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德聖專訪:在英雄與小人物之間

—從《海角七號》到《賽德克‧巴萊》

陳韻琳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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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魏導花了差不多十三年籌備《賽德克‧巴萊》,因為經費受限的緣故一直不停被迫放棄,直到《海角七號》之後,才又重新拍這部電影,何以一個故事會縈繞在內心深處整整縈繞了十三年?

  魏德聖(以下簡稱魏):我一直覺得台灣需要一部像這樣子的史詩電影,陳述一個英雄、一個史詩。台灣在很多的國際處境或者是在一個經濟開發的環境方面,都缺乏一個可以追隨的目標。那個目標,往往後來都是把一些政治人物給偶像化到一種奇怪的環境裡面。所以我一直覺得是不是能夠從歷史裡面找到一個精神、一個目標,可以提供一般的觀眾去思考、追隨。

  就在我看到賽德克‧巴萊這個題材的時候,我把它寫成劇本。把歷史寫成一個劇本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要重新開發新的角度,不能完全照著原本史料的角度去寫,不能有偏頗,不能只從日本人的角度或原住民的角度,或者是台灣意識特別強烈的角度,而是用一個俯瞰的角度去看一整個事件。

  當劇本寫出來之後,其實也不是非拍不可,不過寫都寫了,寫的目的就是要拍它,它在當時的環境沒辦法拍,並不是代表它不好,或者是有太多的困難在,而是當時的環境不允許拍這個東西。《海角七號》之後,那個環境允許了,對我們來說那是一個很大的禮物,就是給你一個不可能的票房數字,告訴說接下來你應該做這個東西。當時我如果再說「好,我有這些錢,接下來我要做什麼什麼」的時候,人家會說「啊!你講了好幾年的《賽德克‧巴萊》就算了嗎?」所以也是有一點面子問題,不做的話可能會被說話。

  然後當時的狀態也是想把它結束掉。已經講很久了,就想把它結束掉。

  問:這兩三年在金融風暴中大起大落,很多人其實都深深感受到在大環境之中,身為小人物起起伏伏的心境。事實上魏導也是個小人物,可以說在《海角七號》成名之前,沒有人知道你的,而突然之間因為《海角七號》,現在從北到南談到魏德聖,大家都知道有這樣一個人物。經由《海角七號》,從之前的無名氏 nobody到現在變成這麼知名的人,在這個載浮載沉的當中,你自己個人怎麼看你自己?

  魏:我本來只是很安靜的在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可是突然間《海角七號》的大紅,確實是讓不只是我,我的家庭也好,有很多措手不及,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接下來的問題。

  很多人說:「哇!你成名囉!」「有錢囉!」但其實你真的來不及應付那些,你的頭腦裡面根本來不及反應錢是甚麼東西。

  昨天我一個同事他從早上到公司一直講話開會講話開會,一個接一個講到晚上八點鐘,全部的會議才結束。他坐下來說好累,我們就去買了幾瓶啤酒,坐在那邊邊喝啤酒邊聊天休息。我跟他說:「你知道我《海角七號》上片的時候,從上片那一天一直到結束,整整半年的時間,早上一起床就就是講話講話講到晚上十一點。然後晚上很晚才回家。」

  所以很多人跟我說:「爆紅了,錢一直來了,你心情怎麼樣?」其實我根本沒時間去想。那時候常常差不多回家晚上十一點的時候,我會習慣坐在陽台,喝個啤酒也好,放鬆地坐在那邊,其實頭腦是完全空白的,根本不是在想接下來要怎麼辦。

  我太太那時候常常走過來問我:「那麼累為什麼不去睡覺?」我說:「我很累,讓我休息一下。」「累就去睡覺呀!」但是那個不一樣,那時對我來說,坐在那邊甚麼都不想就是最大的休息。

  其他的真的沒有感覺。我只覺得這個名字離我越來越遠,魏德聖跟我本人已經快結合不起來了。那種感覺是,這一個東西的好,會有人解讀到好到甚麼程度,刻意的美化它,美化到好像跟我的初衷不太一樣。我當初不是這樣想的,怎麼把他講得那麼好?要不然就是有人批評,多麼的怎麼樣怎麼樣,這個好像也不是我,我怎麼有那麼的壞?我怎麼有那麼的奸詐狡猾?

  一開始會生氣會憤怒會得意,可是慢慢到後面,會覺得這些跟我沒有關係,好像《海角七號》這部電影已經慢慢離開我越來越遠。所以現在講到《海角七號》我覺得好像是十年前的東西了,怎麼還在講。

  對我來說,生活上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沒有改變。最大的沒有改變就是我原本賺很多錢,原本我已經可以是一個富翁,但去年我們拍《賽德克‧巴萊》的時候,馬上就沒有、就不見了,錢還沒有學到怎麼花就不見了。

  所以你說小人物跟英雄的概念,我覺得英雄都是小人物做出來的,英雄都是被逼到絕路後才會產生的角色。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常常把自己逼到絕路,也不是故意的。只是要把它完成而已,不知道為什麼會被弄到沒有辦法回頭的一個路上….

