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與誰下午茶?--書評《查拉圖斯特拉如說》

解昆樺撰稿           

書名:《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著者:尼采
譯者:余鴻榮
出版社:志文出版社
版次:
19994月再版
定價:
240
★★★★★
★★☆☆☆
★☆☆☆☆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簡評:19世紀的尼采留給盲目的人類一個覺醒成超人的可能。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推薦篇章:
1. 三種變形(The Three Metamorphoses
8. 山上的樹(The Tree on the Hill
15. 一千零一個目的(
The Thousand One Goals
34. 自我超越(Self-Surpassing
35. 不凡者(
The Sublime Ones

 

    1880年11月到達日內瓦。對尼采(1844-1906)而言,這裡是具有重大意義的都市,也是第一次在這裡過冬。這位孤獨的散步者,在豔陽下步上海邊的岩石,在哪裡消磨時光。當地的居民,把住在閣樓上的尼采,暗地裡稱「聖人」。

    這個狂人一面喊著「我在找神」,一面四處奔跑,立刻成為民眾的談笑資料。這個時候他又說「神去哪裡呢?我現在告訴你們吧!是我們殺死了神!是你和我……神死了。就那樣死了!像死神的是我們!」這個狂人說出了三件事:殺神,然後宣布其死亡,再去尋找神。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加深光明與孤獨的徵候〉

靠近瘋狂的尼采

        在你生活中不知道有沒有這樣一種經驗,在一群交往的人之中往往有一位顯得與大家相處似乎不如何融洽,但是大家知道他其實是一個思索細膩的人,可是卻對他感到有些排斥,他自己本人也把自己弄得與大家格格不入。可是只要你能抱著和藹的態度試著去跟他談話,他馬上會回報你熱情的對答,你甚至會懷疑他真的是你之前認識那樣的看似冷酷的人嗎?當然我們並不是批評這樣類型的人他本身的矛盾性格,但是這樣特立獨行的人們在我們閱讀過的歷史中,往往都綻放了他們卓越的天分並且影響了人們許多原本存在的陳舊觀念,儘管----他們都是這樣地瘋狂與熱情。

        物理學之父伽利略在大學時期嘲諷批判了當時死背誦讀的教學模式,不顧教會的限制瘋狂地提出太陽中心說,被軟性拘禁一生;樂聖貝多芬耳聾後完全與人世隔離,瘋狂地想要自殺,沒想到卻聽到了自然的聲音,寫出了田園交響曲;後期印象派大師梵谷熱情繪畫出一系列令人暈眩的自畫像與向日葵,卻完全無法為世人接受,最後在精神瘋狂中割下了自己的耳朵。尼采,便和這些科學家、音樂家、繪畫家一樣,執著於自身所體認的真理而無比的熱情與瘋狂,只不過呈現在深沈的哲學領域當中。強者的孤寂、特立獨行的思考、痛苦的頭部疾病、失敗的戀情、友誼的破裂、讓他不斷拉大了與俗世人群間的距離並且漸行漸遠。這可以想像尼采是陷入如何矛盾且失敗的社會關係,這也不免讓人對他提出許多思考的結晶有所質疑,因此儘管尼采大膽地提出許多肯定人類擁有自身價值實現可能的言論時,往往卻被視為異端份子。於是尼采漸漸被定型成頹廢的、自我的,尼采式的存在主義給一般人的印象也常是虛無的、享樂的。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是尼采自允的代表作,也可以說是尼采對自己一生衝突矛盾的思想最後的馴化。敘述一個深居山中的隱者查拉圖斯特拉,在三十歲時下山傳播他的思想,其中查拉圖斯特拉面對了許多人,可以說是查拉圖斯特拉的傳道記。查拉圖斯特拉的傳道之路似乎並不是挺順暢的,因此查拉圖斯特拉時常在山間與人世間不斷往返,似乎也象徵了尼采個人在自然狀態(只有自己)與社會狀態(除了自己還有他人的社會狀態)間的往返,暗自呈現了先知與天才難以在俗世被接受的孤寂與無奈。筆者個人認為透過本書,最能與瘋狂的尼采產生最大共鳴,也必然是與尼采在自身的生命經驗中,或多或少感到自身敏銳在世間不易被人瞭解的苦悶,而必須改變自身的卓越,好讓自己變的更適宜生活在世俗的價值當中,如果你真的是與尼采一般的人,那麼閱讀《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你將會有遇到知音一般的欣喜。當然假如你是抱著一般對尼采頹廢的刻板印象來閱讀《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你將會對尼采完全改觀,而對尼采潛藏在自身瘋狂的表象內,那時而寧靜細密時而卻又熱情澎湃的心靈所感動。無論你是屬於共鳴者或是感動者,只要深入閱讀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書,你將瞭解尼采如何反覆告訴人們(特別是當時十九世紀的西方人)從社會的禁錮中解脫出來,在許多訓誡人們該如何活的規範中獨立出來,讓自己決定自己存在的價值。

