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的少年時代」是塔可夫斯基拍於1961-62期間的電影。描述的是德國入侵俄國的二次大戰期間,發生在一個少年伊凡身上的事情。電影中戰爭場景非常的少,卻叫人十分的怵目驚心;描述時間只在伊凡兩次作斥候去敵方探刺軍情的短暫休息期間,但卻讓人心中疼痛到彷彿已經歷了漫長的二次大戰。
伊凡從兒童成長為男人是瞬間的事。就在他母親與妹妹被敵人打死片刻,他的世界碎裂成兩半,先前一半是鄉間陽光、母親的笑容、嬉戲、無憂無慮的純真;另一半是砲火戰場、男人的復仇、槍砲、出生入死的斥候生涯。
世界碎裂後的伊凡想為母親、妹妹復仇的意志很堅決,他要戰場上每個男人視他為男人,他不肯到後方去唸書,他一再在要被遣送去安全後方之際脫逃,他說:「我是成人了,我可以打仗,我對你們有用....而且,我只剩一個人。」只有當他疲憊睡著,精神警戒鬆弛時,進到夢境,他才回復成為孩子,因為夢裡有母親。可是美麗的夢,總是在瞬間經爆成惡夢,母親死了,槍砲響,他驚醒過來。
孩子伊凡與成人伊凡是兩個割裂的世界,沒有緩衝、沒有階梯,瞬間從這個世界跳到那個世界,連串連兩個世界的「夢話」都沒有。伊凡說:「我不會說夢話,因為我心情激憤。」
儘管伊凡第一次赴危險任務回來,軍中成人想安排他到後方唸書以保護他,伊凡卻脫逃了。路上,伊凡碰到一個世界像他一般碎裂、卻無法面對過去與現在的徹底分裂、因而瘋掉了的老頭。老頭喃喃自語找釘子要修房子,為的是等候早已死去的親人回來。從伊凡連私下自己玩的遊戲都是復仇遊戲可對比出來,伊凡正是用堅強的復仇意志,讓自己面對孩童伊凡與成人伊凡的碎裂,不至於瘋狂。
伊凡內心碎裂的兩個世界所產生的兩種形貌,也讓他戰場上的同僚面對他,碎裂成兩種尷尬矛盾的態度。伊凡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勇敢、復仇的堅決、與一再不計代價成功完成任務的意志力,都實實在在徹徹底底是戰場的同僚;可是他們會忍不住要像疼惜孩子般的疼惜他,因為他的身體,實實在在是孩子的。伊凡一再激起他們內心深處近似女性的、對單純需保護的孩子的溫柔;伊凡也一再激起他們彼此間競爭著勇氣、英雄氣慨的屬於男性的戰爭。
所以才會有卡利少尉的尷尬心境。打從伊凡出現,他無時無刻不想證明自己的英勇果敢,可是他終究沒有經歷伊凡碎裂世界造成的、不自然的瞬間成長,他身軀比伊凡成人、面對戰場卻比伊凡幼嫩。當砲戰開打,卡利衝回伊凡所在,想安慰伊凡,伊凡表情卻是堅毅滿載復仇怒火的,伊凡說:「我不怕!」當卡利知道伊凡會赴再來的伺候任務,於是爭取護送伊凡前去的任務,就變成卡利必須的自我證明;他也一次又一次被同僚何里反諷嘲弄他無能的言詞所激怒。
卡利和何里不只為伊凡爭吵,也為瑪莎爭吵。他們兩人都愛上醫護士瑪莎。瑪莎正像伊凡,在戰爭中努力的表現自己的勇敢,以「什麼都不怕」為傲;瑪莎也像伊凡一樣,有兩個不能相容的碎裂世界。
瑪莎的夢,是樺木林中輕快的舞蹈與戀愛,瑪莎的真實世界,是愛人的隨時會死、愛人的因此不敢讓愛繼續。伊凡總是在母親笑容的夢境中被槍聲驚醒;瑪莎則是在輕快飛舞中,鏡頭突兀的轉向兩名被殺吊在樹上的斥候兵。
正因著兩個斥候兵被殺吊在樹上作警告,同僚們不得不讓伊凡再度過河赴斥候任務,一向負責接送伊凡、預備戰後領養伊凡的卡達索夫陣亡,何里找個理由瞞住了伊凡,改由卡利參與護送他到對岸的任務,伊凡潛到對岸後沒有再回來,至此下落不明。勝利後,俄國去德國總部清理資料,這兩名幸而未死的同僚,方才從檔案中得知伊凡被抓已絞死。
軍中播放的音樂「瑪莎不要過河」,成為電影中最具象徵性的安排。它指向伊凡必須過河赴死、指向幾個男主角想盡辦法終止愛情把瑪莎調往後方。最後,「瑪莎不要過河」,暗示瑪莎跟伊凡雙主題將合併成單一主題。所以在電影後面出現的伊凡的兩場夢,我們會發現伊凡的妹妹跟瑪莎長的非常相像,而在鏡頭緩緩流逝中,伊凡妹妹的臉,變成瑪莎的臉;電影最後的夢境,是伊凡獲得母親的照顧與溫暖的愛撫後,與妹妹在沙灘上奔往遠方。
這兩個夢的暗喻,將伊凡與瑪莎連結起來──如果伊凡的妹妹沒死,就是戰場上的瑪莎。伊凡與瑪莎,都是戰爭暴力下成長的孩子,都是在醒與睡的夢境之際,在兩個割裂世界間擺盪的亂世兒女。
於是順應詩意鏡頭象徵暗喻的豐富,「伊凡的少年時代」沒有血腥、沒有暴力、沒有多少戰爭場面,鏡頭充滿如此多樣變化的美感極致....卻比其他任何戰爭片,都更清楚昭示出戰爭的殘酷本質。
這部「伊凡的少年時代」原本是另一個俄國導演亞伯索夫執導的,卻因財務損失連連又是失敗之作,將塔可夫斯基調來接手。這是塔可夫斯基電影學院畢業作品「小提琴與壓路機」之後,初試啼聲之作,未料此片讓他享譽國際。
「伊凡的少年時代」的鏡頭處理,已經出現塔可夫斯基電影語彙的獨特風格──詩意美學。片中四場夢境的捕捉,充滿詩的感性之美,對節奏的掌握渾然天成。片首片尾兩場夢境情節相連,徹底詮釋出伊凡的復仇精神在徹底解除武裝後,真正存留在他心靈深處的理想世界是什麼,加倍襯托出這個意志力堅強的復仇少年本身,正是戰爭最具暴力傷害性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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