斯妥也夫斯基而言,情感上永遠不可能接受和任何神都沒有關聯的世界。

        尼采瞭解他和「信仰上帝」之間的關係是一種掙扎,是對他意志力的考驗,關於這條認知之路有一個指標是來自他針對《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一點所發表的一段話,查拉圖斯特拉說:「我只願意相信一位會跳舞的神。」在尼采《 The Will to Power 》的註釋裡, 尼采針對查拉圖斯特拉所說的發出警告,他說:「查拉圖斯特拉說,他願意( would ), 但他將不會這樣做( will not )——我們不要曲解他了。」拒絕相信神是一種抉擇,是意志的行動,查拉圖斯特拉說:「如果真有神,我怎能忍受我不是神!因此,根本沒有神。」

        引發的議題不單純是上帝存不存在,尼采堅稱上帝存不存在對他而言無關緊要,他也拒絕有神或者無神這種粗略的答案,尼采的關注點似乎是:上帝的存在對人類而言意味著什麼?從聖經中神人關係來看,尼采的觀點是一個令人震驚的發展。回想聖經中, 最叛逆的世代也是離神最近的世代(the wildernessgeneration),而最少逾越神的世代卻是神最隱藏的世代(Ezra-Nehemiah-Esther )。

        現在,我們在尼采身上又看到,一個人如何對上帝的存在漸漸感到不耐,但其改變過程比起聖經要明確且公開,甚至比起新約耶穌受釘刑也是如此,因為這回沒有所謂「他們所做的他們不知道」的問題,在尼采來說,拒絕神是為了人類自己的發展好,這甚至是一個以我們自己取代神的議題,當《可喜的知識》裡的那個瘋子說上帝已死時,他還說:「我們殺了祂。」接著他說:「難道我們不可以單單只為了顯示我們配得而成為神嗎﹖」尼采崩潰兩週前寫的一封信中說:「既然舊神已經讓位,從現在開始我將統治全世界。」在他發瘋後沒幾天,他又說:「他是死去上帝的繼承者。
」因為人已棄絕且取代了神,好成就一切他所能所願。「摒除神使人類能夠自我實現」這種概念和尼采的作品特別有關(還有他發瘋後把自己等同於神)。

  我們在杜斯妥也夫斯基身上也找到這個概念。在《The Devils》裡面是以Kirilov的觀點出現:在消滅了上帝之後,「人將成為神」,他「自己將變成神,別的神沒有這個機會」。在《卡拉馬助夫的兄弟們》裡面,伊凡曾說:「我們只需摧毀人裡頭『上
帝』的概念……只要人類全體否定神,由人來當的神就要出現了。」他還說:「讓我們……成為神。」

        這種人取代神的念頭出現在杜斯妥也夫斯基作品中更為令人吃驚,因為杜斯妥也夫斯基本身,並不接受這樣的觀點,他是為了陳述小說中人物與上帝的抗爭,才寫出這種想法。他自始至終並未放棄作一個基督徒。

 


◤ 尼采與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不同抉擇——擁抱或抗拒◢

        尼采所能讀到杜斯妥也夫斯基與上帝搏鬥之極至是在《附魔者》裡,但大多數研究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學者或其讀者可能會同意,表達最深沈也最細膩的是在《卡拉馬助夫的兄弟們》,也就是他最後一部小說裡。尼采從未讀過《卡拉馬助夫的兄弟們》,這部小說裡有更多和尼采的生活或作品雷同之處,很難想像尼采讀過後會有多驚訝。

        接下來, 我們焦點將集中在《卡拉馬助夫的兄弟們》名為 "The GrandInquisitor" 的一段。我們曾引述佛洛依德對尼采的賞識,他對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經典分析中,他指出這部小說和 "The Grand Inquisitor" 那一段來申論他的觀點:《卡拉馬助夫的兄弟們》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作品, "The GrandInquisitor" 的事件是世界文學的顛峰之一,對它的評價永遠不嫌太高。杜斯妥也夫斯基以故事手法呈現 "The Grand Inquisitor",是由伊凡,這個卡拉馬助夫兄弟中的無神論者所寫的,伊凡稱之為散文體裁的詩,並且敘述給弟弟 Alyosha 聽,Alyosha 是一個牧師。