《查拉圖斯特拉》誕生在科學革命後的貧乏

        許多對哲學有興趣的人難免都有會有迷失於哲學論著和邏輯觀念的經驗,這裡我們提供一個好方法來解決閱讀和認識哲學家時所發生的這類困難。我們知道,哲學家雖然敏於思考但是其實和一般人一樣,並不能夠在有限的時間當中解決無限的問題,所以不同的哲學家就其一生可能也只會特別對某一類問題有特別的關注。那麼,現在我們來問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所關注的問題是什麼呢?尼采所關注基本的大問題是:自17世紀科學革命、工業革命以後,人類如何在19世紀重新確立自我的價值?

        這個大問題不僅僅只是尼采在自己家中憑空聊以自娛的問題,而是確實嚴肅地發生在當時的歐洲大陸的社會問題。在歐陸17世紀爆發的科學革命後,撥開了黑暗時代歐洲人的眼睛,點燃了看見世界的一抹火光。從哥白尼、伽利略等人在宇宙科學的發現與實證中,人們開始重新認識自己所生存的世界,新的世界觀、新的自我價值定位,這與在此之前15世紀文藝復興運動偏重「文化復古」的人文思考是明顯不同。由於黑暗世紀中歐陸的文化社會狀況整個都停頓下來,因此在15世紀的歐洲人在社會經濟狀況層面恢復生氣之後,便從自身過往存在的記憶中上溯到美好的希臘羅馬,希臘羅馬哲學上對「人」自我討論的成績方便了剛甦醒的歐洲人找到自己的存在定位。17世紀的科學革命以降,人們以科學窺探世界有明顯的成就,許多科技成品使的生活益加方便進步,更帶動了全面的工業革命讓人們對自身的存在有了無比的信心。

        可惜這樣的信心顯然無法持續很久,科學、工業革命帶來了的弊病在這個世界上似乎漸漸浮現,首先是科技的發展帶來了更加慘烈的戰爭,尼采生存的19世紀末充滿了帝國主義的侵略,就單單他所誕生的普魯士(即後來的德國)便經歷了普奧戰爭、普法戰爭,戰爭造成大量生命瞬間毀滅,讓人重新發現自身生命的渺小。其次,機械文明帶來的工業發展讓人像機械一般在工廠中重複更加單純的動作,比尼采略微早期的存在主義大師齊克果如此形容這樣的狀況:「每一個人不多不少就像一個在吹奏樂中只負責吹奏一個音的俄國農奴。」每個人只負責吹奏一個音到底的俄國音樂,的確徹底的諷刺了當時陷身在工業革命的人類喪失了自主的權力,失卻靈魂的人類和沒有靈魂的機械在當時幾乎是沒有差異的!最後,則是隨著科學革命觀念越趨進步下,更加凸顯了在黑暗時代控制了人們思想行為的教會的迂腐,當然基督教使人為善的信念是無庸置疑的,但是當時的教會卻無法與時並進,人如何在教會長達幾世紀的訓示中找到自己獨立自主的權力,也是當時新世紀的新問題。