  問:《海角七號》跟《賽德克‧巴萊》這兩部電影是塑造小人物跟塑造英雄的不同,但是你都對「歷史」這個角度,同時對於「和解」這個主題,在一個歷史的故事當中,不同的族群,不同的國籍的人,共同去完成一個故事,好像有特別大的興趣。就你拍這兩部片子,一部是塑造英雄,一部是塑造小人物,你自己個人覺得對你來講最大的挑戰有甚麼不同?

  魏:就像我剛講的,大部分的英雄都是小人物幹的。就是當一個不起眼的角色,被逼到一個絕境,或者是面臨到一個新的挑戰的時候所展現的反應。各位如果喜歡看歷史,會發現歷史很有趣。

  常常有人在說,甚麼是英雄?英雄真是一個很奇怪的定義。我對英雄的定義就是人格瑕疵者,就是有極度偏執狂的人,面對一些絕境的挑戰時,他會用比較極端的方式去面對,所以在關鍵點上造就英雄這個角色。也就是對的人做錯的事情,錯的人做對的事情,所以產生了歷史。歷史常常是在這種矛盾的環境裡面創造出來的。

  我一直不會去想甚麼英雄跟小人物的問題,沒那麼強烈的思考,我只是覺得在一個歷史的架構裡面,能不能去詮釋一個和諧、和解的結果。不管是《海角七號》也好,不管是《賽德克‧巴萊》也好,甚至以後的電影也好,我都希望可以去講出一個和解的過程。台灣人活的太辛苦了,常常在仇恨跟遺憾裡面找不到一個平衡點,在愛跟恨之間找不到一個平衡點。因為畢竟受過太多的傷,得過太多的愛,所以搞不清楚愛與恨怎麼去定義。

  我有一個原住民的朋友,我曾經訪問他一次,拍一個原住民在城市生活的紀錄片。因為他嘴巴裡都講很多漢人怎麼欺負他,他剛到台北的時候被人怎麼捉弄,開個店被人譏笑,做個飯被人笑「這個飯可以吃嗎?」怎樣怎樣…他講的滿腔怒火,到最後我忍不住,因為我也是漢人,我這輩子沒做過壞事,我只跟他說:「你心裡面真的很恨漢人嗎?」他傻了一下,突然間停了三秒鐘:「我不知道耶,其實欺負我最多的是漢人,可是幫助我最多的也是漢人,我已經不知道愛還是恨,這東西已經沒有辦法拿捏。」

  我想台灣人的處境也好,包括歷史上帶來的傷害跟傷痛,都已經經過很久了,我們已經是第三代,是可以用比較客觀宏觀的心去面對這一切的時候。我會對歷史產生興趣也是在這裡。

  問:從剛剛你對歷史的解讀當中,你說其實就是一個對的人做了錯的事情,錯的人做了對的事情。在歷史的宏觀當中,對你來說英雄跟小人差別不是很大對嗎?

  魏:我覺得是一樣。有時候你去研讀歷史,可以把自己放在那個角度:如果是你,你會做出甚麼決定?其實很多決定都是一樣,只是我們有沒有被逼到那個絕境裡面而已。所以很多的英雄真的是性格造就出來的嗎?有時候也是情勢造就出來的,真的是逼不得已。

  我以《賽德克‧巴萊》裡面的主要角色莫拉魯道來講:如果你是頭目,你是這個部落裡的老大,族人對你有要求,你又受制於日本政府的管控。你是部落的老大,可是你沒有辦法替族人主持正義,主持他該有的一些收穫,卻還要眼睜睜看著族人去幫日本人做事、被奴役、做錯事被打,我說實話你不會想喝酒嗎?麻醉自己、假裝自己甚麼都看不見。等到有一天出事情了,被人家說我要燒掉你整個部落,基於保護你的家人,你會做甚麼反應?你要安安靜靜等著火燒起來嗎?還是你就先放火燒了對方?