        故事中, 耶穌在 Spanish Inquisition 期間回到地上,故事立刻置入在「神蝕」的上下文中,如同伊凡在他的介紹詞中說的:「人類已經有一千五百年未曾見到天上來的神蹟。」現在神再次以人的形象出現在人當中,祂在一千五百年前也曾以人身行走於人之中,達三年之久。這個具有神性的訪客行神蹟:使瞎眼的看見,使一個小孩死裡復活,每個人都認得祂,然後年事已高、主領審問的樞機主教看見他,將他抓住,送進監獄中,這個故事的主要部分是在這個老人和他的神同處於監獄斗室中的那一幕。

        耶穌沒有說話,事實上審判官告訴他不要說話,因為「你沒有權利在你曾說過的事上再加上任何東西。」審判官問道:「為什麼你現在來絆倒我們﹖」伊凡打斷故事,解釋說這是羅馬天主教的基本特色:上帝不能說話或干擾,因為「你已將一切授權給教皇了」。他們還說:因此,一切主權在教皇手中,你完全毋須現在來,教會現在是當權機構。接著這個大審判官告訴耶穌,祂在礦野拒絕魔鬼的三個試探是錯的,魔鬼以神蹟、奧秘及權力誘感祂,耶穌拒絕了,但老主教表示教會接受這三樣誘感,教會管理會眾的方式正是神蹟、奧秘和權力,他辯解道,這些都是會眾需要的。耶穌並不想藉著行神蹟勝過會眾,以能力統御他們,祂要他們有選擇的自由,審判官說,但自由對他們而言太難也太可怕了,所以教會接收了來自惡魔三件悚動的禮物,審判官總結說:「我們不是與你同行,而是和牠同行。這是我們的奧秘。」他宣稱他隔天會將這個具神性的闖入者燒死在刑柱上,群眾會搶著聽從他的命令,但耶穌依然沒有說話,只有親吻他的嘴,「那就是他全部的答案了」,大審判官打開斗室的門說:「走,別再回來……,根本不要來,永遠,永遠。」這位天上來的訪客便離開了。

        有些或許會把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故事當成他從東正教的立場嚴厲批評羅馬天主教教會,但如果杜斯妥也夫斯基是將這段話藉由東正教牧師 Alyosha的口說出,這種說法較有可能成立,杜斯妥也夫斯基把這段強而有力的故事給了無神論者伊凡,伊凡的興趣不只在質疑天主教,也在於質疑上帝,還有一切宗教,杜斯妥也夫斯基把這故事給了一個無神論者,但其實是杜斯妥也夫斯基自己的創見, 他並沒有給「相信者」 Alyosha 任何足以比擬的回應,他只有讓他站起來,親吻伊凡的嘴,並且讓伊凡愉悅地說:「這是抄襲!」杜斯妥也夫斯基將最好的論點給伊凡和審判官,而把未道出的感性回應給Alyosha 和神。信與不信者都能讀這段故事,並且從中堅定立場,不是因為這段表達不清,而是因為其絕佳的建構,反映出了杜斯妥也夫斯基個人在兩種立場中的
經驗。杜斯妥也夫斯基對「神蝕」充滿了痛苦,他也將之表達在他的小說中,但他和尼采作了完全不同的抉擇。尼采擁抱它,杜斯妥也夫斯基卻抗拒它,但兩個人都構想了它,瞭解也傳達了它的意義。

 


◤ 上帝之死與瘋狂◢

        最後,對尼采和杜斯妥也夫斯基來說,「瘋狂」和「與神的抗爭」互相重疊,尼采發瘋以後自比為上帝,但他早在此之前就知道瘋狂是與神對抗之旅程中的一部分,他提到的超人都必須是發瘋或偽裝發瘋,並且在上下文中與神發生關聯,「上帝隱藏在瘋子的面具之後,他是神的發聲號,是擴大聲音的機置,使耳聾的人可以聽見」,尼采在《黎明》裡面寫到這點,這本書是在杜斯妥也夫斯基死後幾星期完成的,一年後尼采在《可喜的知識》寫了一個看來對立的喻象,其中瘋子不是上帝的面具,而是宣告上帝已死。