 

宣告上帝死後尼采給世界的聖經

        以上可以說是19世紀歐洲所面臨的最大的問題,也可以說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成書的背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之所以號稱為尼采自身的代表作,乃是在於尼采企圖處理新世紀人們所以「存在」的問題,古典希臘羅馬為人類價值不能一味套用在科學革命以後的人們了,19世紀缺乏的不再是科技而是人文哲學思考。《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書本身的結構,在敘事詩的文類用分篇分卷的格式中大量穿插許多格言議論,與其說是查拉圖斯特拉雋智的言談,不如說是尼采就其一生思想的結晶。雖然說敘述情節在篇卷的區隔中呈現斷裂的缺憾,但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精華的部分顯然集中在傳道者查拉圖斯特拉與不同人物(如偽智者、法官、祭司、隱士、說教者、惡客),這些人物或多或少象徵了當世值得批判的原形------那些阻擾了人們確立自己存在的價值,實踐自我價值自由的人物。

        如果對尼采有詳盡認識的人一定會發現,《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攮括了尼采一系列的思考成果:《悲劇的誕生》裡,在希臘藝術崇拜的酒神戴奧尼索斯與太陽神阿波羅中,肯定酒神戴奧尼索斯的狂喜、興奮、積極觀念,在承認人世的悲劇同時以酒神狂熱的精神去克服其中的痛苦,實踐人生中的壯美,這正是恰恰與叔本華「虛弱悲觀主義」相反的「強烈悲觀主義」,其中勇敢狂熱的精神色彩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乃至尼采所有的思想著作都是一致呼應的。《反時代的考察》中,則抨擊了泛歷史主義的缺失,點出了文藝復興以來的過度復古使的人們在一定的進步後,卻反而無法開出屬於自己的路,因此尼采要人們適度的遺忘歷史甚至超越歷史,這種超越、開創的精神才是真正人類歷史演變中健康的態度,超越與開創也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超人思想不謀而合。在《人性、太人性》一書裡尼采利用了科學態度把現存的宗教、藝術做了評斷,雖然早期破壞傳統負荷的性格並沒有什麼改變,可是呈現的卻是益加的冷靜批評,尼采開始自覺本身一再破壞原有的傳統包袱,但是在破壞之中他卻沒有為人們找到可以取代的價值,筆者認為這一時期的尼采開始真正面對自身思想中「重批判卻輕建立」的缺失,這可以說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在思想層面上成書的原因。

        事實上,只重破壞而不建立的態度是極為不負責任的,不是嗎?尼采宣布上帝之死後,卻沒有為人們建立正確立身處世的價值觀(當然絕對不是依靠偶像,而是依靠自己的價值觀)。尼采對於傳統負荷的批評,老實說在他之前的許多的哲學家都已經正視到了,只是沒有尼采那樣的激進罷了,如果尼采沒有更加具建設性的思考,這只會使尼采不僅像批評他的人所說的一般像極了一個瘋子,而是更像一個小丑。於焉,《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在尼采的哲學路程中是必然要搭建的城堡,尼采要為這他宣告上帝已死的世界寫下新的聖經、新的價值,尼采勇敢的重新定位人的地位,並且從無神論中肯定自我的價值。許多哲學家在宣告教會的失敗後,卻不敢有勇氣否定掉教會背後連帶維持那些美好良善的德行,去頭(教會的箝制)存尾(教會所維持教導良好的德行)只要「果」不要「因」的投機態度在哲學的邏輯思考上是不被成立的,但是尼采以絕對的勇氣把那畸形的機制與教會城堡整個打碎掉,搭蓋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要搭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這座新世紀城堡顯然是極為費力的,尼采因此為這個新世紀城堡打下三根堅固樑柱,以承擔他為上帝離開後的新世紀譜下的種種新價值觀。這三根堅固樑柱分別是:人生經驗的三種變形、超人思想、面對永世輪迴的態度,我們現在援引《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發抒這三個精彩思想的篇章並且分敘於後。

