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多瓦電影中的虛擬與真實

陳韻琳

 

  在阿莫多瓦眾多性事、女性主題之下,我想探討的是阿莫多瓦電影中虛擬與真實之間的分際、與模糊地帶。關於這個主題,電影「愛欲情狂」(Kika,1993)表現的最明顯。

  基卡這個女孩是個化妝師,這職業本身就有真實與虛擬的弔詭性,她可以讓醜化妝後變成美,但她也可能畫出心靈中不易被人覺查的美,將它呈現於臉上,何者是真,何者虛擬?是有一片很模糊的地帶。

  基卡跟雷蒙相遇,是雷蒙父親找她去幫心臟病突然發作死亡的雷蒙化妝。她去的時候,雷蒙之死是真,將之臉上上妝,使他看起來彷彿是活的,這是化妝師透過高明手法對生命的虛擬。誰知道,化妝開始沒多久,雷蒙卻不需上妝的臉色漸顯紅潤,最後活了過來,化妝竟使死變成生,使死亡是一場虛擬,生命才是真實的,於是,基卡化妝師原本是要遮掩死,卻促成了生,這再度呈現出虛擬與真實的弔詭性,與其模糊地帶。

  雷蒙是個偷窺者,他很早以前就喜歡偷窺母親,等跟基卡同居以後,他也習慣用鏡頭偷窺基卡。雷蒙的偷窺,背後是企圖安撫心中的恐懼,他感受著母親生前在崩潰邊緣一直想自殺,他感受著曾跟雷蒙父親有過一夜情的基卡、彷彿對父親一直眷戀不忘,因此他偷窺,他用偷窺的方式緊緊抓牢他無法抓住的心靈世界,甚至連跟基卡做愛,他都得用鏡頭觀看自己做愛的過程,他只有這樣才能性高潮。

  可是他的偷窺無法真正的抓住基卡的心,而他做愛手上非得拿著攝影機,也使基卡不可能有真正的性滿足,雷蒙透過鏡頭掉入性的歡愉,基卡卻因鏡頭使自己在做愛中徹底置身事外,雷蒙只抓住鏡頭下的世界,那是他認為真實、對基卡而言全然虛擬的世界。

  可是,雷蒙的攝影機卻錄下了真實,他從他的帶子中發現父親會習慣性的謀殺糾纏他不放的女人,最後,他從母親自殺死後便封存的母親的日記本、以及他偷錄的帶子中,更發現了讓他大吃一驚的真相:母親死於父親的謀殺,但父親高明的偽造了母親的自殺。這真相一直在錄影帶裡,但是他自母親死後封存了這一切,不曾看過母親死亡這一天的偷錄資料。所以,雷蒙多年來根本一直活在母親自殺死亡的虛擬故事中,直到最後他看到那捲錄影帶,因此,這時的錄影機又變成是呈現出一個真實的世界。

  電影中還有一個角色,更誇張的呈現虛擬與真實這個主題,那就是「刀疤」女主持人安德烈亞,她的節目專門報導八卦緋聞,為了得到這些消息,她根本頭上就頂著一個小型攝影機,到處偷窺亂拍,並扭曲誇張她所看到聽到的一切八卦緋聞。聽眾喜歡、商業支持,都表明了這節目的暢銷。究其實,她的攝影機,已成為全國觀眾的,她幫助全國觀眾偷窺,電視螢幕,成為每一個觀眾偷窺的工具。

  在誇張扭曲之下,刀疤女主持人(連她的刀疤形象都是刻意誇張扭曲的)報導出來的東西,都是一分真,九分假,但報導卻透過電視傳播、以及觀眾的閒談,累積越來越多的傳言。刀疤女主持人是在製造一個實質虛擬、卻讓人感覺再真不過的世界。

  但是,刀疤也在偷窺中不小心紀錄了真實,她不僅拍到了基卡被女僕的弟弟強暴的一段過程,(還放入電視中給觀眾觀看),她甚至拍到了雷蒙的父親在得知雷蒙知道他是兇手的真相以後、企圖殺死雷蒙。正是她這最後一次偷窺,她反而救了雷蒙,只是她絕非善類,她根本不在意雷蒙最後是活是死,她只在意這段過程她可以怎樣利用進節目,是這貪念下的討價還價,最後使雷蒙的父親與她一言不合互毀雙死。

  所以基卡去營救雷蒙時,一如他們初識,再度看到一個彷彿死了、其實活著的雷蒙。他們相遇與最後分開,都是在生與死真假莫辯的真實虛擬弔詭中。這真是阿莫多瓦在戲謔嘲諷中不斷推動劇情,卻一再回到的主題。  

  最後談談兩個女人,基卡的女僕與基卡。
  
  基卡的女僕有張馬臉,很男人樣,但她對她病態的弟弟卻充滿母性的溫柔。女僕的弟弟的病態,是呈現在對性有非常高度的需求,他為了這需求的趨迫,經常強暴沿街女生。女僕為了讓她弟弟不要犯罪,只好跟弟弟發生亂倫關係,當弟弟有需求,她就把自己給他。因此這樁亂倫關係,變得很難用一般倫理道德去界定是非。