        一年後,他又寫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第一卷書,他自願進入瘋人院,以及查拉圖斯特拉宣稱上帝已死都出現於同一段話。之後查拉圖斯特拉說他曾經將世界描繪成受苦的上帝的創造,又說:「這個我創造出來的神是人手造的、瘋狂的,就像所有的神一樣!」沒多久,他提到「那帶著祝福的短暫瘋狂,只有受苦最深的人經歷得到」,他將受苦引入「神」和「瘋狂」的上下文中具有某種意義,因為尼采在他的生活和作品中極關切兩個具神性的人物——戴奧尼希斯和釘十字架的耶穌,這兩個名字都曾是他崩潰後在信上的署名。

        戴奧尼希斯和釘十字架的耶穌顯著的共同特質是,他們都是受苦的神。在尼采的喻象中,瘋子可以看似隱藏神祇的面具,在另一個喻象中,人或神的受苦和瘋狂有關,所有的神都被說成是「人手造的及瘋狂的」。在他的作品、信件及他最後崩潰這件事上,尼采以各種方式把與上帝的衝突和「瘋狂」聯結起來。

  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也出現這種關聯。《附魔者》裡的Kirilov有自殺的傾向;《卡拉馬助夫的兄弟們》裡的伊凡受精神錯亂和幻覺的折磨,在心理、宗教、語言之諷喻發揮至極的一幕中,伊凡坐在他的房間裡,同時他對面的沙發上坐著他自己的幻覺或魔鬼的夢,兩個於是為著這位訪客是伊凡的想像或真實之物而爭辯不休,他們也辯論到上帝、信心、「人—神」、道德、夢和苦難,伊凡說:「我要贏過你,我不要被帶到瘋人院!」敘述者補充說:「他(伊凡)竭盡其力拒信幻念,避免自己掉入完全的瘋狂之中。」尼采和杜斯妥也夫斯基會將上帝和瘋狂視為重疊是可以理解的,上帝代表命令,特別是在西方的宗教傳統下,上帝賦予形體,頒佈律法,聖經中,創造就是神強加命令於混沌之上,在創世紀中,天地中最初只有水,在無形體、不能分辨的深淵中,故被形容為「空虛混沌」,創造是「分辨」的過程,或說「區分」,使得混沌無形體的物質變成宇宙間的實體和生物——例如區分光和黑暗,區隔旱地和海,分開天和地,分別日、月、星辰等等。神把光暗分開,神造穹蒼,區分空氣以下和以上的水。神說,天上要有光體,可以分晝夜。在每個情況中,創造和神區分一項物質,並給予名字有關,神區分時空,定出節令、日子、年歲,這就是創造。有神,事物在時空中成為可區分的存在。沒有神,「一切都是被允許的」,不知何故,瘋狂就某種程度而言是回歸混沌,界限頹榻,一切都是被允許的,那些真正可以預見上帝之死的人可以想像從命令中解脫出來。

        用尼采的話說,在尼采的第一本書《悲劇的誕生》,尼采將希臘神祇阿波羅刻繪成代表此形體和命令的,阿波羅是太陽神,代表光,和雕刻有關,酒神是其相對,他代表了和自然的即時關係,酒神與迷醉和音樂有關,戴奧尼希斯是會跳舞的神,拿他和阿波羅的差別與佛洛依德對本我和自我的區分作比較是很自然的,在兩組中,前者是內在的力量,後者是克制、造型的力量,但兩者都是人生活中的要素,全然地戴奧尼希斯,即全然的本我,沒有自我指引方向,就會走向瘋狂,記得莎樂美曾於前文提及:「酒神式的狂歡場面,和狂亂的熱情——對!就是『瘋狂』本身。」

        尼采發瘋後在多封信上署名酒神( Dionysus ), 他未曾署名 Apollo,也許在尼采的希臘用詞,酒神的勝利和他的基督教用詞中「釘十字架者」最終的暗示是一致的( ps ﹒他在數封信上署名「釘十字架者」,卻未曾署名為「基督」或「復活者」。)這是「非理智」、「無秩序」的獲勝,是一種如大審判官說的,人類無法負荷的自由。
每一種領域,諸如夢、父親、馬、苦難、瘋狂、「一切都是被允許的」、人取代上帝,在杜斯妥也夫斯基作品中重疊的程度,還有特別是幾個領域的融合,且關涉到與上帝的抗爭、然後發瘋,這些都暗示了尼采一生所表現出的一切不是他個人的特殊偏好,我們看見兩個天才,具有超凡的心理洞察力,因為疾病和痛苦的生活經驗所帶來的遽痛,為父親的早逝耿耿於懷,被夢所牽動,為了馬代表受苦的形象感到震憾,和他們自己和過去抗爭,對「瘋狂」感興趣,沈溺在「自願瘋狂」的想法中,一生投注於與上帝和宗教的抗爭中。

