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相聚一刻》雜感︰談響子的「成熟」愛情觀

作者:玉風令

之所以將「成熟」加上引號,是要解釋一下我在這裡用這個詞的定義。成熟不代表健全、也不指成熟的愛情觀比「不成熟的愛情觀」好。只是用來稱呼一個「經歷過愛」的現代人通常會產生的愛情觀。

這種愛情觀,我名之『隨緣』。關於現代人在「經歷過愛」之後『通常會』形成隨緣的愛情觀的主張,我提不出明確的證據,只是從一些身旁有的、報紙上看到的資料上,感覺到有這種現象。

較可觀的例子是報上的歌星訪談,但那只是口頭證詞、實際上的正確性我也無從推估。我只提出「經歷過愛」的人之所以會形成『隨緣』愛情觀的合理解釋;高橋老師也可以,故她藉漫畫由響子來親口告訴你。

熟看相聚一刻的人都知道,正考慮著是否回絕相親的三鷹瞬,問了響子「妳是否在等五代大學畢業、就業?這樣的話,同樣一直等待著妳的我算什麼?」,而響子的回答是「這種事想都沒有想過。」於是三鷹稍感放心……值得注意的是,傻瓜也看得出來響子早就相當喜歡五代(後來她自己也如是說),而且絕不可能不希望自己和五代一直在一起;這樣的她竟沒想過自己和五代的未來?或在對三鷹扯謊?說她是撒謊,在某種意義上是對的,但與其如此,更可以解釋為她「因為不敢想,所以想都沒有想過」。就像她對八神伊吹所說的︰「我害怕這樣下去,一切都變成假的……」

害怕什麼?什麼東西變成假的?就像,八神聽到了解響子的高中級任老師所說的︰響子害怕想像和五代談戀愛,以為這樣下去對前夫的愛就會變成假的;然而,這何嘗不能解釋成害怕(與任何人)戀愛,因為總有一天會結束,所以這樣下去曾擁有的幸福會變成假的。

為何她說「不是怕失戀」呢?因為她怕的不是失戀的痛苦,而是怕「戀愛」!怕的是這種具有雙重特性——能帶給人同樣可觀的幸福和痛苦——虛幻莫測的鬼東西。為什麼范仲淹說聖人進亦憂退亦憂?因為聖人先天下之憂。同樣的,清楚的明白戀愛可能以兩倍的痛苦回報你的人,怎能放開心胸完全享受戀愛帶來的幸福感?響子經歷過刻骨銘心的戀情,她就是這樣的人。

三角習題中最常出現的狀況:甲愛著你、你愛著乙,你不敢確定和乙的戀情是不是能帶給自己幸福、且和甲在一起時覺得也很舒服——這種情況下誰都會變得猶豫不決。相聚一刻中(至少)有四個角色經歷過這種狀況:五代、音無響子、三鷹和七尾梢。但是以一夫一妻為主流文化的現在,這種三角關係有一天會崩壞,因此五代裕作選了響子、響子選了(?)五代、瞬選了(?)明日菜、梢選了學長、恭介選了圓、南選了達也、而雅鈴選了英雄。

崩壞,是必然,值得在漫畫中描寫的,是過程。以響子為中心的三角關係,事實上,在三鷹瞬選擇九條明日菜之前,是不可能崩壞的。因為要選擇三鷹或五代,對響子而言,是最可怕的事──「選擇」這個動作等於是「去愛上」!

「喜歡就說喜歡!不說自己喜歡,卻要別人去喜歡你,太過份了!妳喜歡五代老師吧?老實說!」

「八神小姐真好。是第一次喜歡上別人吧……」

不去喜歡別人卻要別人喜歡自己,與其說是過份自私,不如說是膽小!響子絕不諱言自己膽小,值得一提的是,愛對多數失戀過、和少數未失戀過的人而言,都是可怕的事,否則何來「敢愛敢恨」這句?愛可怕在哪裡呢,為什麼愛可怕,響子早說過了「不是怕失戀」,是怕愛上別人就失去了自己。

怕失去自己,怎麼說?這在故事中也是有直接提出。響子說的「我不想忘掉總一郎,我想忘掉的是他死掉的這件事。」這是為什麼?我想,因為他就是響子的全部。只要他(和他的戀情)曾經存在,即使不在身邊,響子就有存在的理由,否則響子就很難存在。

這種抽象的說法,倒不是在歌頌愛情的偉大,也不只是說愛上別人後自己的行為自己難以控制這種情況。就像哭和笑,誰能控制自己不哭不笑?不是沒有,只是很少。就像相模真發覺的時候,自己已經走到籃球場旁一樣。當愛成為生命中的一部份,若這份愛被否定,「自己」還剩下什麼?愛,不可怕嗎?

