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名字在本片中的地位與代表的意義。
在神隱少女的世界之中,名字,或是說「真名」,是一個相當重要的設定,在劇情之中,湯婆婆在簽契約時,把千尋的本名剝奪了,千尋只剩下一個叫「千」的小名。而觀眾也到後來才知道,這是湯婆婆的手段,為的是讓在油屋工作的員工從此無法回家。白龍也向千尋說:忘記名字的人會從此找不到回家的路。
有一句我非常喜歡的話是這麼說的:「念舊的人,並非是懷念那些老舊的人與物,他們真正懷念的,是過去的自己。」
舉例來說,當一個許久未見的事物,勾起我們懷念之情的時候,我們究竟是懷念這個事物本身,或是過去與這個事物發生各種關係的「那時候的自己」?
答案顯而易見,一個與過去的自己沒有任何關聯的舊事物, 只會讓人單純覺得很老舊而已。
相同的道理,在名字身上也能發現。
也許有人會覺得,名字不過就是個代號,怎麼稱呼並不重要。但是,名字本身就是別人稱呼自己的方式,換言之,也就是別人,甚至於世界與自己發生各種關係時,自己的代表,稱呼別人時也許沒什麼差別,但用在自己身上可就完全不同。因此,也不難理解湯婆婆為何要利用這個特性,藉著把旅館的員工通通改名,來讓他們回不了家。
正因為名字代表了整個外界與自己在互動下的關聯,因此,改名的用意,就是要讓員工處在一種暗示之下,暗示員工已經完全屬於這個世界(油屋),與過去的自己和世界再無任何關係。而表現出來的結果,就是「忘了自己的過去」,白龍的說法是「忘了回家的路」。千尋才不過睡了一個晚上(或是已經過了幾天,我看過不同的說法),就發現自己已經快忘了千尋這個本名,若非看到同學給的卡片(過去世界與自己的關聯),再過幾天,恐怕連救出父母的想法都要消失掉了,而白龍也是因為千尋講出他的名字,才能想起過去的種種。而為何這個暗示會作用會如此明顯,恐怕是因為處於魔法世界,只要訂了契約就會被湯婆婆的魔力影響,否則訂契約有何用?難不成毀約會有警察來抓?
由此觀點視之,我們不難看出千尋的振作,在那個世界中,必須時時提醒自己在旅館工作的初衷,千尋的最後目標,就是要救出父母,離開這個世界,若是不振作起來,提醒自己是誰,最後的結果就是忘了一切,永遠在油屋工作下去。在前一點中我們提到了「接受既定的事實」的重要性,但這只是「生存之力」的第一步,若是只有接受既定事實,隨波逐流,那千尋也就只剩忘了初衷,永遠工作的未來。
宮崎駿在神隱少女之前的一系列「為了自己而作」的作品中,魔法公主是一個結論性的成果,而在魔法公主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聲嘶力竭的結論──活下去。但是活下去之後呢?活下去就好了嗎?是不是除了活下去以外,更應該要「好好活著」呢?像白龍那樣,忘了所有的過去,在油屋中生活著,他的確是活下來了沒錯,但是這樣的生活,並不能說是好好活著。事實上,神隱劇情雖然是發生在異世界,卻都是現實生活中真真正正的情況,只不過異世界的結果快速而直接。而現實生活也和異世界一樣,除了必須接受既定事實才能存活外,更要在自己做得到的範圍努力,努力才能改變現狀。不只為了「活下去」而努力,更要為「好好活著」而努力,平常人不會走在路上就掉到異世界,也不會好端端忘了自己的名字,卻常常遭遇不如意的事,在這個時候,只有真正堅強的作為反應,才會了解「好好活著」的真正意義。
5.從龍貓與神隱少女的異同,看待宮崎駿眼中的兩代問題
事情大概發生在三年前,我回家去參加一個親戚的筵席,筵席上剛好跟我某個表姐同桌,這位表姐雖與我同輩,但那時已經過了三十大關,有夫有子,而我剛入大學,若說五年一代溝,那時她與我的代溝足足差了兩屆以上。
在筵席中,我恰巧與她聊起了「神隱少女」這部電影,沒想到她甚有興致,便連珠砲般地發表了不少感想。除了喜歡電影中的某些橋段之外,更對片中的親子問題有許多心得:
「片中的父母,大概跟我們同輩,小時候是苦上來的,就跟我們看著你舅舅打拚把我們養大一樣,所以可以看得出他們較有冒險心,做事也比較勇敢。至於千尋是在講現在的小孩子們,經濟富裕了,從小嬌生慣養,也比較不懂得禮貌,這部片其實是在責備現在的小孩子。」
聽了這番話之後,我沉吟了一下,問道:「所以,妳認為宮崎駿拍這部片的用意,是在於批評現今的小孩這輩嘍?」
「你說得沒錯。」
我再度陷入沉思,不久後我提出一個問題:
「你有沒有想過,宮崎駿其實是舅舅、外公他們那一輩的人,他拍這部片的用意,有沒有可能不是在批評現在的小孩輩,而是在批評小孩的父母那輩?也就是說,他其實是在批評父母沒有能力把小孩子教好?」
這個問題頗為有趣,所以也令我表姐沉思了起來,後來又扯到了別的地方,所以一直到散會時,這個問題沒有作出結論。
其實我提出來的問題並非空穴來風,而是從庵野秀明對神隱少女的感想而來,當初有節目訪問庵野對神隱一片的看法,他說:「當我看到千尋的父母被變成豬,我所想到的是,宮崎其實是在表達:『你們已經沒有能力把小孩教好了,就把你們變成豬,讓我來負責教育吧。』的觀念。」
我曾經把「龍貓」中的搬家場景和「神隱」一片中的搬家場景作了比較,我認為:雖然是同一個場景,但龍貓中所呈現出來的,是宮崎駿理想化過後的劇情,是那個為了自己而製作動畫的宮崎駿的理想;在神隱當中,是宮崎駿眼中看到的當下社會,在結束魔法公主的製作後,宮崎駿宣稱自己所要表達的已經結束,之後是為了別人拍片。因此我們可以說神隱中的現象情節,是他跳脫本位後的旁觀視點。在神隱開頭中的千尋,乍看之下是個無論如何也對現況不滿足的少女,對著小學吐舌頭,抱怨著之前生日拿到的花不夠多,給人的第一印象的確頗為白目,但如果我們細細觀察劇情,其實不難發覺裡面有著更深的意義。
在旅行車中,不難發現瀰漫著違和與冷漠的感覺,一開始千尋向小學吐完舌頭之後,向父母抱怨著第一次收到的花束就是離別花束,之後母親冷冷地回答千尋之前生日有收過花,千尋便抱怨著那只有一朵花而已。
在這短短的劇情當中,最值得注意的就是千尋那句抱怨「第一次收到的就是離別花束」,對小孩子來說這句話的重點究竟在哪裡?是花束嗎?還是離別呢?