  當女僕弟弟逃獄出來逃往姊姊那兒,姊姊出於關心,給了他她身上所有的錢,還偽裝自己被綁被打昏,好讓弟弟去偷基卡家的東西。她再三告誡弟弟不可強暴正在午睡的女主人,並答應傍晚放工就去找他讓他性滿足。但是強暴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並且還被兩個人拍到,雷蒙偷窺拍到,立刻打電話報警,刀疤女主持人拍到,立刻上電視播出。

  基卡的女僕一直都是忠心而誠實的,就只碰到弟弟,她欺騙基卡了,因為對她來說,弟弟是比基卡更真實的世界,是相依為命的世界,為此,她決定引咎辭職。因而這則刻意製造的被綁被敲昏謊言,也變成是一個很難用道德立即判定的曖昧狀態,這一樣是回到了虛擬與真實模糊的分際。

  基卡看來是最誠實的人,她與雷蒙無法獲得性滿足,她想念雷蒙的父親,她連這份心情,她都認為需要跟雷蒙表白。被強暴以後,雷蒙的父親一直追究到底是誰偷拍?電視台怎麼會有這份帶子?雷蒙卻是希望事情彷彿沒發生般自己過去,因為是他偷拍、是他報警,但他不能讓基卡知道。在父子爭論之際,基卡的強暴傷害獨自承受,復晴天霹靂發現雷蒙一直在偷窺她,那震撼不可說不大。基卡決定離開這對父子,卻在聽到雷蒙表白情感與悔意,又回老屋找雷蒙,因而意外救了雷蒙。

  基卡是這部電影中最真實的人了嗎?電影最後還是擺了我們一道。基卡追救護車去醫院,路上碰到亟需搭便車的人,他跟基卡車上聊天,竟說服了基卡去他家鄉參加家人婚禮,並玩上幾天。基卡離開了雷蒙,可能是暫時,也可能是永遠的。

  也就是說,基卡跟雷蒙同居兩年間,在雷蒙與雷蒙父親之間或之外,有某種無法掌控的愛欲流動,正蠢蠢欲動,非常可能,當它猛爆出來,方知基卡與雷蒙的性愛,儘管對基卡而言,不像雷蒙是攝影機下的虛擬,但它仍是虛擬的,那最真實的,尚待發現。
      
  阿莫多瓦這部電影「愛欲情狂」(Kika)拍於1993,它前後的電影都對虛擬與真實多有探討。

  譬如說「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Women on the Verge of a Nervous Breakdown,1988),女主角跟婚姻破裂的丈夫都在影界工作,她如此熟悉丈夫戲裡溫柔撫愛的聲音,但當她感受到丈夫即將離開她的真相,卻被繼續溫柔撫愛的電話留言給迷惑,她在該挽回、該放棄中徹底迷失,無法面對真相,瀕臨崩潰。

  「捆著你、困著我」(Tie Me Up! Tie Me Down!1990)女主角是電影明星,她在電影中殺死了一直纏著她、困住她、強暴她的男人,但在現實中,她愛上了綁架她的男人。至於她的導演,已經是半身不遂性失能了,卻耽溺於看她的色情鏡頭,想像自己正與她做愛。

  「高跟鞋」(High Heels,1991)女主角是電視播報員,她播報了一則一個男人被殺死的故事,並聲淚俱下的說是自己殺死的,這恰好跟「愛欲情狂」相反的,電視媒體與主播呈現了一個真實發生的事件。可是,隨著電影敘事中母女多次的剖析,我們卻看到了母親遺棄女兒、女兒「戀母」情結下,對母親前情夫(也就是曾具有父親身份的一名男人,他後來離開母親,短暫時間成為她自己的情人)的「弒父」心情。這種深沈的母女情節結,再相較電視播報新聞的「真相」,後者更逼近真實的多。

  「窗邊的玫瑰」(The Flower of My Secret,1995),女主角是個言情小說家,善於編織美麗的愛情故事,但是在真實生活中,她婚姻破裂了,當她將真實生活中愛的幻滅感放進小說中,出版社便視她毀約,因為她的故事不再美麗。她作為言情作家,她的責任便是帶人進入虛擬世界。而她用的筆名,是徹底男性化的,沒有人從名字知道她其實是位女作家,因此不止故事虛擬,連身份性別也是徹底虛擬的。至於她真實世界中的破碎與幻滅,是另一個出版社老闆知道,他愛上她,也意圖進入她的真實世界,最後為了救她毀約之災,甚至用她的筆名,幫她捉刀,完成兩本炫麗美滿的愛情故事。他有辦法這麼做,因為他正活在憧憬他跟她的愛情世界中。

  這種虛擬與真實、以及流動中難以界定的虛擬與真實,一如阿莫多瓦探討的性,在各種性別、性取向之間流動,難以清楚界定,因此,「性」、「真實與虛擬」,彷彿是一體兩面互相補述的,建構出阿莫多瓦電影中多元詮釋的曖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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