 

圖示:上帝離開後尼采所搭建的新世紀價值城堡

第一樑柱:人生經驗的三種變形

    我要告訴你有關精神的三種變形:精神如何變成駱駝,駱駝如何變成獅子,最後獅子如何變成孩童。有許多重荷是要讓那內懷崇敬而能堅毅致遠的精神來擔負的,因為再怎麼重的負荷都需要有強壯的精神來承接……然後如駱駝般地屈膝承受一切。有擔當的精神將這一切重荷都背負起來,向它的荒漠急行而去,就像滿載重物的駱駝,急步邁向沙漠。然則,就在這寂寥的荒漠中,第二種變形於焉產生。在這裡,精神變成了獅子,牠亟想爭取自由,並主宰自己的荒漠。……何者是那精神不願稱之為主人與上帝的巨龍呢?「你應」(Thou-shalt)是牠的名字,但獅子的精神卻說「我要」(I will)...要創造新的價值------那是獅子也無法做到的,然而,若要爭取創造的自由,則非有賴獅子的力量不可。孩子是天真而善忘的,一個新的開始,一個遊戲,一個自轉的旋輪,一個原始的動作,一個神聖的肯定。……為了創造的遊戲,生命需要有一個神聖的肯定:此刻精神有了自己的意志,世界的流放者乃又重回到自己的世界。

--第一章 三種變形(The Three Metamorphoses)

    你是否有資格擺脫身上的枷鎖呢?有許多人一旦獲得解放,他的最後一點價值也就會跟著喪失。

--第十七章 創造之道(The Way of the Creating One)

        在〈第一章 三種變形(The Three Metamorphoses)〉尼采開門見山地提出的人生經驗的三種變形,當然指的不是人當真會從駱駝變成獅子再變成小孩,而是著重於駱駝、獅子與小孩背後所代表精神意義。這三個精神經驗的變形階段是初次接觸尼采哲學最佳的起點,也可以看到尼采哲學結構骨架。駱駝的精神經驗在於「勇於承擔的堅毅」;獅子的精神經驗在於「自主自由的勇敢」;小孩的精神經驗在於「活躍旺盛的創造」。我們可以注意到從駱駝→獅子是具有歷程性質和但書性質的,駱駝是最厚實的地基,要先擁有著僅管在沙漠中依舊「雖千萬人吾往矣」、「任重道遠」的勇敢態度,才能談獅子般追求自主自由的勇敢,這樣的但書尼采在〈第十七章 創造之道(The Way of the Creating One)〉寫的很明白,擺脫掉箝制後個人反而失去了自身的價值,這樣的狀況具體的來說即是有獅子精神卻沒有駱駝精神的狀況,尼采似乎看到了自英國議會政治到法國大革命以來的民主政治運動中,人們過份追求自由可能會發生的問題。事實上對於「個人自由」在討論「人類存在」是極為重要的命題,「個人自由」能發揮到怎樣的限度?這樣的限度足以發揮個人的潛在特質嗎?「個人自由」與「他人自由」的共存關係?「個人自由」與「他人自由」的共存中是否需要限制來予以調和?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雖然對這些人類追求自由中,可能會發生的問題沒有正面的答覆,但是從他強調駱駝到獅子間的必然性,我們可以知道尼采提倡的是有限制的自由,擁有自由的人必須要有條件的。尼采對自由的制約讓我們感受到尼采在鼓勵人們前進的同時,又不斷把我們拉回來一點的力量,相對地我們可以在中國明代心學的思考場域中,中國思想家對於「滿街聖人流竄」的批判中可以看到類似的狀況。