  我的意思是說,當我們把自己放在歷史那個人物裡面的時候,你會忘掉所謂「性格」這個東西,那就是很本能的一種自然反應的產生。

  問:你在整個拍電影的過程當中不管是《海角七號》,或著是現在的《賽德克‧巴萊》,有很多次其實已經走到絕境,基本上這個掙扎跟痛苦可能是同僚同伴才能夠深深理解的。能不能夠用小人物跟小人物對話的心情,把這部分的心路歷程講出來。

  魏:我必須很感謝是因為我的頭腦很簡單,我只看的到那個目標而已。所以對於眼前的絕境我都覺得,這個會過、這個會過,只是時間的問題。反正只要看的到這個目標就一定到的到那裏,不會到達不了,只是你要怎麼到那裏。也許在過程裡面你可能會沒有看清楚、跌倒,或者是你必須要翻過大石頭,或是路會滑,或是你要繞路到那個地方,但是終究會到,終究會到。所以在過程裡面,也許我是特別樂觀,一直覺得說,錢會來錢會來,做了錢就會來。但就不知道是考驗還怎樣,錢一直沒來。

  但是我必須要說,我常常遇到這種絕境,每次遇到這種絕境,製片人或公司的會計常常會說:「要不要停一下?」我說:「不能停!」因為停了就不會再開始了,我知道人停了就不會重來,重來的力量要很大很大才可以。一定不能停。我說:「撐一下!」「可是沒有錢怎麼?」「撐一下!錢會長出來」。聖經裡面不是有個寡婦,米缸裡面只剩一點點嗎?但是怎麼用都用不完對不對?這件事情從《海角七號》到《賽德克‧巴萊》,一直在發生,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可是關鍵時刻錢就長出來,不管是借到的錢,或是補助剛好到,或是反正各種方法。

  我舉《海角七號》的例子,那時我身上只剩下五十萬,到恆春的時候,我們拍了部五千萬的電影回台北,過程中沒有一毛錢的投資,我們就拍完了。《賽德克‧巴萊》更誇張,我開拍的第一天就借兩千萬,前面的錢已經花光,又借兩千萬。到目前為止,一筆投資金沒有進來,我們完成這部電影,十個月。所以你可以想像,我們每天都在解決錢的問題。

  可是錢的問題每天都被解決掉了。

  很多的時候已經到絕境,可是就不會到讓你完全結束。我跟我這邊的人常常這樣講,他不相信,所以他一開始都不願意借錢,都是我在借,一直到過完年,三四月左右,他覺得說已經到這時候,不能沒有拍完,他才開始借錢。所以我們兩個人大概一人負擔兩億多的債務。到目前為止,目前也是很困難,目前的困難是每天被追著債,但是我現在不是那麼害怕,因為我已經拍完了。現在的話是人家比較怕我們一點。

  我有把握,因為我們很誠懇的在做這個東西,我相信,如果說我的上帝祂在一開始就否決了這件事情,祂不會讓我拍到完,既然我已經拍到完,祂一定有個美好的結果等著我,所以就撐到後面就OK的。

  問:你自己個人認為,你整個信仰,在成為魏德聖這一切的歷程中扮演的角色是甚麼?

  魏:其實我沒有那麼的虔誠。我常常也是吃飯忘記禱告,睡覺忘記禱告,也不是每個禮拜都會去教會,偶而會偷偷的睡到中午。可是怎麼說呢,我常常說,當你甚麼都沒有的時候你還能求誰?你還有誰能讓你去跟他說話呢?那確實,我也不知道怎麼講,我常常在很重要的關鍵時刻真的就是靠著信仰撐過來。我不知道你們大部分是不是有信仰的人,但是可能是有信仰的原因,讓我很願意單純去相信這件事情是好事情,應該被完成,它只要完成了就會被祝福。

  我對生活也沒有很多不切實際的要求,譬如說我要大房子、大的庭院之類的,我也沒有奢華浪漫的要求,我只希望這輩子裡面想做的事情可以完成,然後完成了就好好的休息,就是這樣子。在時間差不多的時候,就做該做的事情。

  問:你太太怎麼看這件事情?從某個角度來看,你是非常不務實的一個人,你非常執著於理想,因此在你的現實面,你總覺得再大的難題最後一定有辦法解決,可是或許你的妻子未必像你那麼坦然跟樂觀。你要不要描述一下在整個拍電影的過程你妻子跟你的互動和他扮演的角色?