        這些並非他們互不關聯的項目、只是碰巧都有的項目,這些點都於內在互相關聯,且形成一個由記憶、恐懼、思想、興趣構成的矩陣,因而建構了各點之間明顯的連結,儘管地理、語言等因素使他們分隔,結果就是一般的讀者視他們是具有許有共同點的兩個人,老師和作家常在存在主義或虛無主義的研讀中將他們歸為一組,學者也常將他們相提並論,其中一個的「命運」就是無意間發現另一個的作品,而他個人的哲學也包含了「對命運的愛戀」。

        接下來是他的命運:巧遇一象徵性的事件,將兩人共同矩陣中所有的點都聚合起來:被鞭的馬、受苦、夢、父親、神,事件發生的那一刻是矩陣的全備的要素,且是一個完美的象徵。當然那事件和「與神抗爭」有關,尼采一生故事最獨特的一刻和他作品中最顯著的觀點有關,對這點是沒有理由感到詑異的。

 

杜斯托也夫斯基  臨終前三年

杜斯托也夫斯基的長眠之處  俄國聖彼得堡


◤ 二十世紀的映證◢

        尼采在杜林街上那一幕於歷史的洪流中突顯出來,謎樣、令人驚奇,在歷史的某一點上,形成了一種象徵,尼采自己則是為蘇格拉底之死和耶穌被釘十字架感刑震驚,尼采的崩潰符合了象徵性地表達一個文化的傾頹,或者至少也達到了一個關鍵性的轉捩點,那個文化的巔峰就是它的神。

        印刷術的發明使得人人都可以擁有聖經,不只是神職人員和富人,多數人因而有機會接收懷疑,哥白尼、伽俐略、達爾文、對地球的新知、科學的總體勝利,一切都為懷疑提供了立足點,這種情形的發展不只是世界權力對教會的挑戰,甚至還影響到了教會的權威,最終質疑上帝在聖經中,以色列民自己設立君王的那一天,撒母耳說:「今日你們厭棄你們的神!」尼采稱之為「新偶像」。

        來自不同背景、受人尊重的知識份子對宗教宣告的公然挑戰成為可能,例如 Hobbes、Spinoza、Thomas Paine、馬克吐溫、托爾斯泰等等。黑格爾因而可以寫上帝之死,馬克斯可以稱宗教為普羅大眾的鴉片,甚至在教會中,現代對聖經批評變成可以接受。這是一個導向對聖經、宗教、上帝之新感覺之過程的高峰。哲學、政治、科學、科技以及社會力量都從根本挑戰傳統宗教和宗教建構,這些預知在尼采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生平與作品中。

        尼采和杜斯妥也夫斯基是推動者,也是創造者,也許一個創造者就是如此:活在他們自己的時代,一方面卻預知未來文明的進展,又對未來產生影響。

        在十九世紀接近尾聲二十世紀即將開始時,人對神之回應正產生如火如荼的變革,這變革如何在尼采和杜斯妥也夫斯基身上展現神秘至極的面貌。然而,他們的觀點絕不相同,杜斯妥也夫斯基作品中,被尼采深深贊同的觀點,總是透過杜斯妥也夫斯基自己最反對的筆下人物表達出來的。

        所以不是因為觀點相同,而是對時代有相同的敏感度和洞察力。看起來好像他們兩人擁有了正確的元素:過人的聰明才智、超凡的敏感度,以及文學的天才,或許還加上一點瘋狂,這些足以說明一切。

        尼采和杜斯妥也夫斯基,在特定時刻的兩地爆發出「上帝之死」的思想,這種情形,可說是發生於時代之事,以及發生於他們自身之事兩相結合而生的。那天在Turin,尼采跨越了理智的界限,進入混沌的國度,進入「一切都是被許可的」世界中,那幅景象作為一個處在轉折以及緊接而來之世紀的象徵,是再貼切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