        最後變成了小孩。有些人可能會覺得相當地奇怪,為何在歷經「堅毅」、「勇敢」等經驗的洗禮之後,人反而要回復到童蒙之初接近於無知的狀況呢?這裡的小孩顯然是 尼采這裡所以倡言小孩是最終的經驗變形,乃是強調恢復人類本身創造力和熱忱,有趣的是這些精神狀況在我們還是小孩時最為旺盛,但是在年歲增長後經歷了越來越多的人生歷練後,飽嚐了失敗與限制(你應)等等不如意的狀況後卻越來越衰退。因此,在回歸人類自主自由的獅子精神(我要)後,對於人類追尋的內容尼采提出了小孩的創造,即我自己要做的事是要「自我創造」,尼采也為我們找到一個既輕鬆且積極的樂觀態度,尼采這樣描述到奮鬥不懼的人生態度:「孩子是天真而善忘的,一個新的開始,一個遊戲,一個自轉的旋輪,一個原始的動作,一個神聖的肯定。」是以尼采在其人生經驗的三種變形裡最終變成了小孩,這也呈現了尼采哲學裡的一個境界的基調,從深厚的基礎上談自由,從有限制的自由中到樂觀的創造。

 

第二樑柱:猿猴到人類。人類到超人?

    少年再度高呼:「查拉圖斯特拉,你說的一點也不錯。自從我想要往高處爬升,我就對自己失去了信心,甚至沒有一個人信任我……..當我登梯時,常常跳過許多階級------這些階級不會原諒我。當我登臨高處時,才發現自己的孤單,沒有人同我說話,落寞之霜使我冷的發顫。我究竟想在高處尋找什麼?」

有突破自覺(超人自覺)的人們所存在的猶疑。

--第八章 山上的樹(The Tree on the Hill)

    人類為求自信而賦予萬物價值----他只是為萬物創造一個屬於人類的意義而已!因此,他自稱為「人」,亦即價值的評估者。價值的評估便是創造..變換價值----意即創造者的變換。創造者必須不斷地破壞。

--第十五章 一千零一個目的(The Thousand One Goals)

    你應當隨時準備自焚於本身的火焰中,倘若你不先化為灰燼,則將如何獲得新生呢?

--第十七章 創造之道(The Way of the Creating One)

        其實,從尼采人生經驗三變形說到尼采的超人思想是一個很自然的狀況,主要是因為尼采所談的小孩與超人的內容性質幾乎相等,他們像枚硬幣的一體兩面,在尼采的談話中不斷地翻轉姿態,有時是小孩有時卻又是超人,但是他們內裡的意義是共用的。超人思想只是更加強調人本身突破的勇氣,儘管那樣超離俗世的境界因為孤獨感而讓你感到猶疑,你仍然需要如此的做,這樣的寓意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卷一末段與卷二開頭的連接處有一段不錯的象徵,當查拉圖斯特拉在宣告「所有的神都死了,現在我們要使超人活過來!」於是他便離開了門徒回到山上,恢復穴居的孤獨生活。意識到超人的查拉圖斯特拉毅然決然地離開人世重新回到山林裡,在這裡山林象徵了超俗的新境界儘管那樣的境界是孤獨的,這象徵了查拉圖斯特拉本身超人思想的覺醒過程中必然遭遇的缺憾。

        在尼采判定神離開人世之後,把人所存在其上的「大地」意義豐富化,並在抬高了人的可能性的同時,也確立了超人存在的可能,甚至認為人類能賦予萬物個別意義,因此他說人類是價值的評估者,這個價值便是所謂的「創造」。在超人思想中也更凸顯尼采對於創造的態度,〈第十五章 一千零一個目的(The Thousand One Goals)〉尼采說:「價值的評估便是創造..變換價值----意即創造者的變換。創造者必須不斷地破壞。」〈第十七章 創造之道(The Way of the Creating One)〉尼采說:「倘若你不先化為灰燼,則將如何獲得新生呢?」毀滅與創造既有的價值我們可以說這是人類從人類蛻變成超人必備的信念,這樣的信念我們試著推斷尼采的想法應該是一貫的,即使是成為超人之後。超人前進的信念不僅在於挑戰外在的價值也更加對內自我有所突破,所以毀滅固有價值的對象也包括了自己過往的陳舊思想,這樣雙向內外兼具的批判與毀滅使人極具激情性格,並且燃燒出強烈的進步動機。