還記不記得響子描述過自己的擔心︰「並不是忘了他……只是……最近幾乎沒有想起他的機會。」此刻的響子獲得了自他死後的難得的幸福,她不願意(不敢)因為試圖獲得更大的幸福而失去這難得的幸福。失去?是的!她的生活中如果有一刻館、有網球、有音無家的公婆和自己的父母、有五代裕作,失去其中的一樣不會給她過大的打擊;但若和五代墜入愛河,情況便完全改觀了!

可曾想過為什麼朱美解釋和五代之間的誤會後,響子仍跑出了茶茶丸,而且想著「為什麼要每天提心吊膽過日子?我不要當一刻館管理員了!」

因為讓她提心吊膽的,不是她的房客到處拈花惹草,而是她的房客中有個她所愛的人。雖然被伊吹大罵「懦弱」之後,響子多少也經過反省,但最後仍選擇了逃避,因為,這是她的愛情觀!「隨緣」,站著等緣來、站著等人來追,自己不敢去愛別人,只要有人愛你,和他在一起也不壞。

只要欺騙自己說,自己並不愛他,愛也就不可怕。像是鴕鳥一樣的邏輯,也可說是愛情方面的阿Q式精神勝利法。當然,這不會真正避免掉自己愛上的事實,也不能避免響子再度為愛受傷。只不過,如果一開始就不打算投入這麼多,失去的也會抑制在一定程度以下吧?

這不就是響子遲遲不拒絕三鷹瞬的原因嗎?就算已經相信了五代裕作完全對自己忠實、決不變心的事實,響子依然排斥自己為愛擔驚受怕的事實。這一開始就不是因為不夠相信五代,或許只是不夠相信自己。當然,就算決定再去愛一次,她永遠無法忘記最可怕的結果還在終末等待︰所愛的人有一天一定會死。

我個人最不滿意卡通版相聚一刻的一點,就是最後幾乎等於沒演完。響子還是忘不了前夫,故裕作接受了忘不了前夫的她……這些用膝蓋想也能知道的事情,交代個四集,只能算是潦草結束。

關鍵在於,即使沒有三鷹、沒有誤會、響子和五代並不是從此能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響子還是不能(不敢)去愛別人。從「不敢」,解開心結,一步步放開自己,變成「敢」,並不是那麼容易。

電視卡通版足足砍掉將近一年的『故事時間』,五代和三鷹喝悶酒而耽誤的考試,從畢業後、已經工作一段時間後打算重新出發的、保母考試,變成了還沒畢業的畢業考。一些響子慢慢「放膽去愛」的橋段,變成趕場作秀,一個接一個迸出。甚至到最後,卡通版把漫畫中上旅館那一段剪掉,改成浪漫的花前月下告白。

這不是響子的選擇啊!不是因為和三鷹反正都斷了,所以五代贏了啊!相聚一刻怎麼會是三角戀愛故事呢?

旅館的「失敗」,這一段其實是很有味道的,你可以用任何一個角度去解釋。說是「五代依然懷疑響子並不愛自己、只因為自己愛她才跟自己開房間」也可以,畢竟他苦戀五、六年,就算真的美夢成真、也難免懷疑自己還在作夢;說是「五代依然介意響子還愛著前夫的事實」,也可以;但我覺得最有味道的解釋就是——如果響子開始放膽去愛,戀愛學歷還是幼稚園程度的五代裕作,根本追不上!

既然這麼有味道的橋段為了尺度問題去掉了,只是把漫畫中的「大事件」塞一塞,當成最後幾集,怎麼可能拍得什麼味道出來?難怪要有人要把相聚一刻這個故事,當成三流大學生獵獲美人芳心的俗爛劇本了。

既然製作了一部同樣很有價值、但和漫畫不同的相聚一刻,為何不將兩者的不同更明確地宣示出來?(當然不是叫監督用嘴巴喊出來。)我比較欣賞古靈精怪劇場版的做法,小學生讀了也知道這是與漫畫版完全不同的東西。說到這兒,我又想罵東京某故事電視連續劇版本,把某女角捧成偶像,卻又照原著演她愛男主角、男主角甩掉他,所以觀眾壓倒性認為男主角該死……題外話。扯遠了,得拉回。

響子這種愛情觀我名之「隨緣」,意思是說受「緣分」擺佈、身不由己,響子前夫身故、思念前夫經年,固然是如此;不得不「下嫁」五代也是如此。站在作者高橋留美子自身的觀點來看看——她親口說過,相聚一刻本來打算畫成寡婦房東的生活小故事;但因為讀者壓倒性地想看到美麗溫柔的女主角被遜男追上,只好畫成這樣,好歹把遜男畫得有出息點(但又不能太有出息、不夠遜,違背讀者期望),免得女主角太可憐。這很難說不是「受緣分擺佈,身不由己」。所以,隨緣真正的意思其實是︰我根本不想再為戀愛而受傷;真的被命運擺佈、非愛不可,我又能怎麼辦?饒了我吧。

若只是懶得積極去追求、只等著別人愛然後再回報,那種的、根本別把自己美化為「隨緣」,只是單純的自私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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