其實從千尋對新環境吐舌頭的動作來看,我們可以馬上察覺這個小孩其實是很寂寞的,她會對新環境吐舌頭,其實是對於離別的反動,對她來說,是這個新環境害她不得不離開原本的小學與朋友,所以她的心中其實充滿著寂寞,才有著「第一次收到的就是離別花束」的抱怨。
然而,車上的母親,又是怎麼對待這句話呢?
我想也不用我提醒了,車上的母親完全沒有感覺到小孩子的寂寞,卻拿「你生日不是有收過花了?」來敷衍。所以才會有後來千尋的「那又不是花束」的回答。
事實上,後來的劇情證明了,讓千尋回憶起自己名字的,正是花束上的卡片,而非被變成豬的父母,更證明了這張離別卡片和那束花對小孩子的重要性,我們可以看到,千尋在下車時還不知不覺拿著花束,卡片更是因為被塞到口袋中,才救了千尋一命。我在之前的閒聊中也說過,名字是一個人與世界的聯繫,讓千尋打破魔法,將自己與現實世界聯繫起來的,竟是以前的同學而非父母。
家庭功能薄弱的敘述,莫過於此。
在我表姐的眼中,現在的小孩子經濟無乏,其命之好,令她難以想像,也因此,會變成開頭千尋的白目樣子,當然是本身的問題了。
其實在神隱一片當中,過著好命日子的小孩還有一個,那就是湯婆婆的小孩,從小被養在溫室中,擁有無數玩具,兇起來連湯婆婆都怕,但卻連自己會走路都不知道。這,就是宮崎駿眼中當下的小孩與養育他們的父母。
宮崎駿說過,這部片其實是要拍給他認識的一個12歲少女看,我們可以知道對他老人家來說,這部片子的教育意義之重,不言而喻,而他所要教的,又是什麼?
我們看看他的理想化作品─龍貓吧,既然之前提到了搬家場景的比對,不如再看看車子到達新家後,龍貓中的父女們做了什麼事。
兩個女孩一開始就被爸爸叫去開門、開窗,找樓梯,去取水打水,擦地板,她們在遊戲歡樂的氣氛下完成這些事,而父親也忙著搬家具,最後,大功告成,和搬家工人、鄰居的老婆婆一起坐在走廊上,悠閒地喝著茶、吃著點心。
而在神隱少女中的搬家又是如何呢?
「搬家公司的貨運車應該到了喔。」
「無所謂啊,我鑰匙早就給他們了,他們會幫我們弄得好好的。」
在宮崎駿的眼中,對於現在的小孩子來說,經濟的確是富裕了,吃穿不缺,然而在父母對子女的教育方面,並沒有比起以前更好,甚至更為疏遠。生不如養,養不如教,也許宮崎駿認為,現在的兩代關係,令人滿意的只到「養」的方面,「教」的方面,倒是比以前更不如,教導有所謂言教、身教,其中對小孩子影響最深的是身教,這要花的功夫甚大,因為那是要親子互相陪伴才能培養的,看看湯婆婆,整天追逐權與利,她兒子卻連自己會走路都不知道,倒是跟著千尋到錢婆婆家織織布、勞動一下幫個忙,回來就成熟了不少。這不是片中最明顯的例證嗎?
也許對於宮崎駿來說,目前家庭教育的癥結,其實是在父母那輩,在追求物質的同時也失去了某些東西,正如神隱片中的爸爸仗著自己有了錢包和信用卡,就開始吃神明的供品,或是將鑰匙交給搬家公司,讓他們去打理自己的新家等等。現實生活中的金錢,就好像虛幻世界中的魔法,一切似乎那麼方便,但,虛幻世界中的錢婆婆在編織髮帶時也說了:「用魔法做出來的東西,一點用都沒有。」事物畢竟還是經過自己的打點,才顯現其價值,教育小孩更是要親力親為,才會有其功效。
那麼,親子間的教育問題有解決之道嗎?
請多去看看龍貓吧,畢竟,那是宮崎駿的作品中,親子關係的極致理想。