第三樑柱:最勇敢的永世輪迴

    而那無聲的話最後一次在我耳邊響起:「噢,查拉圖斯特拉,你所結的果實已經成熟了,但是對你的果實來說,你自己還不夠成熟!因此,你必須再返回孤寂之中,這樣才會變得圓熟。」……查拉圖斯特拉說完這些話之後,想到就要與他的朋友們分手告別,心中感到一陣劇痛,便不由放聲悲泣,而大家也都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到了晚上,他便悄然獨自離去。

--第四十四章 最靜默的時刻(The Stillest Hour

    勇氣同時也為我翦除了面臨深淵時的暈眩。人何往而非深淵呢?他只要隨便用眼一望,觸處皆是深淵!勇敢是最佳的殺手,它也能翦除同情。而同情乃是最深的淵谷。一個人對生命體認有多深,則對痛苦的瞭解就有多深。勇氣-----攻擊性的勇氣乃是最佳的殺手,它能翦除死亡,它說:「那曾是生命嗎?好吧!讓我們重新再來一次吧!」

--第四十六章 幻想與謎團(The Vision and the Enigma)

        尼采在《權力意志》一書中的一節這樣歸納:「對這個思想我們以它最可怕的形式來想想看,既沒有意義也沒有目標,由無出發又回到無,是不可避免的回歸,永遠如此,即『永遠的回歸』(die ewige Wiederkhr),這就是虛無主義的極限形式;「無」(亦即無意義)一直持續到永遠!」尼采認為人生是命運無限的輪轉,這是對於神離開後人在這個世界活動的最終詮釋。正如同我們在之前所說的既然人擺脫神對我們的責任,尋求自我決定自我存在的權利與自我負責的態度,但是對於生命中許多不可抗的因素也只能以命運的運轉來解釋。這樣的思考頗為類似希臘神話中西西佛斯(Sisyphus)的故事:西西佛斯因為觸怒了神,被罰由山下推一塊大石上山;但是大石一旦到達山頂,大石又會自動滾下來,於是西西佛斯只好重新努力推石上山。這個故事著重的地方不在於神和神的處罰的真實意義,而是著重於人生便是這樣與命運做永恆的對抗,儘管你放棄或是怯於面對命運,但命運依然會重新降臨你身上逼迫你去面對,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十四章 最靜默的時刻(The Stillest Hour)〉中,查拉圖斯特拉儘管如何逃避他必須從人世溫暖回到孤獨的「命運」,並且在與命運的對話(即神秘的聲音)中,不斷地編了許多的藉口以逃避孤獨的命運(這裡可以看出查拉圖斯特拉依然存在著屬於人類的本性),但最後他依然獨自離去,獨自面對自己所必須存在從人世到孤獨,孤獨到人世的命運輪迴。

        尼采對於命運的看法或多或少受到了叔本華的影響呈現了悲劇性的色彩,但是對於人面對態度卻不像叔本華那般對悲觀的命運投以悲觀的消極。尼采所謂的永世輪迴(永劫回歸)的概念,呈現了他一貫的熱情與勇敢。因此在〈第四十六章 幻想與謎團(The Vision and the Enigma)〉中他對面臨如深淵一般令人暈眩的命運時,他以對「勇敢」這個精神概念的頌揚來迎向命運的永恆輪轉,在承認命運如同深淵一般令人感到無助時,相反的以「那曾是生命嗎?好吧!讓我們重新再來一次吧!」儘管痛苦會不斷輪迴,儘管西西佛斯所推的落石一次又一次地落下,就以再重新挑戰一次這樣熱情的態度勇敢的面向它。這樣的熱情恰恰與尼采早期提出的「樂觀的悲觀主義」之美不謀而合,以酒神面對痛苦、險境和未知事物時愈加歡欣鼓舞精神,去抵抗深淵一般的命運,徹底地呈現了尼采學說對命運的積極看法。