  魏:我是覺得還滿委屈她的,好不容易有了錢,她看到錢進來,她人生第一次衣食無缺,然後就眼睜睜看著錢不見。我常常說還沒學怎麼花錢,錢就已經不見,也沒有留下甚麼痕跡。她在銀行工作,每天都是數別人的錢。我有一次安慰她說:「你放心(我有時候講話很有煽動性的,滿會說服人的),有一天我會讓妳數自己的錢數不完。」

  其實一開始她很支持我,因為我沒有花甚麼錢。早期拍片我幾乎沒有甚麼花錢,只是賺比較少或者是沒有賺錢,以她的能力還撐得住。但是我們2003年拍了一個《賽德克‧巴萊》五分鐘的試探帶,是想要去找錢的一個案子,那個東西有一個問題是可能需要到兩百萬,但是那五分鐘是完全無法回收的,也就是說錢花出去好像丟到水裡面,跟一部電影完成不一樣,完全是嘗試性、實驗性質的做法,失敗就甚麼都沒有,成功也甚麼都沒有,也不會讓你產生回收。那時候很多準備一起工作的朋友雖然都已經把時間空下來,可是到最後都忍不住勸我說,「你還是不要拍好了,因為這個東西兩百多萬耶,兩百多萬不是小錢,你現在也沒有錢。」…

  那時面臨一個很大的問題,我賺錢的存款加上再去借了錢,總共一百多萬,可是當預算打出來要兩百多萬的時候,我們已經花掉五十幾萬,來不及說不拍了。當時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要嘛五十萬認賠,要嘛再借一百萬把它拍完。

  那時候我面臨了一個猶豫,我就跟我太太說:「你決定、你決定,這東西我已經不敢決定。」因為那時候她已經大肚子,剩最後一個月要生小孩子了。我本來那時候的想法是,我要在小孩出生前趕快把這東西做完,要不然的話,聽說有了小孩以後男人的夢想就會沒有了,就會回到家庭從此以後成為行屍走肉,我就想說我要趁那天來之前先幹一場。

  我就跟我太太說:「你決定!你覺得我可以拍就拍,你覺得不可以拍就不要拍。」因為最後要承擔結果的是兩個人不是我一個人。她就跟我說:「我是一個沒有夢想的人,但是你有,有夢想的人很多,會去做的人很少,可是你是一個少數那幾個會去做的人,你要做就去做,不要到了老的時候再跟我講說當初如果怎樣怎樣就好了。」

  其實有這句話就做了,有甚麼好客氣的。就弄了。雖然那東西當時也是白費工,但那個五分鐘的試探帶也證明了我們可以做到甚麼程度。

  可是到《海角七號》狀況就不一樣,那時候她要蓋一張是一筆一千五百萬的貸款,她要掛保證人,她知道我一定還不起,除非這部片子賣錢,而在當時的環境裡面,一部電影的回收就是幾百萬而已,你拍了幾千萬可能一毛錢都沒回收。你要知道一個女生蓋那個章蓋到流眼淚,一蓋就表示這一千五我要承擔了。她在銀行裡面工作,一個月才幾萬塊的薪水,卻要承擔一個一千五百萬的貸款。她蓋下去之後其實我知道她很難過,所以從此我們兩個月沒講話,後來我就去拍片,一直到墾丁拍到最後一天她去探班,我們兩個才和好。那時候已經三個月沒有講過話。

  最後全部都回收以後,她還滿理智的(笑)。我有一天,《海角七號》已經賣到兩億三億的時候,有一次她下車(我都會騎車載她去坐捷運),我說:「妳有沒有想過我們是富翁了耶!」她笑了一下,然後就說:「可是,你下一部是要拍《賽德克‧巴萊》嗎?」然後我想,好像也是。

  後面在做《賽德克‧巴萊》的時候,她就比較沒那麼多的反抗,不像之前《海角七號》,反正她的意思就是,擋也擋不住那就做吧,她也知道講是沒有用的,她介入也沒有用。這是迫於無奈。不過不知道現在是習慣還怎樣,最近對我還不錯,沒有抱怨。

  問:能不能夠請你利用現在,跟我們說一下你愛你妻子的三點?還原最真實、平凡的魏德聖,在一個夫妻關係當中,你自己認為在生活當中你自己最愛她的三點原因是甚麼?

  魏:這個還真的滿難講的。我幾乎是沒有談過戀愛的人。我沒有跟別的女生談過戀愛,我太太是因為那時候租房子住,是分租在同一層的房間。…基本上我對生活跟愛情很不浪漫,很多事情都是因為習慣了所以就這樣子。跟我太太其實也是,因為住在一起習慣了變成朋友,朋友習慣了然後就在一起,在一起習慣了就結婚,其實還滿不浪漫的。所以我好後悔喔(哈哈大笑)

  問:其實這不就是小人物的心聲嗎?小人物無非也就是在習慣當中最後就找到了相處之道,找到了彼此互相支持之道

  魏:其實就是習慣,其實愛情這東西在我人生中佔的滿少,就昇華的很快,馬上昇華到親情,愛情馬上到親情這過程很快,還沒結婚前就已經覺得她是我老婆,所以也沒有說特別的感覺。

  問:就我了解每一個習慣生活的男人其實都非常依賴他的妻子。因為太過於習慣。

  魏:因為經濟來源只有她。(笑)

  (註:專訪於2010年11月台積電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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