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愛欲下的六零年代與九零年代
——帕索里尼與阿莫多瓦的比較

陳韻琳

 

  同樣都是同志,六零年代的義大利導演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與九零年代以後風靡世界的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Pedro Almodovar),電影中都觸及了多元愛慾,也都數度引發爭議,可是,對著多元愛慾的態度,兩人卻是截然不同。

  相較之下,阿莫多瓦泰然自若的多、坦然的多,電影中呈現的愛慾,不管主題是女性、同志、變性、虐待與被虐待、易裝、強暴、戀屍,多半呈現著一種幽默詼諧與溫暖,很多我們視為「變態」或者「被污辱與被損害」的,阿莫多瓦都將之顛覆,以當事者之滿足感,來呈現性愛在每個人內心深處的無限可能、定義難以被規範;也因著當性愛一旦關起門來表現,任何溢出社會規範的性愛,誰都管不著,因此樂在其中的人們的存在,便構成對定義規範性愛是對或錯的另一群人的嘲諷。

  阿莫多瓦也透過主角人物被強迫新的性愛經驗,以為自己是被污辱被損害了,未料卻發現自己其實很喜歡,來強調,很多我們習以為常的對性愛的規範,其實很有可能只是性愛潛能未被開發而已。

  阿莫多瓦這種多元性慾觀點,勾畫出來的人間樂園,顯然是對性愛過度誇張強調、過度樂觀、也過於報喜不報憂了,因此是屢屢引發爭議。

  不過,正因著他強調愛慾多元下人人有其自主性與選擇權力,因此阿莫多瓦可以脫離同志的悲情主義,使所有的性愛可能,都成為積極而正面的,因此他能在愛慾多元主題下,還呈現某些更普遍的人性,諸如母愛、三角戀情的佔有與嫉妒、女性自覺....等等。

  性,向來最容易用之顛覆政治,尤其是極權一元化的政治型態下,性總是用來反抗、嘲諷。而阿莫多瓦這種愛慾,甚至顛覆了二元對立下的政治意識型態,他透過多元,拆解二元,因此可以這麼說,阿莫多瓦是典型的「後現代」風格。

  相較之下,帕索里尼晚期作品「十日談」「坎伯特利故事集」,一樣是以嬉玩的態度看待性,也觸及到同性戀情,可是他那種刻意的誇大、特寫陽具,卻又讓人感覺他無法避免、卻又意圖遮掩的,單以同志角度來看待他想要透過電影呈現的愛慾。

  到了「阿拉伯之夜」,一樣說著各種愛慾故事,但是帕索里尼已經無法避免的在這些愛慾故事中,糾結了一種宿命的、哀傷的情調。貫穿首尾的故事本身就是宿命的:預言已經存在,但男主角的行事卻無法規避預言,以致於他跟他的女人長久的分開,他得一直一直努力的尋找,最後當他找到時,他已從主人變成奴僕,而那曾經是他奴僕但為他所愛的女人,如今卻成為女扮男裝的國王。他倆的相遇到相認,他竟以為自己將被男性的國王雞姦,幸好他最後發現,那他以為想雞姦他的國王,原來是他尋找已久的愛人,她正在在跟他惡作劇。這故事中隱含的宿命,以及男/女、主/僕二元對立,儘管透過故事結尾顛覆故事開端,但仍舊擺脫不了二元對立的觀點。

  就是在宿命、以及二元對立的基調之下,「阿拉伯之夜」當中的故事,比「十日談」「坎伯特利故事集」,更多的發展性愛到最終是死亡的陰暗面,這種陰暗同時包含同性戀情與異性戀情。

  我們就此可以多少窺知「阿拉伯之夜」之後,帕索里尼的最後一部電影「索多瑪一百二十天」的軌跡。

  再也沒有比納粹屠殺猶太人更具宿命/死亡觀點的,現在帕索里尼把性愛導引到死亡的主題,刻意置放於納粹對待猶太的氛圍裡。

  電影當中,儘管充滿各種多元愛慾,可是都直接導引至死亡,因為被關在愛慾大廳中的人,有男有女有成人有青少男女,全都是被強制的,像猶太人一般,任人宰割,只是他們是被宰制作性愛的工具,所有的強暴、雞姦、糞便、性虐待,到最後凌虐致死,全都是一方宰制另一方,是徹底強弱對立、徹底宿命的。因此看帕索里尼的多元愛慾,絕對沒有阿莫多瓦這般的輕鬆,而真正有點人道精神的,對這部電影都不忍卒賭。

  帕索里尼活在左派、右派徹底二元對立的六零年代,他是極端的左派,極端到甚至覺得六零年代學運社運還不夠左派,他認為他們只是中產階級的後代在玩遊戲而已。在這種徹底二元對立、又極端左派的觀點之下,「索多瑪一百二十天」,那玩性愛遊戲的大廳,帕索里尼將之刻意製造成納粹外加中產階級的氛圍。也可想而知,中產階級+極右派,使他透過「索多瑪一百二十天」,呈現著極權者物化了被污辱被損害者的身體,這些極權者絲毫不准他們反抗,他們只能被玩弄,不能有真正屬於自己的性愛,若他們私下進行性愛的歡愉,會立刻被處死。

  正因此,當最後,在真實世界中的帕索里尼被殘暴的殺害,又發現這導演之所以被殘暴至極的殺害,跟他花錢玩男妓有關,難免讓人感嘆,「索多瑪一百二十天」簡直是他對自己「言行不一」的自我指控,他在電影中的自我指涉,絕不是被迫害凌虐致死的那一群,而是凌虐迫害別人的那一群。

  從阿莫多瓦與帕索里尼之同與異的比較,有兩個角度蠻值得讓我們思考的。
  其一是,一如帕索里尼,思考方式徹底二元對立的人,是否總會在某處出現思想與實踐的自我矛盾?阿莫多瓦透過性的多元曖昧流動,使性事中潛藏的、以為是虛擬的,卻在某個關鍵時刻突然浮冒而出,成為性事中最真實的面貌,這多元曖昧流動的觀點,是否正是在回應這種極端二元對立:右/左、男/女、同性/異性、正常/變態的暗藏矛盾?這是否正是九零年代和六零年代的差別?

  其二是,固然以性作為攪動社會既定思想秩序、挑戰需要鬆動的思想權威,永遠是引人爭議、也是轟動而時髦的主題;但是,以性揭露人性潛藏的面貌,是否能涵蓋全盤人性面貌?到底「性」是人性面貌之果,還是因?有沒有可能恰好是僅就性事角度發揮,以性牽制人性與心靈,反而使其藝術過於單一、不夠深刻,因而損耗了其藝術價值呢?
  

  看來在談完了所有的性事男女之後,阿莫多瓦還需要進一步顛覆自己一直用各種面貌重複著的多元性慾的主題才行。

 

回[阿莫多瓦與帕索里尼]  回[影像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