結語

        在上帝離開後,尼采所搭建的新世紀價值城堡《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便是以(1)人生經驗的三種變形;(2)超人思想;(3)面對永世輪迴的態度三個主要建築結構。我們從歷史的觀點遠遠端視尼采這座城堡,這座城堡顯然是自文藝復興運動到啟蒙運動以來,傳達人類「進步信念」最為龐大的城堡了,特別是在19世紀歐洲一系列大戰後,歐洲人對於他們從啟蒙運動發微的進步觀念產生了根本上質疑的同時,尼采及時建造了這座堅固的城堡,鞏固了人們對自我進步的信念。

        在啟蒙運動以後,許多思想家陸續為人類的身體與心靈,在這個新時代中重新度衡經驗與理性之間的合理比例,尼采可能是在他們之中將理性完全釋放的思想家了,像是希臘神話中偷取火種的人一般,他將鎖在當時腐敗教會中人本身應有的自我創造與自主信念打開,在宣布神已離開這個世界後,替神應允人自我自主的權利,當然人也必須自我負責自己的行為與罪惡,因為已經沒有釘十字架上的基督為整個人類承擔所有的罪惡了。這樣的思考表現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便是我們熟稔的超人形象,可創造的因子已經從天上散佈在整個大地上,大地的意義是富有的、可孕的,人類可盡他的一切力量去獨力開創,當然這個力量是可以無限開發的,只要能勇於打破隨時間而不斷衍生出的定型,這樣便足以成為尼采所謂的「超人」。以「超人」為主要樑柱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在支撐這座龐大的城堡時,也與「人生經驗的三種變形」、「面對永世輪迴的態度」這兩個一左一右的樑柱呼應交關,前者是超人思想的雛形與準備階段,超人思想則是對抗後者無奈命運的利器。

        當然,《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文學品味也影響了當代的藝術與美的創造者,《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本身的德文本便是尼采操作詩而寫出來的證道記,在中譯本末段章節還保留了許多歌詠生命的詩歌。19世紀盛行的新古典主義與浪漫主義的藝術創造者又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裡看到了什麼呢?新古典主義者繼承文藝復興時代歌詠壯大神聖的品味,拉到了19世紀更企圖自我創造壯大神聖,他們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找到了理性,用理性思考去建立另一套價值觀。浪漫主義者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找到了酒神的自由、動力、愛、狂野,尼采語言的渲染性益加使酒神活潑了,而查拉圖斯特拉本身在人世與山林間輪轉而最終必然歸於孤獨的悲壯美,更是浪漫主義者所嗜的感性經驗,「樂觀的悲觀主義」更刺激了浪漫主義者新的思考。兩者也都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找到了「回歸自然」,在理性主義者眼中,自然的「大地」是理性的泉源;在浪漫主義者的眼中,自然的「酒神」卻代表了野性與不羈。

        最後筆者想以尼采為人類向上帝的禱詞,替尼采為已開始準備接受他思想並且邁開步伐前進的人類,詠讚臨別的詩歌:

上來,榮耀

道德的榮耀!歐洲的榮耀!

道德的風箱,不停地鼓吹吧!

啊!再發出道德的怒吼吧!

有如道德的雄獅一般

向那些近身的荒漠之女怒吼----

只因道德在一切呼嘯之上。

最親愛的少女們,

我原比任何歐洲人還要熱情且飢渴,

然而我現在站在這裡

卻與歐洲人無異,

願上帝助我一臂之力!

阿門!

(荒漠不斷地擴延,想要將它藏起來的人是可悲的!)

--〈第76章 在荒漠之中(Among Daughter of the Desert)〉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